1、蒙胧(知青纪实文学之二)四十年前,十八岁的我,怀着“扎根边疆,屯垦戍边”的凌云壮志,随着“上山下乡”的洪流,奔赴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56团。开始书写我今天看来是可圈可点的知青日记 八年后,我又怀着颓废和沮丧的心情,随着知青溃退的大潮,回到了我当年的人生起跑点 悠悠四十年呵,忘却了许多该忘的,不该忘的人和事,可唯独忘却不了那八年的知青生活,它像石头上的雕刻。如今,我已到了“尚能饭否”之年 ,还是常常在梦里回到我的第二故乡。 四十年的情结啊,让我在闲暇之中拿起笔。 用“纪实”的写法,大有不满足的遗憾;用“文学”的写法,亦有虚构的嫌疑。于是,我采用“纪实文学”的体裁。这样写,心里舒坦。 文前手记 他们
2、的事,不说,谁也不知道。 真的,他相信她不会说;她也相信他不会说。从那年,真到永远。那么,就让这事深匿在心的一角吧。 可他却不能自持,时不时地从心的角落里把它挖出来,细细地一遍遍品味。他想:总该对她说说清楚那件不易说清楚的事。尤其是他知道了她经过一番周折之后,举家回到这个城市,他极力抑制着狂跳的心,找到了她所在单位的电话号码:“喂你回来啦。”他感到他发出的声音带着高旋律的振颤。 第一次通话,他向她表示慰问;第二次通话,他跟她说:都是知青战友嘛,有什么困难尽管来找他,他这个经理还有点“神通”。 这是他第三次跟她通话。他想约她出来走走,时间是晚上当然,他是下了搬山的决心,憋红了脸,才蹦出那句话的。
3、因为他又想起了他和她的那件事。那年的事,一直像块巨石在他心头压着。他曾在梦中无数次重复着那件事的细节,细细地想。像高频率摄影机拍下的慢镜头,让重要的画面慢慢地在眼前晃动,甚至定格;他不断地延续着那种种应该发生,但终究没有发生的结局。 然而,梦,总有醒来的时候。哪怕是该继续做下去的梦。醒后,他会久久地失眠。其实,失眠也是一种享受,有些人一辈子也享受不到。 身边躺着酣睡的妻子,当然,他相信妻子是不会与他走进同一个梦的。他静静地仰在床上,望着头顶黑乎乎的天花板出神。失眠的夜啊,像一根橡皮条,把他零零碎碎的思绪抻得又细又长 “食堂演电影喽”这是那件事的序幕。当然是那年的一幕。 连队沸腾了,外连队的知青
4、们也都争相挤进了他们连队的食堂。片子是他们早已看腻了的“老三战”,可三个片子串起来上演,就足以叫那些精力过剩而又无处宣泄的少男少女们欢呼雀跃了。平时男女间那条看不见、但又无处不有的疆界,此时,在这里消逝得无影无踪了。他们肩挨肩,背触背地挤在一起。 “喂,把你那个多余的板凳借给咱呗?”与他蹲在一排的男战士向坐在前排的她乞求着。她回过头,犹豫了一下,却把那个多余的板凳递给了身后的他。他几乎什么也没想,挤一挤顺从地坐在她身后。 比暗夜更暗几分的食堂里,影片在永不停歇的“雨丝”陪伴下,嘶嘶啦啦地倒换着镜头。影影绰绰的人头在黑暗中攒动,嘻嘻哈哈的说笑声,推搡跌倒的叫骂声,尖利刺耳的口哨声,混杂在一起。在
5、这人流高度浓缩的小小食堂里迭起着,碰撞着,翻滚着谁也看不清谁,谁也辨不出谁。 她就坐在他前面,很近,近得可以直接嗅到从她那件薄薄的花格衫衣里透出来的少女特有的幽香,那缕缕叫人心醉的气息,诱惑着他,撩拨着他,叫他一阵阵的眩晕。他的屈起的双腿,被挤得紧紧地拥着她的下身。他在尽力向外抵抗着。假如此刻她回头,他有充足的理由告诉她:旁人挤的嘛。人这么多,谁不碰谁呀。 可慢慢地他不再抵抗拥挤,在偶尔的碰撞中,在与异性肉体那稍事停留的一瞬,他感到了她那滑腻的肌肤的灼热。他觉得一阵阵的惶惑和惬意的快感在胸中翻搅。 她似乎没有察觉,依旧稳稳地坐在板凳上,静静地看着银幕上丢三落四的镜头,仿佛被影片拉进了遥远年代的
6、硝烟炮火中 他的血几乎全部涌到了脸上,涨得发烫。心几乎要蹦出喉咙,他用发颤的双腿用力向里夹着,夹着紧紧地拥着她那灼热而柔软的肉体因为他发现,在他试探性的夹持下,坐在前面的她,也在不被人察觉地一寸寸地向后靠近他。他甚至感到了她那冬冬的心跳,感到她的身子也在与他同频率地振颤。他什么也不想了,伸出瑟瑟发抖的手,在她那绷得紧紧的衫衣下面,轻轻地摸索着,摸索着 他终于接近了那个未知的神秘世界的边缘。 他知道,此刻,她在接受着他那股强悍的力,她情愿他那股强悍的力的征服。他头一次知道女人是那么情愿被人征服的。昏暗中,仿佛有一股强大的电流在一个世界与另一个世界里刹那间接通了。于是,一切都远去了那些跳跃的画面,
7、轰鸣的音响,喧嚣的说笑都从昏暗中遁去,只有人的本能,像匹脱缰的野马,在空寂而洪荒的大漠上驰骋 那一夜,他开始了第一次失眠。他头一次尝到了失眠的滋味,却是美美的,甜甜的。他躺在吱呀做响的板铺上,大大地睁着眼,尽情地享受着,咀嚼着那个朦朦胧胧的甘果 奇怪的是,从那夜散场以后,他却不敢正视她一眼,他害怕见到她,像逃犯在千方百计地逃避警察;而她似乎也在极力躲避着他。于是,他们互相逃避着捱着日子,说不出为什么,只是怕。偶尔他俩对面走来,都会远远地埋下头,红头涨脸地匆匆而过。 是胆怯?是羞愧?是悔恨也许都是。 仿佛心中的隐秘被人当众展览般地叫他无地自容。有时,他真想喝上八两酒,把她拽到暗夜的角落里,向她诉
8、,向她说,然后办完那件事可他没能那样做,他终日被一种难以饶恕的猥琐的恐惧震慑着。于是,该说的,他们没有勇气说出来;该有的结局,终没有发生 直到他即将登上返城的列车时,他都没有胆量好好地看一眼夹在送行人群里的她。但在那车轮刚刚启动的匆忙一瞥中,他却清晰地看见了人群里那双凄婉哀怨的眼睛,虽然没有泪水,却叫他整整震颤了好多年 是呵,今天,他该向她说,说清楚那件不易说清楚的事,虽然他说不大清楚什么。可世间有多少做了,却说不大清楚的事啊! “好吧,晚八点钟见”她略一顿,便对着话筒答应了他。 本该高兴的事,可他放下电话却惶惑起来。其实他本不该惶惑,孩子都十多岁了,该经历的都经历了。他与她都是已过不惑之年的
9、人啦,还有什么羞于出口的呢?这一天不是等了许久了吗?终于有机会向她解释点什么。说完了,他一定会心安的,不再为那些年中的一场场梦而辗转失眠了。 可是赴约之前,他还是硬着头皮到街角的饭店去了一次 他谨慎地喝下三两壮过英雄胆、消过万古愁的白色液体后,他心宽了。凭他的酒量,三两酒正好壮胆。既没醉(当然他不能醉),又有浓浓的酒气证明他贪了杯。 “今天豁出去了!大不了叫她以为我因酒后无忌而失言。”他自语着,竟试着踉跄了几步。 月夜泛着银辉,恬静的公园里,空气裹着丝丝缕缕的馨香。远处迷离的灯光,透过枝叶的间隙交替在眼前变幻闪烁,一个多好的晴晴朗朗的夜 当他有意与她拉开一定距离地坐在长椅上的时候,他惊讶了。她
10、竟不见衰老。 她一定生活得很舒心,爱人也会不错分别许多年后,他对自己的第一感觉作出推断。他心里有一种慰藉的快感,虽然只是一瞬。 “你好吗?”他侧过头问她,在她红润的、似曾相识的脸上努力地寻找着往昔的记忆。 “嗯”她回答得很轻,那目光似乎也在他的脸上寻找,眼里依然有一丝淡淡的凄怨在游动。 “你也好吗?”她说,并把目光移开,望着远处湛蓝色的天幕。 “对付过吧。反正咱们都过来了,没被日子留在那边。” “你还是那么风趣。”她笑了,声音还像当年时那么好听。只是没有了丝毫的修饰。他立刻被她的笑声感染了,他欣喜这种轻松的开端。 “这些年,都怎么过来的?”他吸着烟,暗红色的烟头一明一灭的,他在考虑着如何接近那
11、件事。 “你是怎么过来的?我想没什么大区别吧。”她又哧哧地笑了,记得她过去不这么爱笑。 “你变了” “哪能不变,人都会变。”她说着,把目光拉回来,静静地看着他:“你喝酒了?常喝吗?” “是。今天没少喝,朋友硬拽去的,干我们这行”他突然停住了,他觉得在她面前不该说谎。今天不是要真心地向她解释那件事吗?绝不该说谎的。应该向她忏悔,求她谅解,或者她也能受到感染,说说那件事。因为他相信,只有她与他能一同走进那个梦 “你今天怎么想起约我来这儿?”见他不语,她便双眼盈盈地,狡黠地望着他,似乎她早已猜到他的心事。 “想见见你看你是否变成了老太婆。这么多年了,不算短。”他很满意自己的敏捷。 “我像吗?” “不
12、,比过去还年轻。” “哟,你什么时候学会了恭维人?” “不是学的,而是职业病。” 他们舒心地笑了,是同时。笑声传得很远,毕竟是一对中年人的笑声了。远处一簇簇幽静的树影后面,有人在探头探脑地向这边看,随后也发出了一阵窃窃的笑。 “真快,一晃都快老了。”他说,故意长长地吐了口酒气。 “我倒没觉出来,许是我净走瞎路吧,才觉得路很长。”她依然望着远处天幕上的星。 “那年的事还记得吗?”他说着。心跳开始加速,但他终于下了决心,试探着迈出了第一步,他急切地等待她回答。 “记得”她垂下头,轻轻地回答了他。 “记得那件事吗?”他虽然吐着酒气,但说得仍很费劲,而且他感到脸在发烧。 “哪件事?”她慢慢地抬起头,疑
13、惑地看着他。 “那件事。”他正视着她。但毕竟不是当的她了。 “” 沉默。只有头上的枝叶在嬉戏地轻摇着,发出“哗哗啦啦”的响声。 “那时,我们都年轻。”她终于开口了。 “是。年轻。”他附和着,有些歉意地搓着放在两腿之间的手。 “我们都很幼稚。”她舒展着眉,娴静的脸上,两只好看的眼睛热切地盯着他。 “是。很幼稚。”他也尽量使自己的眼睛喷出热线,对视着她。他确切地感到他向她传递过去了诚实的光。 “什么,对于我们都是个迷。”她依然静静地说着,语气中透出一种坚忍的,不容置疑的果断。 “是。是个迷。”不知怎么的,他只能不由自主地附和着。不过,他此刻倒情愿附和她,虽然有违他的初衷。 忽然,她抬起头,望着闪烁的星星问他:“你知道天上哪颗是天王星吗?” “天王星?”他茫然地抬起头,望着纷乱的星空。 “听说天王星上有一片海洋。” “海洋?” “是的。都是一波未起的平静的海” “哪听来的?” “美国旅行者二号探测器拍回的照片。据讲那儿的海与地球上的海,温度接近” “会有人吗?” “也许。” “男人女人呢?” “也会有那件事?” “” 他们相视一下,笑了,却是轻轻的,望着广漠而深遂的星空。 “也许会有的。因为我们看他们的时候,他们也在看着我们”她说。“会有的”他说。虽然又在附和,但他情愿。 此时,钢蓝色的夜幕上,斜斜地划过一道耀眼的光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