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老农“啪”一声响，甩开的鞭梢撕开晨雾的一角，只见老农一手扶犁，一手执鞭，穿越迷蒙而来，那眼神，庄严肃穆，那身影，沧桑拙朴，那铁铧过处，泥土翻滚，划出一道犁沟，在晨雾迷蒙中，像是由历史的深处延伸而来，流淌而过，又延伸进另一端，同样迷蒙的未来。“呔”一声喊，老农苍浑的哟喝声震响在黄土地上，让静寂的村庄生出了一份生机。吆喝声中，驴子惊醒，抬起头，使足劲，拉动沉沉的犁冲向前，冲得雾气四散开来，变得稀薄。山坳里鸟儿开始了鸣叫，河沟对面传来了人声，村庄由沉睡中清醒了过来。当其他的农人赶着牲口开始下地的时候，老农已经犁开了几近半亩的地。老农从来是村里最勤快的一个人。犁到晌午，罐罐茶喂饱的力气快要用完，驴子也
2、累得鼻息粗重。老农坚持着犁完一个来回，抵达地头便叫停了驴，自己也坐蹲在地埂上休息。从干粮袋里先摸出那杆旱烟锅子，从黝黑发亮的烟袋里撮出一撮儿烟丝，填锅，压实，点燃一根火柴，撮吧两口烟嘴儿，便如吸进了几分力气，疲劳的身子轻松了许多。老农默默地吧嗒着旱烟锅子，眼神不觉飘向了村子的方向，那条路的尽头，隐约中闪出一个虎着脑袋的小儿，小儿脖颈上挂着干粮袋，手里提掂着一个黑色的瓦罐那里头盛着的一定是荷包蛋汤吧！虽然是送给自己的，但那个荷包蛋都会喂进小儿的嘴里，看着小儿吃得香甜，那一刻，年轻的农民满身的疲劳都被心间氤氲的幸福冲跑了恍惚间，那个小儿长大了，进城了，年轻的农民也老了。“现在的年轻人呐，一个个都不
3、安生，说什么现在的土地养不活人，得进城挣大钱才行。你不用心养地，地哪有粮食养你呢！”老农一边想，一边用力撮着烟嘴，吸完最后一口烟。就着鞋帮磕掉烟灰，收拾好烟杆后，老农又从干粮袋里拿出一块馍和一瓶白开水。那馍，有些发硬，在老农那所剩不多且有些松动的几颗牙齿来说，吃掉它，无异于一次攻坚，让人不禁担心那几颗牙齿随时会陨落。谁知老农只是咬住馍，拉扯了几下，撕下一口馍，再灌一口白开水，嚼几下，便木然地将其咽下，连并着把生活的艰辛与所有的心事也都咽进了肚子。“赶着中午把地犁完。”休息得有了几分力气的老农一边想着，一边站起身来，未曾想却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到底老了啊！”站稳了的老农自言自语道。是啊，到
4、底老了啊！就如地头那把用来割草的镰刀一样，在老农年轻的时候本形如半月，泛着青光，但在与麦秆青草的反复拉锯中，在与磨刀石的来回顿挫中，却变成了一弯月牙，变得锈蚀，变得单薄。曾经青春的脸膛，也被岁月的犁铧犁开道道沟壑，深深浅浅，斑斑驳驳。那背，也不复盛年时挺拔，而是弯了，快要和天地平行；那小腿也不再健硕结实，那皮肤也不再丰润光亮，而是有些瘦削，有点干瘪。终于有一天，老农彻底老了。颤抖的手扶不稳犁铧，孱弱的肩膀挑不起扁担，于是也就卸下了所有生活的担负，全部交给了年轻人去扛。老农终于可以在午后的光阴里，像邻居家那条干不动活的老牛一样，在门前的大树下纳凉了。那老牛，正将吃进的草料反刍后，又在嘴里慢条斯理地咀嚼着，那模样，就像是一位吞咽了很多很多生活的草料的老农，午后的闲暇里，也会再将其从心底反刍到嘴里，再细细地品咂。嗯，那个时候，那个事儿，那个人那年轻时囫囵吞枣般咽下的往事，一经细品慢咂，也竟然品出了几分细腻，咂出了几分深刻。老农想说给年轻人听，但年轻人见识过大世面、大道理，哪屑于去听？老农又试图讲给孙子听，但小家伙一心摆弄着城里带回来的玩具枪，那有心思听？于是就只剩下老农一个人，咂撮两下干燥的嘴唇，点燃一杆旱烟锅子，吧嗒声中，那人生的细腻与深刻，也就随着倾吐的青烟，一并消散在了空气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