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的四个假想敌二女幼珊在港参加侨生联考，以第一志愿分发台大外文系。听到这消息，我松了一口气，从此不必担心四个女儿通通嫁给广东男孩了。我对广东男孩并无偏见，但是要我把四个女儿全都让那些“靓仔”掳掠了去，却舍不得。不过，女儿要嫁谁，说得洒脱些，是她们的自由意志，说得玄妙些呢，是因缘，做父亲的又何必患得患失呢？何况在这件事上，做母亲的往往位居要冲，自然而然成了女儿的亲密顾问，甚至亲密战友，作战的对象不是男友，却是父亲。等到做父亲的惊醒过来，早已腹背受敌，难挽大势了。在父亲的眼里，女儿最可爱的时候是在十岁以前，因为那时她完全属于自己。在男友的眼里，她最可爱的时候却在十七岁以后。父亲和男友，先天上就有矛
2、盾。对父亲来说，世界上没有什么比稚龄的女儿更完美的了，唯一的缺点就是会长大，除非你用急冻术把她久藏，但她的男友迟早会骑了骏马或摩托车来，把她吻醒。我未用太空舱的冻眠术，一任时光催迫，日月轮转，再揉眼时，怎么四个女儿都已依次长大。依次是珊珊、幼珊、佩珊、季珊，简直可以排成一条珊瑚礁。好多年来，我已经习惯于和五个女人为伍，浴室里弥漫着香水气味，沙发上散置皮包和发卷，餐桌上没有人和我争酒，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戏称吾庐为“女生宿舍”，做了舍监，自然不欢迎陌生的男客，尤其是别有用心的一类。我的四个假想敌，不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学医还是学文，迟早会从我疑惧的迷雾里显出原形，一一走上前来，或迂回曲折，或开
3、门见山，总之要把我的女儿，从此领去。无形的敌人最可怕，何况我在亮处，他在暗里，又有我家的“内奸”接应，真是防不胜防。只怪当初没有把四个女儿及时冷藏，使时间不能拐骗，社会也无由污染。我那四个假想敌，那四个鬼鬼祟祟的地下工作者，也都已羽毛丰满，什么力量都阻止不了他们了。女儿的墙上和书桌的玻璃垫下，纷纷都换上男友的照片了。记得我们小时，这一类的照片仍被列为机密要件，不是藏在枕头套里，便是夹在书堆深处，偶尔翻出来神往一番，哪有这么二十四小时眼前供奉的？这一批形迹可疑的假想敌，究竟是哪年哪月开始入侵厦门街余宅的，已经不可考了。只记得六年前迁港之后，敌方的炮火，起先是瞄准我家的信箱，那些歪歪斜斜的笔迹，久
4、了也能猜个七分；继而是集中在我家的电话，“落弹点”就在我书桌的背后。信箱被袭，只如战争的默片，还不打紧。更可怕的，却是假想敌真的闯进了城来，成了有血有肉的真敌人。在某一女儿的接应之下，他占领了沙发的一角，从此两人呢喃细语，嗫嚅密谈，即使脉脉相对的时候，那气氛也浓得化不开，窒得全家人都透不过气来。万一敌人留下来吃饭，那空气就更为紧张，好像摆好姿势，面对照相机一般。明知这僭越的小子未必就是真命女婿，心里却不由自主升起一股淡淡的敌意。也明知女儿正如将熟之瓜，终有一天会蒂落而去，却希望不是随眼前这自负的小子。在恼怒的心情下，我就恨不得四个假想敌赶快出现，把她们统统带走。但是那一天真要来到时，我一定又会懊悔不已。我能够想象，人生的两大寂寞，一是退休之日，一是最小的孩子终于也结婚之后。有朋友对我说：“真羡慕你的女儿全在身边！”真的吗？至少目前我并不觉得，也许真要等到最小的季珊也跟着假想敌度蜜月去了，我才会坐在空空的长沙发上，翻阅她们小时的相簿，追忆从前，六人一车长途壮游的盛况，或是晚餐桌上，热气蒸腾，大家共享的灿烂灯光。人生有许多事情，正如船后的波纹，总要过后才觉得美的。这么一想，又希望那四个假想敌，那四个笨手笨脚的小伙子，还是多吃几口闭门羹，慢一点出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