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的朋友史铁生曾为杂志编辑的赵泽华和史铁生有过多次来往,2017年在史铁生七年祭日到来时,她写下了这篇文章赵泽华一说起和铁生的认识与交往,可能还要从我说起如果他是健康的或者我是健康的,我们的天地势必宽阔很多,不会在一条狭窄的路上轻易相逢。即使相逢,也只会莞尔一笑,侧身让过,从此两两相忘于江湖。因此,认识铁生,我更愿意视此为命运的一份好意。19岁那年冬天的一个深夜,我从插队的内蒙赶回北京,探望即将做结肠癌手术的母亲,中途被火车轧伤。由于头部受到重创,我昏迷了七天七夜。死神到底还是放过了我,而代价是我颀长的左腿,我身体最美丽的一部分,被黑暗无情吞没。1998年底,我经人推荐,到中国残疾人福利基金会
2、主办的三月风杂志做了一名文学编辑。一天,部主任对我说,社里正在筹备首届文学奖评奖活动,让我把杂志这两年发表的作品通读一遍,提出获奖名单和初步评选意见。那是我第一次读到铁生的小说来到人间,第一次知道史铁生这个名字。来到人间写的是一对年轻夫妻和自己患侏儒症女儿的故事那对夫妻面对困境的选择,那个小姑娘的无助和她的聪明倔强都令人嘘唏不已。最终,这篇小说以全票获得三月风“首届文学奖”中的小说一等奖。那之后不久,杂志决定为残疾作者专门开设一个文学栏目“维纳斯星座”。我是这个栏目主持的最合适人选。当时国内并无此类性质的栏目,我问部主任:“我怎么找到那些残疾作者呢?”部主任指着书柜里积压的一捆捆稿件对我说:“
3、你必须如大海捞针一样地找到他们。”部主任提示我说:“你可以去看看史铁生,请他写一篇点评。”我便拿起手里的稿件,按地址找到了北京雍和宫大街26号。那是一座临街的院子,院门狭窄而简陋。进了大门,空地并不宽敞,墙角处放着一个自制的轮椅,上面蒙着塑料布或者雨衣。我跨进屋门,见房子共有两间,外间有几件陈旧的家具,靠里还支着一个木板床。很多年过去了,我已经记不清楚房间的格局和具体陈设,只记得光线很暗,这是给我最深的印象,一直挥之不去。二里间紧靠着玻璃窗有一张床,铁生就躺在那里,被子下面露出一个由导尿管连接着的吊瓶。他看上去很憔悴,满脸倦容,但目光温暖安详。我拘谨地问候他,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并说明来意,然后
4、从书包里掏出作者的稿件递到铁生的手里。他看稿子的时候,我有些紧张地坐在他床边的椅子上。路上我就想好了,如果他不愿意写,我就说想了好几种自认为可以说服他的理由。他专注地看完稿件,又细心地折叠好,把稿件放回到原来的信封里,然后和气地说:“行,你给个期限吧,大约需要什么时候交稿?”这么顺利?真没想到。他连一点儿假装的矜持都没有,更没有以正在生病为借口婉拒,尽管那对于他来说是一个最可信手拈来的理由。我松了一口气,掩饰不住内心的惊喜,连声说:“谢谢你啊,我还以为还以为真是太谢谢你了。”他笑了,说:“别,干嘛那么客气呀?”他的语气就像对一个认识多年的朋友,十分亲切。临走前,我问起铁生的病,可能不该问,可似
5、乎也不该不问。说起那些往事的时候,铁生的手里拿着一支烟卷,我赶紧找到打火机递过去。铁生摇摇头,不点着火,也并不吸,说:“戒烟了,医生特意嘱咐的。”他不时将烟卷放到鼻子下面,闻闻那烟草的香味儿,拿起又放下,拿起又放下。沉默了一会儿,我冒出一句很不得体的话:“我能看看吗?我看看行吗?”说完我就后悔了,没有一个人愿意把自己的伤口裸露给别人看,尤其是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异性。铁生默默地揭开被子的一角,露出了他萎缩的双腿。如果可以站起来,他的个子一定很高,怎么也得有1米8左右。我心里难过得要命,泪水在眼眶里旋转着,旋转着我低下头,为他盖上被子,又细心地掖好被角,泪水终于一大滴一大滴地落在被子上。“别哭啊
6、。这其实,嗨,也没什么。”他反倒过来安慰我,还递过来一张擦眼泪的纸巾。铁生说:“哎,别光说我了,说说你自己吧。”我便对铁生说到自己19岁受伤的经过。我说自己曾经试图自杀过。那个深夜,我独自把所有的信件和日记都烧了,一个很大的洋皮铁桶里堆满了灰烬,就如同一群来自冥界的蝴蝶铁生静静地听着,并以宽厚慈悯的目光注视我,温和地说:“残疾者,尤其像咱们这样本来健康的人,绝大多数都有过自杀的念头。其实这也没什么,死亡迟早都会来,这是一件不必太着急的事,真的。”他似乎轻而易举,轻描淡写地就把一个绝望变成了希望。在任何年代,大众都需要一些代表纯净精神信念和理想的人物。我想,如果这样的人物由一个富有、健康、完美的
7、人担当,还有什么意义呢?他必须由铁生这样与绝境为友的受难者担当,才显示出震撼人的力量。三在一次命名为“我的梦想”的全国性征文大赛中,我和铁生并列获得一等奖。当时,新任主编找到我,让我陪他一起去看铁生,顺带把获奖证书给他。在铁生的家里,主编对铁生说了我和他并列获得一等奖的消息。我红着脸由衷地说:“铁生,我获奖吧是偶然,你那篇获得一等奖才是必然呢。”“别这么说,你别这么说。”他显得特别高兴,“这事吧,我觉着咱们怎么着也得庆祝庆祝啊。”他仰起脸来笑着说要和我们一起吃顿饭。我和主编都竭力推辞。明摆着的,如果到外面饭馆吃饭,铁生不方便。我如果自荐出去买,想来铁生也不会同意。这时,铁生的父亲走过来说:“别
8、走了,都留下吧,我到街上饭馆点几个菜回来不就得了。”我们虽然很是不忍心,但看得出铁生是诚心诚意地想留我们吃饭。那是我第一次和铁生一起吃饭。饭菜上桌后,铁生把轮椅摇过来,我们围坐在圆桌旁,宾主尽欢。记得席间,谈起在家里做饭的事情,我说:“我常常觉得做饭是一件特别麻烦的事,要买要做要收拾,要是天天像这样吃现成饭多好啊。”铁生听了我的话,开心得直笑。笑过之后,他一本正经地说:“在吃饭和做饭的问题上,人大致可以分成三类:第一类是喜欢吃又喜欢做的;第二类是喜欢吃但不喜欢做的;第三类是既不喜欢吃又不喜欢做的。”我们都表示赞成。铁生问我:“那你属于哪一类啊?”我说:“我属于最后一类啊,就是那不喜欢吃也不喜欢
9、做的。”他慢条斯理地说:“嗯,这大概是最不可救药的一类。”我们都一起笑了起来。曾经,在铁生的家里,我遇见过一个身体健康的女孩子。她有一双大眼睛和长长的发辫,但是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失落和忧伤,让我看出了她的情感秘密。我单独问过铁生:“你干吗不同意呢?”他坦率地说:“我让她以后别来看我了”我一下就明白了,铁生是对的。后来铁生找到了心仪的对象,还搬离了雍和宫大街。四那之后,我在人民大会堂又见过铁生一次。我们是在台阶下偶然碰到的。铁生看见我和编辑部的其他同事,就摇着轮椅过来,脸上挂着我所熟悉的温暖真诚的笑容。但是,我们几乎同时注意到他的脸,黯黑、憔悴、皮肤没有一点儿光泽。铁生说:“一直做透析,每天整整一
10、上午都要耗在医院。不仅费时间,费用还特别贵,所以很多患尿毒症的患者都自动放弃了。透析的时候,哪天哪个人没再来,是常有的事。”他抬头看看头顶的蓝天,眼睛里掠过一种悲天悯人的忧愁。他忧心的绝不仅仅是自己(北京作协每年特别为铁生拨出专款用做他透析的费用),还有那些没有条件做透析的普通患者。一个人,对于自己忧心的事无奈,那也是一种折磨。他没怎么说自己,只是说精神不行了,写得很少。告别时,大家都对他说保重,再见!自从在人民大会堂见到铁生之后,虽然和朋友们几次相约去看看铁生,但终于没有去成。谁也没想到,那次会面,竟是最后一面了。现在想来很是遗憾,但是我并不后悔。给铁生省下了一些写作的时间,我以此宽慰自己。
11、有的人,也许天天见面,转身就可能不再记起。而有的人,即使不再见面,也永远都不会忘记。2010年最后一天。清晨,我像往常一样,上网浏览各网站的新闻。一条关于铁生逝世的消息,如乌云一样飘过来。我惊呆了,怀疑自己看错了。前不久,还传出他因肺部感染住院又出院的消息,听说朋友们还策划给他过生日呢。我揉揉眼睛,贴近了计算机屏幕:“2010年12月31日凌晨3点46分,著名作家史铁生因突发脑溢血逝世。”我看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失声地哭了。再过几个小时,新一年的太阳就要升起来了,可是,铁生他没有等到。再过四天,就是铁生的生日了,他也没有等到。其实,多少年来,铁生都生活在死亡的阴影里。好多年前,他还住在雍和宫大街
12、26号的时候,我去看铁生,他正病着,嘴唇干裂,形容枯槁,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对我说:“高烧好几天不退了,这回怕是真的不行了。”我知道,对于一个肾功能几近衰竭的病人来说,这种来势凶猛的高烧是最致命的。我故作镇定地安慰他:“你不会的,救护车一会儿就到了,我们送你去医院,医生肯定是有办法的。”救护车呼啸而来,停在院子外的路边。其他几位朋友用担架把铁生抬上去,我跟在担架旁边,把铁生护送到医院。在医院,医生安排了一系列抢救措施,当别的朋友去办理各种缴费手续的时候,我在担架旁边守着他。铁生睁开眼睛,疲惫地笑了笑,说:“多亏大伙儿,差点儿就交代了。”还对我说:“你回去吧,这儿有这么多人。你们主编也知道了,他派
13、的人也正往这儿赶呢。嗨,惊动了那么多人。”他满脸的歉意和不安。五铁生时时刻刻都感受到了死亡威胁,所以,他从来不回避生死的问题。在一篇散文中,铁生写道:“现在我常有这样的感觉。死神就坐在门外的过道里,坐在幽暗处、凡人看不见的地方,一夜一夜耐心地等我。不知什么时候,它就会站起来,对我说,嘿,走吧。我想那必是不由分说。但不管是什么时候,我想我大概仍会觉得有些仓促,但不会犹豫,不会拖延。”想想铁生这一生,真如他自己所说:生病就是他的职业。1972年,他双腿瘫痪,从此,就坐在轮椅上,再也没能站起来;1980年,他突发性肾衰竭,其实也与他的瘫痪有关。医生为他做了膀胱造瘘手术。那时,医生就说,你难免有一天要
14、做透析;1998年,铁生开始做透析,用这种办法维持生命。我在1999年摔伤,右臂骨折,曾经有长达半年的时间治疗。有好几个月,天天都要跑积水潭医院做蜡疗和康复功能的训练,每天都有多半天的时间耗在医院里,耗在因疼痛而紧锁眉头和痛苦呻吟的人群里。我深深知道,那是怎样的生活。而这样的生活,铁生度过了十多年。人的最后一个令人恐惧的敌人就是死神。而铁生早已和那个坐在门外过道里,一夜一夜耐心等待他的死神对视了多年。没有人能够战胜死神,但是,对于那些微笑面对死神的人,死神不过是一个引渡者和黑衣使者。它带走的仅仅是铁生千疮百孔的身体,而带不走铁生的精神和他在亲人、朋友心中的怀念与记忆。在写这篇稿件的时候,我曾经梦见过铁生一次。我梦见到他的家里去约稿,铁生的家里依然宾朋满座,他就坐在朋友们的中间,笑容生动温暖,一如生前。醒来之后我想起,有一次聊天的时候,铁生很高兴地对我说:“别的比赛我不敢吹牛,如果比赛交朋友,我肯定得第一。”凡是接触过铁生的人都成了他的朋友,然后是朋友带来朋友的朋友,铁生的朋友们就如滚雪球般扩大,他有理由得意。铁生写过一篇小说叫命若琴弦。铁生去世的那个晚上,被朋友们沉痛地命名为“弦断之夜”。铁生捐献了自己的大脑、脊髓和肝脏。在他去世9个小时后,他的肝脏在另一人的身体内苏醒(豆瓣网2017.1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