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红色复写纸1四年级时,我已经变成了一个过分心事重重的小孩。这一年我们换了一个新的数学老师,是个大概已经五十多岁的老人,姓金,个子矮小,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表情严肃,充满了很少见的尊严。他是因为年龄大了身体不好,从城里退到老家我们这所乡村小学的。说到底,我们已经受够了那些嬉皮笑脸满口乡音的业余乡村教师了。每个人都企图获得他的欢心,这种竞争性的讨好令班上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氛围。我比所有的小孩都小一岁,成绩不错,爱好表现,一向很受老师的喜欢,自以为这次也不会例外,却大失所望:他似乎对我这个优等生毫无好感,表扬时总是相当平淡且漫不经心,批评起来倒不遗余力。他很少让我站起来回答问题,不管我如何把手举得很高。
2、我的同桌是个杀猪人家的小孩,名叫晓梅,她成绩不好,但对此毫不在意,有种听天由命的乐观。在20年前的乡下,并不是所有的父母都像我的父母一样,期待孩子通过读书来改变命运。那个时候,农村和城镇之间隔着几乎天涯海角的距离,人们普遍都觉得自己的小孩以后不过还是在家种田,最多学门手艺,并不想做太多无谓的挣扎。我们是好朋友,虽然我妈对此相当不满,她觉得我应该跟成绩好的女生做朋友,但她怎么会知道成绩好的女生之间除了微妙的竞争根本不存在友谊的可能呢。晓梅有一种对我的敬畏和保护,她甚至也感觉到了金老师对我莫名其妙的不喜欢,她觉得:“金老师讨厌极了。”期末考试前,金老师给大家做了一次强有力的动员,他拿出一支崭新的钢
3、笔,说会用它来奖励这次数学考满分的人。如果不只一个,那么他就再去买几支,但是,“这次是我出的卷子,很难,估计很难有人拿满分,所以”他拍了拍那支钢笔,“可能这支钢笔最后还是我的”。我激动难耐,不是为了那支钢笔,而是觉得可以通过这次考试一举扭转他对我的态度。晓梅也说:“我觉得你肯定能拿满分,期中考试你就是满分。让他看看你的厉害。”2直到发卷子时我都没有改变这个想法。然而金老师却在开始就遗憾地表示:“果然如我所料,没有人拿满分。”其他人都如释重负,他们总是习惯于所有人都一样,一样没出息。有人在偷偷看我,但直到此时,我依然觉得这不可能,一定是哪里搞错了。我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等着奇迹发生。然后卷子发了
4、下来,我拿了98分,一个微不足道到可笑的错误,一个低级到让我悔意钻心的错误就那样摆在那里。我一眼就看出来了。金老师继续表达着他的得意和遗憾:“可惜啊,有些同学,总是在关键的时候粗心了”我知道他在说我,他透过老花镜看过来的目光里面什么都没有,没有遗憾和安慰,好像一切本该如此。我看着那个答案:31。如果我写的是32,那么此时我正在接受他的表扬,接过他递来的钢笔,他或许会第一次尝试用一种新的、有内容的目光看着我,并为他一直对我的忽视感到愧疚。我几乎是自然而然地,就那样拿起笔,把1改成了2。晓梅此时正好扭过头来,她或许看见了,或许没有。下课铃响了,休息,下一课点评试卷。随着金老师走出去,整个教室里一片
5、沸腾,男生们纷纷冲出去玩无聊的游戏。晓梅问我要不要出去踢毽子,我摇摇头,从书包里拿出了几张红色的复写纸,像献宝一样给她看。蓝色的复写纸在乡下已经算是稀少之物,更何况这是红色的,是南京的叔叔回乡下时给的,我甚至都没舍得拿出来过。我把它垫在本子的两张纸之间,在前一张纸上写:晓梅。后一张纸上就印出两个红色的字:晓梅。她惊讶得像看着一个奇迹。然后我慷慨地递过去给她:“送给你。”她更惊讶了:“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啊?”我沉着地回答:“因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如果她能看懂我眼神里的祈求但她似乎对此视而不见,只是兴奋地在复写纸上写起字来,于是两页纸上留下了一黑一红的字:最好的朋友。下一课开始点评试卷,点评到我犯
6、错的那一条,金老师报出了正确答案:32,并讲了解题过程。我浑身或许都在发抖,两个念头交替出现:放弃吧?试试吧?如果放弃的话,被人家看见我的答案是32又该如何解释?改回去吧,但1改成2很容易,2改回1则太难了。几乎在一种矛盾的冲动下,我举起了手,说了人生中最愚蠢的一句谎话:“老师,你改错试卷了。”我想,在看到我试卷的那一刻,他当然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用一种意味深长又相当意外的表情看着我,仿佛不相信我竟然真的这么做了,又仿佛发生这一切早在他意料之中。而我则用一种侥幸的表情看着他,并且表现得相当镇定。“这个不太可能啊。”他看着我的试卷说。修改有点生硬,但也不是那么明显。他是个老人家,一时的心软让他无法说出“你是不是自己改了答案”这种话。他咂着嘴,拿不定主意。教室里一片寂静,同学们均迷惑不解。就在我们相持不下的时候,晓梅忽然举手了。“怎么了?”金老师问她。她看都没有看我,只是说:“金老师,我作证。”有谁的铅笔盒掉到了地上,有人短暂地叫了一声。寒风从打碎的玻璃窗一角吹进来。我死死地盯着试卷。时间好像已经过去了一整年那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