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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祖母.p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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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源描述

1、我的祖母李昕近几年,我写了一些散文,回忆自己的父母和其他长辈。有人读后问我,说作家们都喜欢写写自己的老祖母,你怎么没有写?我想了想说,她的事太复杂,一言难尽。1963 年祖母最后一次来京时合影一小时候,我们一家住在北京清华园,而祖母和我二叔一家住在天津。我们很少去天津,因为去了没有地方住。但祖母常来北京看我们,在我家一住几个月,或者半年。我总是盼着祖母来,她来了就不愿让她走。祖母那时六十来岁,面容是富态相。微胖,皮肤白皙,一张清秀端正的脸庞,大大的眼睛很有神,眉宇间显着一种自信。她常用一支发簪把头发整齐地盘在后面,给人以精明而又干净利落的感觉。在那个时代,这种气质和形象,使人一眼就可以看出,她

2、不同于我们在街道上、胡同里看到的普通老太太,好像是有点什么身份。但我从小就知道,她一生没有过职业,从没有走出家门,只是一个全职的家庭主妇而已。祖母很疼我,可能是因为我父亲是她的长子,而我又是父亲唯一的儿子。每次祖母从天津风尘仆仆地赶来,都会给我带来起士林的蛋糕、饼干,味道好极了,那时在北京根本吃不到那么好的西点。祖母还会给我备一份特别的礼物,那就是花花绿绿的邮票。我从小集邮,祖母答应为我搜集邮票。她平时会把形形色色的邮票从信封上剪下来,放入一个袋子。一到我家,就找一只水盆,把邮票泡进去,洗掉背后的贴纸和胶水,再把它们晾干,交给我保存。每当这种时刻,我真开心呀!祖母善家务,缝缝补补,洗衣做饭,都

3、亲自上手,一天到晚忙个不停。我小时家里有保姆,但是祖母来了,她吃不惯保姆做的饭,便要自己掌勺。她早年曾长期在香港居住,学得一些风味美食的做法,比如蒸萝卜糕,又比如做猪油拌饭,都是只用一点简单的配料,就立时弄得香气逼人,让我们享受异样的美味。我至今记得她炒小油菜的味道,她只是在油锅里放入葱蒜以后,又加入一点点糖,就使一盘碧绿的小油菜味道变得特别鲜美。祖母有文化,能识字,她每次到我家,都会教我说一些歌谣。我那时能背的儿歌,从“小老鼠,上灯台”开始,到“两只老虎真奇怪”,很多都是祖母教的。我记得有一年七夕,祖母带着我坐在家门前小花园的藤椅上,给我讲牛郎织女的故事,听得我入迷。我瞪着眼睛一个劲地问,后

4、来呢?后来呢?祖母仰望漫天的繁星,手指银河,呵呵笑着说,“后来他们都在那儿”。我永远忘不了祖母和我们一家其乐融融的时代。那时我大概已经四五岁,祖母来了,还是喜欢把我抱在腿上。冬天,家里在客厅中央生一只火炉,炉里烧着红红的煤火。我们一家人喜欢围着火炉而坐,隔着铁板的炉挡,一边烤着冻得皲裂的手,一边东一句西一句地一起聊天,有时还吃一点花生瓜子。我母亲也是天津人,她喜欢和祖母说天津话,听着那种有趣的口音,我常常偷偷在一边乐。但是,在我的记忆中,这种和谐的时光没有能够长期维持。到了我八岁以后,进入了六十年代。我注意到,祖母来京的次数少了,而且来了也不再长住,只是待几天就走。父母和她也不像原来那样爱聊天

5、了。祖母在我家,常常一个人待着,闷闷的。她的脾气似乎也有一点变化,不总是那么慈祥和蔼,而老是唠叨、嘟囔什么,好像对我父母不大满意。那时我仍然和父母同住一室,有时听到他们夜晚小声议论祖母。从他们的议论中,我开始把一个名词和祖母相联系:资本家。我已经懂一点事。有一天我问父亲,祖母怎么会是资本家?她也不开工厂。父亲说,她拿定息,定息就是资本家剥削工人的钱。父亲对我解释,定息是国家为了购买资本家的工厂,付给资本家的固定利息。从 1956 年开始每月支付,要付 10 年,才算是把资本家的账还清,这叫“赎买政策”。祖母虽然没有开工厂,但是祖母的三哥是开工厂的。她花三哥的钱,所以一样是资本家。然后父亲说,你

6、要明白,我们得和她划清界限。我问,不理她了吗?父亲说,倒不是不理,但在思想上不能受她影响。其实我当时就知道,祖母的三哥周叔弢是鼎鼎有名的大资本家,可是他解放后担任了天津市副市长、全国人大常委,一直受到重用和礼遇,还曾受到党和國家领导人接见呢。谁也没有说要和他“划清界限”。而我祖母只是用了一点他的钱,怎么就变得比他更坏?我想不通。我以一个孩子的眼光,实在看不出祖母身上带有哪些资本家的特征。我心目中的资本家都是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的,可是祖母到我家里,还不是和保姆一起什么都干。我甚至不能辨别她和所谓劳动妇女有什么两样。那时我上小学,已耳濡目染地接受了一些阶级教育。根据仅有的阅历,我想象不出一个女资本

7、家的的样子。大约十岁时学雷锋运动开始,我对地主婆有了印象。雷锋的故事里提到他手臂上有几道伤疤。那是他小时候到山上砍柴,被地主婆伤害的记录。但是,如果让我把自己的祖母和那个地主婆的形象叠加在一起,那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我对所谓“剥削阶级”这种政治术语,理解力实在很差。课本上讲的剥削阶级,都是些凶恶阴险、面目可憎的家伙。我觉得,在新社会的劳动人民那里,他们理当受到孤立、被人嫌弃,就像老鼠过街,人人喊打。但现实中,我祖母是一个人缘很好的老太太,她朋友很多。祖母没有女儿,所以她特别喜欢别人家的女孩,前后认过好多个干女儿,我前两年见到其中一个,她是北京一所大学的教授,已经退休了。她对我回忆,二十世纪三

8、十年代她家租住李家的房子,和我祖母住了邻居。她那时还是小女孩,成天往祖母家跑。她说,我祖母心肠特别好,是个很善良的人,对人热心,很爱孩子,也特别懂得关心人,照顾人,办事情大方得体。她喜欢和亲友聚会,也爱给人送礼。如果人家对她有一点帮助,她便觉得欠了老大人情,总是千感谢万感谢,让人觉得她很实在,很真诚,也很亲切。这位教授说,做我祖母的干女儿,是一段相当甜蜜的回忆。此外,在我印象中资本家的生活也总是花天酒地、纸醉金迷的。但我祖母的生活环境完全谈不上这些。虽然她和二叔同住天津,却是自己租房另住。祖母的家在天津长沙路九福里一座破旧的红色楼房里。大约十年前,我曾到她当年的住处去凭吊,发现祖母的家很小,在

9、一个门外有石梯可以直通的二层楼上,她租住一个套间。房间面积逼仄,大概也只适合一个老太太独住。这时祖母已经去世四十多年,但现在房子的主人,也是一个老婆婆,居然认识我祖母。她见到我很亲切,一个劲儿夸我祖母,说她是个好人。我当时见此情景,脑海里曾经闪过一个念头:祖母在天津的居住条件,其实远不及我们在北京的家。那时我们家住的是清华园胜因院一座别墅型的两层洋房,楼上楼下有六间房,明亮宽敞,冬暖夏凉,很舒适的。我想,当初父亲看到祖母独自住在这里,为什么没有想到把她接来北京同住,为她养老送终呢?难道也是因为阶级成分的原因?二既然说到阶级成分,就得从头说起。祖母名叫周沅君,1895 年出身在官宦人家,是个大家

10、闺秀。她的祖父周馥晚清时期曾官至两江总督和两广总督。她的父亲周学海中过进士,任浙江候补道和按察使,但他更是著名的医学家,有多种著作传世。祖母和祖父的婚姻,可谓门当户对。我祖父李涛比祖母大一岁,他的父亲李征庸也是进士出身,担任过四川商务矿物大臣,与周馥有很深的交谊。而祖父的长兄李准,仕途曾一路受周馥的关照,最后官至广东水师提督,曾一度与担任两广总督的周馥共掌广东军政大权,两人合作亲密无间。周馥和李准两人本不是同代人,实属忘年交,但因赏识李准才干,周馥早早就决定将自己的排行第七的孙女许配给李准唯一的弟弟。1912 年,辛亥革命的动荡刚过,一大批前清旧官僚纷纷聚集到青岛暂避,因为那时胶州湾还是德国的

11、殖民地。周馥一家早早去了,而李准则先到香港购房,把家安顿下来,然后才带着弟弟和几个孩子来到青岛。两人见面,周馥便催促,想尽快让我祖父祖母完婚。李准比我祖父年长 23 岁,他们同父异母,李准是嫡出,而祖父是庶出。生父和生母都去世后,李准对庶母尊敬有加。他想,此时庶母尚在香港,若其子大婚不能亲临,恐怕说不过去。何况,结婚也得挑个吉日,不必太仓促吧?周馥说,乱世要有乱世的办法。老姨太那边,你可以电报告知。至于说吉日,恐怕还不如撞日。那年捻匪大乱,我岳父家派人背着我内人半夜来我家,把人搁下就走了。然后我就带着内人逃难去了。到现在几十年过去,我们还不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如今全家已是儿孙满堂,丁口过百人

12、。当初哪曾选择过吉日?现在正值天下大乱之际,办事一切可以从简。于是双方商定,就在农历六月二十四日,为两人举办婚礼。地点定在当时堪称亚洲第一的亨利王子大酒店,邀请了一大批前清和民国初年的达官贵人前来观礼。婚宴之后,当晚还举行了舞会。就这样,祖母嫁给了祖父,外人看来他们是天生一对璧人,婚事一切圆满。然而祖母可能没有意识到,祖父李涛是个纨绔子弟,并非她想象中的如意郎君。我从没见过祖父,家里的影集,甚至没有保存他的照片,而我父亲也绝少谈起。这是因为祖父早就和祖母分家了。据说,祖父有三个特长,也算多才多艺。第一个特长就是跳舞。他是天津最早跳国标交谊舞的人,早在 1922 年就撺掇一些酒店开舞场,他自己担

13、任教练。他的舞姿漂亮,够得上专业水准。然而,这种西化的玩意儿在当时的天津为保守的文化界所排斥,以南开大学创办人严范孙为首的一批文化人在报纸上发表声明,要取缔这种伤风败俗的西洋景。祖父背后虽有旧官僚、他的大哥李准做靠山,终究顶不住这样的群起围攻,遂商请酒店关闭了舞场。然而没过多久,天津的舞场又重开了,原因是张学良来了,少帅要跳舞,谁也管不了。第二个特长是拉二胡。祖父学二胡是为了给李准捧场。那时李准退伍从文,在天津做寓公,终日演练书法,创作京剧剧本。剧本写好了就要有人演。于是经常要请些京剧名角到家里来开堂会。演唱时,用二胡伴奏的常常就是祖父。听过的人说,祖父的一手好胡琴能拉得惊天地泣鬼神。第三个特

14、长是书法。父亲说过,祖父从小跟着李准学习书法,正所谓名师出高徒。祖父即使不算书法家,他的书法在文化圈里也颇为知名。李准擅长大篆小篆,而祖父多写行书楷书,字体工整漂亮,经常被人请去题写春联之类。这三条特长,作为业余爱好尚可,但要用来谋生,就难派上用场了。当然最后还是凭借他写得一手好字,在天津市政府找了个秘书的职位,一辈子所做的无非是抄抄写写,最高的职级只做到一等科员,所得收入完全不够养家。祖父 7 岁丧父,是李准带大的,像一个没有断奶的孩子,结婚后长期不分家,一直依附于李準靠李准的家财补贴用度(李准早年在天津买地盖了泰华里整条街的房子,可以“吃瓦片”即出租房屋享受租金,也常有四川老家汇款作为后援

15、)。这种情况,李准的长子李景武曾有评论。他在自己的回忆录中以极其鄙夷的口吻说我祖父终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不能生利专门分利”,“他的妻妾儿子一家大小十来口都由我父供养”,而且还行事铺张,“连看个牙病都要去德国医院,每年医药费都要花去三四千元”。事实上,李准年谱记载,祖父直到 1931 年,他本人每月的工资收入只有 128 元。对于这样一个公子哥儿式的人物,祖母显然看不起。她出自周家,见过大世面。周家人自周馥以下,可谓人才辈出。周家子弟,无论做官、治学、经商,都各有成就,出人头地。祖母是周家第三代,仅上一代和同一代,周家就出了医学家周学海,数学家周今觉,佛学家周叔迦,企业家周学熙和周叔弢,个个

16、都是国内名重一时的人物。这样的家庭背景,使她对自己的夫君要求必然提高。偏巧祖父又是这样一个没出息、不着调的角色,所以祖母与祖父的感情一直比较疏淡。祖母为祖父生了两个儿子,就是我父亲和二叔,但祖父并不满足,结婚 5 年后便又纳妾。二房夫人卢氏,几年内又为他生了我的三叔和四叔。祖父宠妾,成天和卢氏泡在一起,冷淡了祖母。祖母自然心中不忿,然而在李准的封建式大家庭里寄居,祖母只能嫁鸡随鸡,隐忍自己的心头之气。1936 年,李准去世了,大家瓜分遗产,祖父分到了一座别墅型的洋楼,带着祖母、卢氏和孩子们独立生活。从这以后,祖母和他的矛盾日益加深。别的不说,祖父胸无大志而又坐吃山空,祖母怎能忍受?这样稀里糊涂

17、地过了多年,祖父日益感觉天津的生活成本太高,在此谋生难以为继。而他自己也到了该养老的年龄(52 岁),就决定变卖天津的家产,回四川邻水县老家去颐养天年。祖母在天津住惯了,且周家的人根基在天津,一出门到处都是亲戚朋友,她不愿离开。这样祖父和祖母决意分手。1946 年,祖母和二叔留在天津(其时我父亲已经在北京定居),祖父带着卢氏回了四川(那时三叔、四叔也已成人而独立生活)。他们二人并没有离婚,但是从此天各一方,且不通音问,其感情之寡淡,由此可知。在祖父和祖母之间,我父亲自然是坚定地站在祖母一边。他认为祖父带着宠妾出走,就意味着抛弃了祖母。虽然他从未与我直接议论此事,但母亲的看法应该可以代表他。我听

18、母亲聊起祖父颇多微词。祖父回到四川邻水,那阵势还是很气派的,十几只大箱子装满给他自己养老的财物,很有些衣锦还乡的味道。但老家的亲戚,都是李氏族人,看到祖父带回那么多的财产,一哄而上,把大箱子里面的东西一抢而光。瞬间祖父变得一无所有。幸好,他有文化,过去跟着李准在香港生活时读过高中和大学一年。他来到离家乡一百多公里的重庆市,勉强找到一间中学教书,才不致挨饿。不久以后,远在黑龙江鹤岗工作的三叔得知他的近况,便把他和卢氏接到东北去同住,从此他再没有离开过那里。大约是 1953 年,父亲收到三叔的信,说是祖父病逝了。父亲并没有去鹤岗奔丧。至于我的祖母,和祖父分开以后继续住在天津,她的生活来源依靠周家。

19、她三哥周叔弢是启新洋灰公司和华新纺织公司的总经理,在当地是数一数二的企业家,供养她这个妹妹,完全不是问题。所以祖母仍旧衣食无忧。这时候,正是所谓“解放前三年”。新中国成立后,要给每个人划定阶级成分,依据的就是“解放前三年”的经济状况。因为周家那时给了祖母一些股票,于是祖母的成分便被划为资本家。这个家庭成分让父亲和我们一家人都背上沉重包袱。我作为“黑五类”子弟,被红卫兵组织排斥和压制。除了父亲是“臭老九”(即所谓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以外,祖母姓“资”,也是使我们一家在政治上非常难堪的原因。1966 年秋冬时节,红卫兵“大串联”掀起高潮。忽一日,天很晚了,一个年轻的女孩来到清华大学,敲响我家房门。她

20、大约十六七岁,比我略微年长,头戴狗皮帽子,身穿蓝色棉袄棉裤,臂带红袖章。没有人认识她。但她自报家门,说她是我三叔的女儿,来自黑龙江的鹤岗。父母慌忙把她迎到屋里,为她开火做饭,烧洗澡水,然后照顾她住下。她在我家住了 3 天。虽然多年来三叔与我们联系很少,但毕竟是亲人,见到他的女儿,父母很是开心,每天和她拉家常,聊天聊得很晚。我对这位堂姐可以加入红卫兵非常好奇,因为我没有这个资格。堂姐说:“我的家庭出身没有问题,当然可以加入了。”这一句话让我发蒙。我问:“你是什么家庭出身?”她答:“城市贫民呀。”原来,建国后按 1946 年的经济状况划定阶级成分,祖父正是在那一年回四川老家被人洗劫一空,弄得身上一

21、文不名。他被定了个城市贫民!父母和我都不禁感叹人生的吊詭和荒诞。三去年 7 月的一天,我二叔的女儿、堂妹李明发短信给我,说她找到了一件家庭文物,那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我父亲写给祖母的信。她说自己读了一遍,很是感慨,问我想不想看?我当然是请她尽快寄来。信封已破旧不堪,内有 3 页信纸,父亲熟悉的字迹跃然纸上。父亲用的是钢笔,蓝黑色的墨水已开始褪色。再加上信纸质量差,极薄极脆,而父亲的字又极小,所以辨认起来已有些吃力。信的内容令我颇感意外。它不是拉家常,而是在和祖母谈心,用术语来说,是做政冶思想工作,写得非常严肃正经。落款的时间是 8 月 7 日,从信中提到我即将升入小学六年,可以推定是 1964年

22、。其时,我父亲在政治上正处于十分尴尬难堪的状态。1957 年之后,父亲在运动中说了错话,被撤去了清华大学外语教研室主任的职务,插上“白旗”遭到批判。从此他不再受到组织的信任,同时也基本上脱离了业务工作,不能上讲台教书,只能给别人打杂。但是父亲内心仍然是追求进步的,他还在痛苦地改造自己的世界观,希望跟上时代的思想大潮,于是才有了这封与祖母谈话的信。这封信的宗旨,是父亲在奉劝祖母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父亲知道,他要说的话祖母不爱听,但是这些话,他从去年祖母来京时就想说,一直憋到现在,感到不能不说。什么话这么重要?原来是事关原则的问题。话题是由祖母的定息引起的。祖母大概是在来信中告诉父亲,当她的钱不够

23、花时,她大哥(父亲的大舅,也是正在拿定息的资本家)会贴补她一些。父亲就此发了议论,认为祖母花钱大手大脚,铺张浪费太多。确实,以我对当时历史状况的了解,应承认父亲说得不错。祖母每月有 120 元定息,只一个人生活呀!须知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国人消费低,工资也低,120 元养活一个 4 口之家,可以过得很惬意,而祖母竟然说她有时还不够花!父亲信中也承认,其实祖母“吃的并不讲究,也不添新衣服”,但她太喜欢热闹,太讲究排场,钱都花在乘车出门、看朋友、请客、送礼和房租上。她今年69 岁,两个月前刚办完 70 寿宴,一顿饭就花掉 120 元,那是她整整一个月的收入,令父亲震惊。父亲写道:现在吃的东西很便宜

24、,花 120 元恐怕是请了 50 个人,或者吃得很奢侈。那又何必呢?您觉得请客花钱少了太寒伧,这种想法是资产阶级思想。现在除了资产阶级之外,一个人大请客是极少见的事。大请客似乎很神气,但这只是用资产阶级的眼光来看很神气,在绝大多数人看来是不光彩的事。我们从剥削阶级出身的人要学习用劳动人民的眼光来看问题,我希望您也能接受一些无产阶级的思想。一个老太太的资产阶级思想也能影响青年一代,有一个话剧叫千万不要忘记(又叫祝你健康),讲的就是这方面的事情,您有机会最好能看一看。我清楚地记得,就是这一年的春天,父亲带着我在五道口剧场观看了千万不要忘记,那部戏讲的是一个过去当过鲜货铺子老板的老太太以资产阶级的享

25、乐主义思想腐蚀自己工人出身的女婿的故事。看来父亲真是入戏很深,他联想到了自己的家庭、自己的母亲。接着,父亲对号入座,正面讨论家庭教育问题了。可能是祖母来信说了抱怨的话,讲我大姐李维琪近来对她和大舅爷感情疏远,父亲做了回应:您不知道,她(指我大姐)五年前是跟自己家庭的资产阶级思想、小资产阶级思想划清了界限才入团的。划清界限并不是不要来往,也不一定割断经济联系,但是在思想上不要受影响。她对我和佩锦(注:即我母亲)的话也是对就听,不对就不听,我们并不怪她。因为她是应当听党的话,少听我们的话的。她跟您和大舅在思想上距离更远了,几乎没有什么可谈的,怎么可能亲近呢?读到这里我想起一件事。那时我大姐在北京农

26、业大学读书,正在积极争取入党。有一天他们的党支部书记找她谈话。书记问:“你的祖父、祖母是干什么的?”大姐说:“他们分开了,我父亲跟着祖母生活。祖母是个小资本家吧。”书记又问:“你祖母有多少资产?”大姐说:“不多,三万块钱股票。”书记好像有些吃惊,说:“啊,三万块钱的股票,不小的资本家!”大姐回家后把她和书记的对话告诉父亲。我们都心情沉重。大家明白,大姐想要入党更难了,恐需接受组织上更加长期的考验,而且还要拿出实际行动来。在此情况下,大姐怎能不对祖母疏远?父亲在信中继续为大姐辩解,他说:您骂她忘记了您和大舅给她的好处,可是您和大舅过去给她买东西的钱是怎样来的呢?是剥削劳动人民来的。她应当对劳动人

27、民感恩,而不是对剥削阶级感恩,这是一个政治立场问题,不能含糊。您老说这样的话,她只会跟您更疏远。您想跟孙子孙女建立感情,光靠给他们一点小恩小惠是不行的。这种建立在金钱关系上的感情是假的,而且幼稚的孩子还会受到腐化。这些话说得蛮重,差不多提高到阶级斗争的高度了,似乎是有些绝情。祖母看了,肯定会非常生气。但我是六十年代的过来人,我深知那个时代,人际关系讲的是“亲不亲,阶级分”,阶级感情重于人间任何的自然情感,什么亲情友情爱情,如果来自敌对阶级,都可以而且应该舍弃。所以信上的话虽然严厉了一点,却是符合时代氛围的。资产阶级家庭的母子做这种对话没什么不正常。不过从整封信看,父亲对祖母并非无情。祖母老了,

28、他很愿意承担赡养的责任。只是他一直有些难言之隐,无法对祖母明说。这次既然已经说到这个地步,就索性一口气说清楚了。目前父亲不打算接祖母来北京同住,原因其实只有一个:祖母在拿定息。父亲担心祖母的定息会对我们的家庭造成不良影响。所以他在信中说:那么多定息如果花在我们头上,那我们成了什么人了?即使光是您自己花,给人的印象也是很坏的。但是父亲仍然在筹划祖母养老的长远安排。他知道祖母的定息到 1966 年将结束,便说:您既然每个月还有那么多剥削来的钱,那就暂时在天津住吧。一两年后定息没有了再搬来。不过我们还是要劝您,从现在就开始节省一点,慢慢习惯一下稍微朴素一些的生活,将来和我们一起住,就不会觉得苦了。意

29、思很明显,父亲只是决意不与“脏钱”沾边。如果祖母愿意空手而来,那她在北京由父亲管吃管住管养老,就一点问题都没有。父亲其实是个孝子,但在那个时代,尽孝也要首先服从阶级利益。堂妹李明说她读此信很感慨。而我除了感慨,还有些悲从中来。不知祖母作何感想,因为我们已经无法找到当年祖母的回信了。四祖母最终没有来北京和我们同住。因为她不久就去世了。她原本患有高血压和心脏病,1964 年年底,脑溢血发作而不治。父亲闻讯后匆忙赶到天津,和二叔一起处理丧事。几天后父亲回家,手里拎着一个长方形的扁平大纸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面镜子。这镜子大约一米见方,四周包着宽边的银框,银框上有精致的雕花。一看就是晚清或民国初年的旧

30、物。父亲说,这是祖母留下的。这不是财产,只是一件纪念品。他不能要祖母的钱,所以祖母的所有财产都留给二叔了,如何处理他不管。父母把这面镜子靠墙放在一个矮柜上。和家里其他的普通家具相比,它古色古香,沉稳大气,特别引人注目。镜面很亮,映照的人像格外清晰。母亲每天都会用掸子清扫上面的灰尘。每每看到这面镜子,我会想起祖母。可惜,这样的时光也不长。两年后,尽管父亲长期以来诚心诚意要和资产阶级划清界限,他還是被作为“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受到冲击。批斗之后,就是降工资、没收存款等经济方面的惩罚。钱被搜刮光了以后,造反派见我们的住房宽敞,便要我们腾房子给工人师傅和青年教师住。我们的住房,先是从六间变成四间,继而从四间变成两间。最后,我们举家迁移到清华西院两间不但更加狭小而且十分破旧的房子里。房子以大换小,总得清理和精简家具。前两次,扔掉了一些桌椅、柜子、沙发、床和父亲的大部分藏书。到了第三次,父亲去西院看了几次,拿着皮尺量了又量,然后在纸上画图模拟,算计着如何把家具塞进那个只有 19.5 平米的家。最后,他又向废品收购站卖了一批东西,其中包括这面镜子。从那以后,家里再没有祖母的任何遗物。祖母只存在于我们心中了。责任编辑楚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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