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父亲进城欧阳国,1987 年出生,江西兴国人,现居吉安市,江西省作协会员。作品发表于星火散文选刊杂文选刊读者中国青年等刊。一在赣南老屋的屋檐下,我和父亲安静地坐着,半晌也没有出声。雨一直下,阴雨寡照的天气持续了大半个冬季,世界冰冷而湿漉。黄昏骤然降临。山居的光线愈来愈暗淡,眺望远山的峰顶,可见微弱的白茫茫的一片,寒风从点缀着一座座坟墓的山坡或缓慢或急促地吹来,充斥着炊烟、流水、泥土的味道,湿漓漓的灵魂,夹裹着尖锐而柔软的疼痛。我陷入了沉思,想到父亲一天天老去,所谓父子一场,今生缘分已过半,悲伤情不自禁地涌上心头。父亲黝黑的脸庞长着熟悉而陌生的皱纹,粗糙的双手布满顽固而永恒的厚茧,身体深处藏匿的
2、每一个器官,都在一天天走向衰弱。父亲的身体就像一个生锈老化的机器,离罢工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又如同他和母亲居住的被时光过滤成千疮百孔的土坯房一样,可以预料,终究将在某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砰然倒塌。我隐约感觉到父亲要说什么,但他几次欲言又止。我和父亲一样,都不善言辞。也许,和我一样,城市的现实生活让父亲学会保持一贯的沉默。这些年,我们父子俩的交流几乎为零,聚少离多的日子让我们变得陌生起来。表面平静如水的父亲,此刻,内心应该是焦虑不安的。热闹的春节已过完,今年的去处在哪里?即将步入花甲之年的父亲,好像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眼前一片迷茫,更像走到了绝路的尽头,无处逢生。一辈子靠苦力为生的父亲,从上世纪九
3、十年代初开始,抛下土地,离开村庄,走南闯北,撑起了一个家庭。无一技之长的父亲,身体开始衰老的父亲,一辈子老实巴交的父亲,到了今天这个尴尬的年龄,是继续进城务工,还是待在村庄呢?这是他每天思考最多的问题。同样坐立不安的还有我一大堆上了年纪的父老乡亲。年轻时,他们如同疯狂的潮水似的离开熟悉的村庄,涌入陌生的城市,在城市一隅夹缝中生存,以体力劳动支撑沉重的生活,缓解命运的疼痛。现在,对他们而言,陌生的城市变得熟悉,熟悉的村庄显得陌生。春节一过,村庄就像一个焦灼的热锅,越燃越热,乡亲们一刻也待不下去了。他们就像一只只努力逃离村庄的蚂蚁,寻找着各自的卑微的生存之道。父亲好似热锅上一只体力不支,最终走向迷
4、茫的蚂蚁。我的父亲,他在乡亲们眼里,应该是可以光荣“退休”了。我和弟弟在城市都有一份体制内的工作,这不仅让沉默寡言的父亲偶尔口若悬河,兴高采烈,也佐证了乡亲们认为父亲可以不再进城务工的说法。父亲应该到城里享清福,这是乡亲们众说纷纭的看法。父亲内心是怎么盘算的呢?我无法准确揣摩。但是,乡亲们一遇见父亲便问,你怎么还不到城里去住?这让父亲感觉老待在乡下很不自在,很没面子。事实也是如此,干农活利索的父亲,年轻时上山伐木、下田耕地,样样精通。离开村庄二十年后,他对所有的农活变得生疏起来,土地变得生疏起来,村庄的一切变得生疏起来。二二十五年前,而立之年的父亲在正月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中含泪离开了村庄,离开田
5、野、河流、山岭、乡间小道,远离亲人、乳名、方言、宗祠、家谱从泥土出生,在泥土成长的父亲,深深地扎根于土地的父亲,原本这辈子只能与土地相伴。然而,父亲进城了。父亲奔跑在城市的时候,正值黄昏放学,我和比自己小两岁的弟弟被村小的老师留在了欠学费的行列。孩子们都低着头,谁也不敢吭声。弟弟因站姿不好,老师走到他身边,掏出他书包里破烂得恍若雪花一样的书,高高举起,扔向半空。傍晚时分,村庄显得十分安静,只有那本破烂不堪的书逆风向上、顺风向下的哗啦声。它就像一个无知的小丑似的,在一群年幼的孩子眼前滑稽地表演着。终于,夜色降临,我和弟弟奔跑在回家途中。路过村西口,突然一条陌生的疯狗追来,我们一路疯狂地奔跑,横穿
6、昏暗的村庄。就在我们奔跑的过程中,弟弟一只破烂的鞋被甩向了黑暗的夜色,我们无暇顾及,继续奔跑,冲向黑色的世界。進城务工的父亲,他的世界全部是黑色的,他的世界又几乎没有半点黑色。从江西兴国至浙江义乌的 K470 次绿皮车,它在暮色时分缓慢开启,轰哧轰哧地驶入黑色。一路向前的火车,慢得就像一个佝偻的老人,伴随着哐当哐当的声音走走停停。火车穿过漆黑的夜晚,途径荒无人烟的旷野,繁华璀璨的城市,奔腾不息的河流,深不可测的隧道。车厢内有人窃窃私语,有人咳嗽不断,有人呼噜起伏。父亲想到了村庄:连绵起伏的群山、蜿蜒壮观的梯田、依山就势的土屋、清澈见底的河流、金黄灿烂的庄稼长时间的站立,让年轻的身体健壮的父亲也
7、感觉疲惫不堪,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席地而坐,他蜷缩在列车厕所旁,烟雾缭绕、臭气熏天,身边还有一摊臭水。尽管如此,身心疲惫的父亲很快进入了暂短的睡眠状态。不过,为了给来来往往上厕所的乘客挪位置,父亲睡得并不踏实。在这一趟没有尽头的列车里,父亲煎熬得几乎陷入了绝望。工厂是黑色的又是白色的。它隐藏在一条潮湿而灰暗的狭窄小巷子里,冰冷的铁门让这家小作坊似乎与世隔绝。深夜,忙碌而嘈杂的生产场面与冷清的小巷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清晨,铁门外的世界苏醒了,沉静了一晚的巷子开始了白天的热闹,进城务工的农民脚步匆匆,走走停停的三轮车拉着热腾腾的包子、馒头和豆浆,在一家又一家工厂门口短暂停靠。我清晰地记得,工厂进
8、门右边是一排水龙头,我几次看到父亲用嘴直接对着水龙头咽干涩的馒头。进门左边是厨房,经常拥挤着炒菜的工人。工厂一楼整层是一个偌大的车间,二楼是老板的住家,三楼四楼是一个个小的车间,五楼是集体宿舍。一楼门口经常坐着肥胖的老板,他身材魁梧、胡子拉碴、声音洪亮,他要么挺着一个啤酒肚在车间走来走去,要么就在办公桌不停地按计算器核算货物的数量。老板娘身材消瘦、脚步急促,化淡妆,涂口红,头发银黄,一副十分时髦的样子。老板娘嗓门大,急性子,大家都特别怕她,见到绕道而走,暗地里都称她为“母老虎”。每年暑期放假,我到工厂最怕就是遇见老板娘。工厂的厕所在一楼的最里端,几次听到老板娘破口大骂的声音,我躲在昏暗的厕所里
9、面,半天不敢出来。白天,我基本是躲在五楼看书、学习,也就那个时候我反复阅读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老人与海巴黎圣母院复活百年孤独平凡的世界人生等大量中外文学名著。我时而读得悲痛欲绝,时而读得心血沸腾,时而读得泪流满面。夜晚,五楼集体宿舍热得就像一个烤炉,工人们纷纷卷席至楼顶睡觉。工厂大门紧锁,工人们从楼顶扔硬币到一楼的小卖部,再用绳子吊上购买的冰饮料、啤酒、冰棒等等。我看到,近处丹溪大桥上车水马龙,流动的霓虹灯光彩夺目,远处义乌城区华灯如一朵朵白莲绽放,与天上一颗颗明亮的星星一一映照着。父亲的世界,是没有白昼与黑夜之分的。他恍若一台永不停息的机器一样,强迫自己不停地运转。他将自己的身体定格在生产的流
10、水线上,笨拙的双手变得灵活,反反复复机械的动作,又让他的粗糙的手指变得麻木不仁。父亲说,拉链厂倒闭好几年了。它虽然是一个家庭小作坊,但繁忙的时候也有七八十号工人。现在,大家都各奔东西了。我不得不感谢这个工厂,感谢肥胖的老板,感谢表面看上去凶巴巴,而内心善良的老板娘。是这个工厂让我的父母在义乌这个陌生而遥远的城市,寻找到谋生之路,他们靠苦力和毅力赚钱,养家糊口,供我和弟弟读中学、上大学。我和父亲谈论着十年前浙江义乌的往事。此时,冰冻开始从山顶一步步逼向山底的村庄,雨水滴滴答答敲打着屋顶的瓦片。半夜,我睡得迷迷糊糊时,突然被妻子吵醒。她抓住我疑神疑鬼地说,刚才有一束光照进了房间。我起初不太相信,没
11、过多久窗外果然出现暗淡的光线。我有一些害怕,心想这大概就是小时候老人说的“鬼火”。雨夜,从房前屋后坟墓串出“鬼火”来,这是极有可能的。我沒敢吭声,更不敢告诉胆怯的妻子。正当我胆战心惊的时候,楼上发出一阵巨响。我赶快从床上跳了起来,迅速推开房门,看到二楼有人打着手电筒。我以为家里遭贼了。我害怕地大声地叫一声爸爸,没想到父亲在楼上回应了我。这是十多年来,我如此大声地叫父亲,这无疑是一种本能的反应。原来,雨夜屋顶漏水,父亲打着手电筒拿脸盆到楼上接雨时,不慎摔了一跤。第二天,临走时我对父母说,到城里来吧!我下次回来接你们。父亲脸上出现了久违的笑容。我发动汽车,后视镜里的父母慢慢地远去,他们孱弱而衰老的
12、身影最后消失。我泪眼汪汪离开了村庄三云雾缭绕的村庄几乎没见着太阳,消沉和迷茫氤氲而出,整个村子好像在静悄悄地发霉,萎靡不振。加上肆意的流感,初春的村庄笼罩在一片晦暗和绝望之中。正月初十,淅淅沥沥的雨水终于停了。父亲开始了一年的劳作。他被叫到村口帮忙砌围墙。他当然不是泥匠工,他只是一个卖苦力的搬运工。父亲唯有靠体力劳动为生,年轻时靠苦力,年老了更是只能靠苦力。春节短暂的休息,高强度的体力劳动,让他的身体有些吃不消。一天下来,他腰酸背痛,脚步沉重。他有一些伤感,心里嘀咕着,也许自己真的老了。年轻时,父亲身强力壮、耐力极强,汤碗大的两米杉木可以一次性扛五根。上山伐木、下地收割、河底淘沙、井里挑水、挑
13、担赶集样样都是身体的苦役,父亲将一件件重物或头顶或肩扛或手提。任重途修坡又陡。体力劳动,既是身体的苦役,亦是精神的折磨,它让父亲学会一辈子忍耐和坚持。小时候,我经常与父亲上山伐木。父亲带着我穿梭在树高林密的深山,寻找硕大而笔直的树木。父亲娴熟地用锯子在树的底端反复拉扯,树屑飞溅,不一会儿大树砰然倒下。此时,树林里鸟的叫声,此起彼伏,清脆而悦耳。父亲用肩扛着沉重的树木,缓慢地行走在山间小道,上坡下坡,遇水过桥,停停歇歇。他咬紧牙关,颤颤巍巍向前走,满头大汗掉落大地。当然,这是三十年前的往事了。现在,我不得不承认:父亲,他真的已经老了。第二天,村子里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春雨。闲不住的父亲,虽然年近六
14、旬,但他不得不选择再次进城。他拨通了我的电话,还是想到我工作的城市当搬运工。父亲终究还是要来了,我内心暗自高兴又忧心忡忡。浙江义乌拉链厂关闭后,父亲外出当了好几年搬运工。当时,我不知道父亲具体搬运一些什么东西,是轻是重,或大或小。他笑嘻嘻地对我说,只是搬运一些茶叶、方便面和饮料之类的轻巧的货物。我信以为真。直到有一天,父亲被重物压倒,食指压断,被送进了医院。父亲不得不回到村庄休整。他一定十分懊悔,自己为什么不小心一些,动作慢一点,眼睛犀利一些,或许就不会发生这么倒霉的事情了。父亲要来了。这是他反复思考后的决定。他不想也不会给儿子添任何麻烦,这也是为什么春节期间,我和父亲坐在一起,他几次欲言又止
15、的原因。刚好是周末,我开车到火车站接父亲。他是自己乘坐村庄最早的班车到县城,再从县城乘坐火车抵达的。父亲拎着一个大的行李箱,脚步轻快,面带微笑向我走来。他穿着黑色的皮夹克衫,这是妻子春节回家给他买的。我上下打量着父亲,他衣服整洁、得体,胡须刮得干净,皮鞋擦得明亮。显然,为了这身打扮,父亲动了不少脑筋,花了不少时间。二十五年前,父亲第一次进城当然没有这身行头。当年,他穿着黏满泥土的解放鞋,手提发黄的蛇皮袋,几件破旧的换洗衣服。行李简单,但心事重重。头发蓬乱的父亲,就像一个忧郁的诗人,脚步踌躇,眼神迷离。他狼狈不堪的样子,与整个城市格格不入。为了能踏上拥挤的火车,父亲在列车缓慢开动后,拼命地追赶火
16、车,反复试图从窗户爬进车厢,但都以失败而告终。幸运的是,在火车即将驶出站台的瞬间,同行的老乡硬是把父亲拽了上去。四我无法知道,这是父亲第几次进城。他淡定而从容,自信而欢喜,这让我感到特别诧异。这一次,与其说父亲是进城务工,倒不如说,他是进城投奔我来了。刚下火车,父亲就感觉眼前一切都是舒心而踏实的,城市变得特别熟悉,特别亲切,城市的人变得十分慈和,十分善良。当他看到火车站正前方写着“吉安欢迎您”五个大字时,他显得有些兴奋和自豪,好像这是专门为迎接他的到来而精心准备的。父亲一下子在城市找到了归属感和幸福感。这种从未有过的,美妙而奇特的感觉,让他整个人飘飘然。我不自然地给父亲打开车门、关上车门。显然
17、,我这个娴熟的习惯性动作,让父亲觉得很不自然。我打开车窗透气,冷风嗖嗖,我又将车窗关了起来。一路上,父亲开始话多了起来,问东问西,好像要把过去待在城市十多年的话,憋了一肚子的话,像蓄满的水库开闸似的一泄而出。父亲说话有条不紊,滔滔不绝。我透过后视镜看见,父亲还时不时摆一摆手势,以此衬托他语言的抑扬顿挫。他的手势恰到好处,一点都不矫揉造作。他的表情轻松自如,感觉整个城市都属于他,感觉周围的一切都要听他掌控。他彻底将自己进城务工的事情抛在九霄云外了,更像是一名领导来参观考察城市的。他连自己都不敢相信,这是他自己。汽车缓慢跨过赣江。窗外,江面一片迷茫,江水浑浊。雨水依然飘落不停。微信朋友圈都在调侃:
18、太阳旅行去了,雨神包月了。还有文友在微信里写道:百年孤独里的那一场雨,下了四年十一个月零两天,难道上帝正在抒写一首长篇史诗吗?汽车广播预报,由于西太平洋副热带高压强度持续偏强,孟加拉湾维持低槽区,水汽持续向江南输送,预计未来一周内,仍将维持低温雨水天气。不过,现在父亲到了城市,他对天气状况不再如此在乎了。在村庄,靠天吃饭的日子,父亲每天必看天气预报,看完江西卫视的,还要看中央电视台的。农忙时,他要根据天气状况来播种、耕田、插秧、施肥、收割等等。农闲时,半刻也闲不住的父亲,一遇到雨水天气心里就会着急。他总要找些活来干,以此按捺躁动不安的心情,消磨冷冷的雨珠串成的时光。他把斧头、锯子和镰刀一一找出
19、来,在老屋的天井前,磨刀声和着雨水敲打鳞鳞千瓣的屋瓦声,清脆而悦耳。父亲将刀具磨得闪闪发亮,等待天晴就能派上用场了。车子开进了小区。我把后备箱打开,随手拎上一个小包,父亲提着大的行李箱,跟在我身后,我时不时回头看他。走进家门,父亲变得拘束起来。他在客厅餐桌前,眼神恍惚,不知所措,感觉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我从厨房端来一杯热水放在餐桌上,叫父亲坐下,他才乖乖地坐下来。我和父亲安静地坐在客厅,半晌没有吭声。我给父亲杯子里添开水。他终于说话了,问我可以找到什么事做。我说,先歇几天再说吧!父亲说,不能再歇了,都休息半个月了。我知道父亲坐不住。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开着车带父亲去找工作。市里的人才市场正在举行
20、一场春季大型招聘会。企业纷纷打出吸引眼球的福利待遇:拥有优雅、干净、舒适的办公环境,全自动化万级无尘车间,无噪音及任何污染,包吃包住,职工宿舍配有 wifi、热水器、空调、独立卫生间等等,每月综合工资在 3500-6000 元不等。我和父亲钻进人群,负责招聘的人都说,他们特别缺人,但一看满头白发的父亲都摇头说,年纪太大了。我和父亲坐在车内,黄豆大的雨水打在车窗上,噼里啪啦作响。车窗外,模糊一片。我不断地拨动着雨刷,一遍又一遍,我不知道,下一步车子该往哪里走。父亲也沉默不语,与他进城时的喜悦与兴奋,判若两人。我望着车窗外的雨水,不禁想起父亲插秧的情景。滔天的暴雨滂滂沛沛扑来,父亲依然蹲在水田中央
21、,远看就像坐在了水面上似的。他左手拿着秧苗,右手就像小鸡吃米一样,不停地往水田里插秧。我拿着斗笠,拼命地往水田里跑去。我把斗笠交给父亲,他满脸高兴。料峭春寒中,我和父亲静坐听雨,单调而凄凉,身体与灵魂变得湿漉。过了很久,父亲说,还是到物流园去看看。我压根儿不想父亲再去当搬运工。但为了安慰父亲,我却对他说,去物流园上班比进厂好多了,人更自由,工资也更高。父亲一股劲地说对。物流园在经济技术开发区的角落,由一排排临时搭建的蓝色铁皮屋构成,高大而空旷,凉风阵阵。一辆辆偌大的货车停靠在物流公司门口,工人们不停地忙碌着,有的在卸货下车,有的在装货上车。寒风中,与巨大的货车、沉重的货物对比,一个个搬运工人显
22、得渺小而脆弱。老板叫父亲试着搬运一件货物。于是,父亲弯着腰、半蹲着,背起沉重的货物缓慢地往前走,全身被掩盖着,挤压着。他小心翼翼地行走在货车连接地面的木条桥上,颤颤巍巍,人与货物在不断地晃动着。看到这一幕,我提心吊胆,泪水不禁夺眶而出。五父亲感觉当一个城里人真好。每天,他乘坐最早一班公交车去开发区的物流园。他喜欢乘公交的感觉,喜欢投硬币时发出的清脆响声。他坐公交车时,习惯把眼光投向窗外,像一个陷入沉思的哲学家一样,全神贯注地在凝望世界。透过温暖而明媚的丝丝晨曦,父亲感觉陌生的城市显得格外熟悉和亲切。他看到马路上一串串缓慢行走的车辆,看到非机动车道上孩子们骑着自行车赶着上学,看到人民广场晨练的老
23、人正在打太极这些过去和他毫无瓜葛的画面,如今都走进了他的世界。在父亲现在看来,城市里的一切都是美好的。他热爱自己的工作,每天八小时的劳动让他感到十分惬意和充实。他总是抢着搬运沉重而庞大的物品,他老是在人家最需要的时候搭一把手。在一番紧张劳动后,父亲全身大汗淋漓,大口大口地喘气,他感觉心情舒畅。他开始喜欢侃侃而谈,说话声由过去轻声细语,到现在变得底气十足。父亲也爱上了手机。休息的空隙,他左手握住手机,右手食指不停地滑动着手机屏幕。我十分好奇,父亲每天都在浏览些什么内容。他应该是在看新闻,看小说,看笑话,看电影等等。他当然也喜欢看抖音,看到精彩的片段,他经常会哈哈大笑。我看到笑得幼稚的父亲,觉得不
24、可思议。父亲也有了自己的微信。他的微信名字叫作“理学名家”,微信头像是正面首刻这四个字的老家祠堂恩荣堂。父亲应当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灵感突然来临,给自己取了这个微信名。他有自己的朋友圈,每天睡觉前,习惯刷一遍朋友圈。有一天,他点赞我的微信朋友圈,我吓一跳,赶紧设置朋友圈和视频动态权限。一天,他实在忍不住问我,怎么看不到你朋友圈了?我不得不再次开放他的权限。从那以后,我每发一条微信都小心翼翼。父亲要我帮他开通“支付宝”,我随口说一句“老人家用什么支付宝”。他没吭声。我感觉说错话了,乖乖地让父亲用上了支付宝。现在,父亲出门也习惯不带现金,超市购物、菜场买菜、乘坐公交、洗头剪发等等,他都很自然地打开
25、支付宝扫一扫进行支付。他很享受这种便捷的城市生活。父亲似乎彻底地爱上了城市,爱上了城市的一切:一草一木、高楼大厦、车水马龙,还有城市善良而亲切的人们四通八达的道路,错综复杂的公交路线,林立的各类楼宇,父亲都了如指掌,如数家珍。他说起来一脸兴奋,就像自己种的庄稼一样。他似乎把遥远的村庄忘得一干二净,他对故乡的感情似乎越来越淡漠。他甚至觉得,自己天生就更适合当一个市民。父亲的一些习惯让我难以接受。他动不动就吐痰,好像喉咙里面永远卡住一根巨大的鱼刺一样,咳痰的声音惊天动地。父亲喜欢打赤脚,妻子拖得发亮的客厅都是他的脚印。父亲吃饭时,总是发出节奏有力地刺耳声,吞咽食物时,总是咕唁有声。不过,无论父亲身
26、份如何卑微,身体如何苍老,只要他还在人世,他就是我最大的依靠。天气转凉了,为了不起早摸黑,父亲决定搬到厂里去住。我和妻子极力反对。但是,父亲最终还是搬走了。我开车把父亲送到工厂宿舍。我提着轻轻的被褥,父亲扛着沉重的行李箱。我和父亲从一楼爬到五楼,我走在前头,父亲跟在后面,我时不时停下来等父亲。只见他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我把被褥给父亲,将沉重的行李箱接过。父亲的宿舍是一间十平方米左右的单间,放了两张上下铺的铁架子床。房间光线昏暗,一股刺鼻的霉味。我和父亲说,还是回家住。父亲说,来都来了。他便开始铺床,他用毛巾擦拭脏兮兮的床板,一片灰尘扬起,呛得父亲直打喷嚏。我从父亲房间出来,他站在门口送我。我轉头看父亲,他朝我招手,说回去吧!空旷的走廊,父亲的身体单薄而落寞。我转头继续往前走,含泪奔跑离开。对父亲而言,我在哪个城市,哪个城市就是家。反之,对我而言也一样。这种奇特的巨大的血缘力量,伟大而美妙。它似乎无时不刻依附在我漂泊的身体,给我无形的磅礴的力量。又像一束明亮的光线,照亮漫长且昏暗的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