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搓谷穗的母亲 在母亲去世的前半年里，我从县城回到老家，经常会看到这样的情景：头发蓬白，老眼昏花，连行走都困难的老母亲，突然就喜欢上了用手搓谷穗。她坐在屋地的空闲处或屋门口的水泥月台上，用那双长满老茧的手，一次握住两三个谷穗，在手里搓捻着，搓捻着不一会儿谷粒就在她手下成了小堆，淡淡的金黄色。搓的时间长了，她会抓着两个谷穗打个盹儿，头向前一栽一栽的，有时头会碰到前面的筐篓上，这便回过了神，又赶紧搓上几把。风把细碎的谷皮吹进母亲的乱发里，粘满背后让汗浸透的衣服，零落在细短的眉梢上，整个人都变成了土黄色。夏日停电的晚上，近前的烛光，则把驼背盘坐在地上，双手在胸前不停地搓着谷穗的母亲，投射到大半个院子里
2、 起初，看到母亲用手搓谷穗我觉得有点奇怪。村后有碾压谷物的麦场，村边有车来车往的马路，两个哥哥都在家种地，不论是在麦场上还是图省事到马路上让碾压，她言语一声就行。在过去，家里吃和我拿到城里的小米都是在这两处碾压的。可母亲为啥想起来要那么费事地一把一把的用手搓谷穗呢？ 我问母亲，她只是说在家里坐着没啥事，手闲着又没着落，就愿意用手搓搓谷穗占个心儿。母亲这么一说，我还真以为她是在用这种方式打发时间呢。当时，哥哥数说母亲搓谷穗时，我还以此劝阻，但哥哥的一句话却提醒了我；母亲右手有两个指头上留有伤残。对呀，即便是在打发时间，母亲也不该选择这个方式，她右手平时就不能用力握东西，劲用大了就疼，搓谷穗可纯粹
3、是双手在用劲。我便也开始劝母亲别用手搓谷穗了，母亲只是笑笑，并不停止搓谷穗。我心疼母亲的手，母亲边搓边说，岁数大了，先前疼的地方现在不觉得了，搓谷穗又用不了多大的劲，你就别结记了，忙外边的事吧。有邻居看到后，还以为母亲使唤不了家里的孩子，就说给哥哥。哥哥性急，不愿让人说闲话，便要把家里晾晒干的谷穗都拿到马路上给碾了。母亲死活不让，非得留着自个慢慢搓。哥哥说母亲要是再搓，就是在乡亲面前给孩子们丢脸闹败兴。母亲听后像没搁这事一样，也不生气。手里攒着谷穗对哥哥说，我又没有怪你们，是我自己想这么做。土都埋到脖子上的人了，哪里还嫌人家说啥，我做这事儿心里高兴。母亲说高兴，哥哥叹叹气没啥话好说。 在以后的
4、日子里，我发现母亲越发对搓谷穗上心。母亲的后半生很迷信，每逢初一、十五、阴历大小节日，就连夜里做了不吉利的梦和家里有人头疼脑热了，都会给神灵上香的。以往回家赶上母亲给神灵上供时，她还让我给天地叩首跪拜呢。母亲虽然没有文化，可阴历的时节却记得清楚，我常常从母亲点燃的香火中知道这天是阴历的啥日子。可自从母亲开始用手搓谷穗后，好像对时节也不怎么在心了，问起哪天是初几，还得让我到墙上的日历本上去查看，这在以往是不曾有的，有几次连十五这样母亲心目中的大日子都忘了上香。过后突然想起来了，就会自圆其说，神灵不会怪罪一个快入土的老婆子。我都是听说人越老越迷信越怕死，母亲也常说人的生死都是神灵在保佑着，敬神要心
5、诚，一点香神灵就知到了，还说我等岁数大了就信了。可母亲现在对神灵的态度与以往却是自相矛盾了，难道搓谷穗比敬神或者说比她自己的生命还重要？ 更让我不解的是，在父亲查出晚期食道癌，却又因身体原因无法手术，只能在家保守治疗的时候，母亲不仅没有停下搓谷穗，反而搓得更加上劲儿。夜晚，母亲放下饭碗儿，安顿好我父亲，就赶紧抓几把谷穗搓。平时父亲怕费电，按的灯泡度数都很小，但此时灯光的明暗好像对母亲已不重要，甚至我看到母亲在搓谷穗的时候眼睛都是闭着的，像有很重的心事。听见了父亲痛苦的呻吟声，她便过去看看，待父亲稳住了再回来继续搓。有时借着灯光会看到母亲脸上老泪纵横，偶尔从门外吹进来的凉风，会将谷皮沾的满脸都是
6、，有时随着母亲的抽泣吸到鼻孔深处，引发起无力却又连续不断的喷嚏声母亲这么做让我看着揪心的难受，莫非是父亲的病给母亲的精神打击太大，她对搓谷穗的固执让我觉得是她是否患上了老年痴呆症呢。我找来村里的医生，知道要给她看病，就生气，说好好道道的看啥医生。听她说话，医生说不像老年痴呆症。那这又是为什么呢？ 终于，在母亲离世的前一个月，揭开了让我困惑许久的谜底。那天我回老家和父母睡在一个屋子里，半夜醒来听见母亲在和父亲说话。今年春天咱院里的葡萄树长芽，我刨开见根儿都沤没了，打那儿后，我几次都梦见穿新衣裳，头上还戴了凤冠。该不是我的寿数要尽了到那天，咱这个孩子保准给我买顶好的寿衣穿。人老了谁还能不死，我最放
7、不下的就是咱这个孩子。他一个人在外面拖家带口的不容易，还顾着咱花销。过个年过个节的，老买好吃的回来，多让咱老两口享福。到老了你身上又添了病，花钱不说，又让孩子不安生。想想咱给孩子啥了，尽拖累孩子我想了几想，咱也没有啥值钱的东西留给孩子，我觉得家里的小米在外面还算稀罕，就想趁还没走，赶紧用手多搓些谷穗，好让孩子日后碾米喝，省得他哥哥们在马路上轧的土粒多 母亲的话让我心颤，我泪湿粘满巾。我知道母亲说的“咱这个孩子”就是我啊。之前，我总觉得父母距离开我们的日子还很遥远，甚至没曾想到父母会有离开的一天。现在却觉得那么近，近得只有几步的距离。我离开父母在城里工作快二十年了，吃的小米都是大人拿给我的。曾经
8、，有一年，我从老家拿来的小米吃出了碎石，就顺嘴给母亲说了。母亲说该是两个哥哥在马路上给碾的谷穗，车上往下掉的碎渣渣多。可曾想到我随口说出的一句话，竟成了母亲至死都难以了却的心病。母亲仿佛已经清楚地看到了死神在向她招手。于是，她便通过用手搓谷穗来为自己拖累孩子而赎过！我有什么资格来让母亲为我赎过啊？我所能给予父母的，与他们对我倾出的心血，如杯水与大海一般无可比拟。甚至，有时我在外面的一次应酬买单，胜过一年给予父母花费之和！母亲都预感到大限将至，我为什么就没有想到她在这个时候更想得到儿女情感的呵护，而我仍觉得多买些吃的就是尽孝了，父母让回家又总以工作忙为托辞，更愧疚的是母亲离世的时候我没能守护在她的身边，应该赎过的是我呀。 母亲已经走了好几个年头，但母亲坐在老家的水泥台上，低着头用手搓谷穗的情景却深深地印在我的心里。在那风起的时候，落在母亲头发上的谷皮，在夕阳温馨的晚照中，变成了密开着的金黄色的米兰花，伴随着一颗母爱之心，正飘逸出悠悠的清香。母亲在她人生最后岁月，将她的爱心以特殊的方式给儿子留下了无尽的思念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