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忍着让自己像一棵北方的树我就是想和天性作斗争我常常梦见大火,在我十岁以后。十岁以前,我爸经营一家家具厂,生意非常不错。他把人生中所有得意的成分都给了两样东西,一样是我,一样是赌博。我变成了一个任性的丫头,而赌博害惨了他。所以有时候,人生得意并不是好事。我十岁生日那天,我妈去厂里找我爸回家替我过生日,我爸正忙着赌博,一言不和,他们就吵了起来。我爸气极了,扬言要烧了厂子,不再让我妈那么横;我妈激他,没想到他真的一把火就把厂子烧了。我被从教室叫出来,很茫然地回了家,隐约知道出了事,却不知道这个事情这么大:我在一片废墟边上找到了我妈,她哭得死去活来,差点连我都认不出,即使认出来也没力气管我,而我爸,
2、正踏上一辆警车。他被判入狱五年,故意纵火案。那年我知道了原来烧自己的房子就像打自己的孩子一样,都是不对的,严重的话会遭到法律制裁。我的家瞬间灰飞烟灭,妈妈要回湖州的姥姥家休养,我只能跟着过去。我去过监狱看我爸。从我原来住的地方,和到姥姥家差不多距离,都要坐一个半小时的车。我看到爸爸,就叫了一声,坐在边上,一言不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眼前的爸爸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确实是这个人买牛奶给我喝,替我夹肉;陌生的是这个人就像我常常在赌桌边看到的那些男人。成年以后,我痛恨赌博,远离一切赌博、买彩票、赌球的男人,觉得他们又懒又贪,全都不可救药。尽管我知道,贪婪和恐惧是人类两大天性,但我就是这样想和天性作
3、斗争,趁年轻,还有力气。我不知道自己老了以后会是什么样。我的骄傲一下子发作起来关于我家的火灾,还有很多细节可以攀谈,至少我的三姑六婆们是这样做的。那场火灾可以在她们口中流传至少五年,版本在1.0的基础上得到不停更新,每个人说出来的都不一样,不知道谁最可靠。但在借钱这件事上,亲戚们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意见统一:不。我记得和妈妈一起坐车去一个姑妈家借钱,她请我们吃了一顿饭,里面有我喜欢吃的番茄炒蛋,我吃得很多,后来姑妈说,打包一份吧。没错,那年我们穷得连番茄炒蛋都要打包,并且没法拒绝。回去的路上我们搭的车为了避让一个在路边聊得忘神的大婶,拐弯和一辆拖拉机撞了上去。我扑到座位的另一侧去,嘴巴撞上了座位
4、上的某个铁皮,磕破了牙龈,血汩汩地流出来,混合在我胸前倒出来的番茄炒蛋上。我妈急得拿她的包包捂我的嘴,我一把打远了那个包。那是个名牌包,还值几个钱,不能弄脏了。姑妈没有借钱给我们,我们从车祸里赔偿了一千八百块回来,勉强度过了一阵。牙龈上的伤口愈合得很快,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连疤都找不到了,倒是我的右手大拇指一直肿着,写不了字。我的新同桌叫齐恩,是个剪着锅盖头的小帅哥,他写的字不好看,抄写的速度却还可以。有几个月的时间里,我一边适应着新的学校、老师、同学,一边吃着难吃的田七粉努力康复,一边享受着齐恩的笔记。那年的期末,我和齐恩都考了个好成绩。领成绩单的那天下着滂沱大雨,双方的妈妈见了面,齐恩的
5、妈妈非常客气和惊喜,非让我们去做客。她说齐恩从没考过这么好的成绩,这都是因为认识了我。我坐在那个像拍韩剧的客厅里一声不吭,水晶灯很亮,像是晶莹的泪水。我一直不能明白那些热爱水晶灯的人的品位。我的骄傲一下子发作起来,忽然觉得齐恩不那么可爱了,他家太富有,而我家已经没了。我们应该保持距离。人总要给自己机会看好戏我觉得自己骨子里还是一位富家千金,这种千金的感觉一直没死,也没变,更没长大,它还是十岁大小的模样,并且,只要它还在,我就还是会有虚荣、骄傲,会有冷漠、喜怒无常,会有礼貌、距离。难怪上帝说,富有的人要想上天堂,比骆驼过针眼还难。富人的毛病真不少。我妈很快就适应了潦倒的生活,或许她原本就不是个爱
6、慕虚荣的女人。她在我舅舅开的一个餐馆里洗碗,没错,洗碗,而不是当领班什么的。我们家的亲戚们就是这样,他们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机会打击你,但他们不会让你完全死掉,这违背了他们残存的良知。人总要给自己机会看好戏。我妈的手越来越粗糙破相,我对她这些娘家的亲戚们也越来越无好感。我的姥姥和姥爷越来越老,老到要用特别大的分贝和他们说话,老到只会爱护自己的亲孙子。舅舅换了尼桑又换了宝马,却没有给我们一个大一点的房间安身。当然他也没有义务为我们做这些。那五年,我过得比较舒畅的时候,第一是去看爸爸,那一定是我们积攒了一笔钱以后的事,会买很多东西给他,这让我觉得富有;第二是学校公布分数的日子,我一定是第一。开心的时候
7、,我会和齐恩一起吃饭,友好地聊几句,但仅限于此。我的手早就康复了,不用他给我抄笔记,而且我觉得,对富有的人,没有必要给好脸色,他们并不需要。自有那么多奇怪的人会给他们赔笑,让座,做车位引导,拉开就餐凳。以前这些我都有,我相信以后我也会有。但此刻,我得像那种北方的树,三月底之前,一直忍着,忍着,有朝一日,突然发芽,几天之内芽就变成绿叶,吓坏粗心的路人。我十几岁就开始失眠了。失眠的夜晚,我就想这些问题,想我该怎样变得有钱,该怎样支配它们,用小说上的话说,重新抖起来。那样想的时候,我很满足。我实在想念爸爸。有几个人会和虚荣心为敌还好我爸很快就出来了。妈妈离开姥姥家回到了爸爸的老家,但我不行啊,我马上
8、就中考,转来转去会影响我的学业的,就留在了姥姥家。这样很好。我的叛逆期到了,开始厌烦每天面对一个像是提前到了更年期的妇女,更喜欢一个人。大家知道,做梦是只要一个人就可以的。接下来的几年,发生了很多事,姥姥和姥爷相继去世,那个旧公房就留我一个人住。爸爸像是改过自新,不再碰赌博,联络以前的朋友,又办了个五金厂,有一次我甚至还看到他上了电视,当然重点是播去视察的领导。妈妈常来看我,给我买很多补品,还给我很多钱。我们关系不错,我觉得她也不像是更年期的妇女了,可见更年期和一个人的经济环境很有关系。我不用省吃俭用了,也可以上二楼点菜。二楼是我们那个高中食堂一个代表了金钱和权威的地方,在那里可以看到齐恩。说
9、实话,我感谢这个小帅哥,尽管他现在已经是个胖子,但他的感情还是那么细腻,每到节日的时候就带我回家吃饭,送我礼物。但感谢不是爱啊,我心里明白,我只想和他分道扬镳。我有能力了,给齐恩买东西,如果可以折现,我希望把他对我一切的好、给我买的一切礼物都用同等价钱的东西补偿回去。如果他茫然地问为什么,我就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回答他,因为骄傲啊。去你妈的骄傲,其实就是虚荣,但这个世界上有几个人会和虚荣心为敌。我长到18岁,我的家境变来变去富了穷穷了又富,我认识那么多贫穷和富有的人,从没一个人说自己不虚荣。虚荣也是一种人性啊。太注重虚荣的人,比如我,永远都是自己最重要,我不可能会爱上谁的,至少目前是。生活竟像得了
10、抑郁症如果我的故事结束在这里,应该算是皆大欢喜。但我爸的人生似乎注定是不平凡的,也不要相信一个赌徒会戒赌他换了种方式赌,和他一个哥们换经营项目,去甘肃开煤矿。我妈又是哭得死去活来,但我觉得她对我爸是到了溺爱的地步,居然跟着他去了甘肃。五金厂其实是很赚钱的,当然传说中的煤矿也很赚钱,但我对我不负责任的老爸失望透顶,高中毕业后带着我爸给的一笔钱到了昆士兰读书。南半球很好,人少空气清新,很多天文学家都在这里观测星空。但我实在寂寞,注册了个微博,每天都发很多图上去,重点是我那些奢侈品,大部分是在香港转机的时候买的。后来就有一个胖子关注了我,每天都回复我。我买的东西,他都会尽量找到一件男款。他不是网上传
11、言的屌丝青年,应该算是富人。屌丝青年没时间陪我这么玩。我对他多看几眼,有时候也去他的微博看看。但时间久了,我发现这样的生活竟像得了抑郁症。我想念那个十多岁的自己,一无所有,但斗志昂扬,我甚至想念齐恩。我现在多么想真心实意地爱上某个人啊,全力以赴地去爱他,他也能用尽全力地爱我,不管我贫穷或者富有,疾病或者健康,都会爱着我的那种。五年来,我在外面从来没有去看过医生,因为看医生很贵。现在我厨艺精湛,难怪大家都说出国等于是去新东方学厨艺。最后我在微博上再也不晒我的那些奢侈品,我开始晒我遇见过的热情的新西兰人,晒寂寞的小镇,晒星空。终于有一天,我要回国了,打算关了这个微博,我和大家说再见。我知道那些粉丝里面有些是正儿八经的虚荣爱好者,有些是居心叵测的想看你笑话的阴险者。我发出最后一条微博,打算关机的时候,私信忽然跳出来,那个胖子对我说:我是齐恩,还记得我吗?我在湖州等你。那一刻,我泪如泉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