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大塘河的故事我的故乡在盐城建湖,这里到处是河流水荡,天是蓝蓝的,地是绿色的,水是清清的,是天然的原生态。但过去这里交通极不发达,几无公路,外出无船不行。纵贯建湖全境有一条宽广的大塘河,塘河边有一个叫楼夏的地方,很多年前,在楼夏对岸曾有一所独立的小房子,里面住的是我三舅一家三口。今天我所要讲的是曾发生在塘河边我三舅一家的故事。三舅名叫周锡配。在我儿时的印象中,三舅是个高大魁梧、象貌堂堂的人,说话声音宏亮。听我父亲说,三舅年轻时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当过新四军,是机枪手,打过鬼子。抗日战争时期,新四军武器少,能成为机枪手的人一定是非常勇敢的人,三舅肯定有不寻常的战斗经历。但不幸的是在一次部队分散行
2、动中,他所在的小分队宿营地被汉奸告密,鬼子带了大队人马包围了这个村庄,并暗杀了岗哨。于是亮剑上李云龙部队夜间被鬼子偷袭的事发生了,但三舅所在的小分队没有李云龙那么幸运。岗哨被杀后,熟睡中毫不知情的战士一个个惨遭杀害。三舅异常机警,他一听动静不对,悄然爬起,摸到机枪,对着门外就是一梭子,在敌人发楞的一瞬间,三舅拧起机枪飞跃到门外,凭着对地形的熟悉 ,趁黑洞洞的夜色直奔村后河边,先将机枪藏入河中(因为部队铁纪,枪是战士的生命),然后游河逃进对岸的芦苇荡中,尾追而来的敌人听到对河响声,对着芦苇荡又射了好多子弹,三舅的腿不幸又挂彩了。这时正是数九寒天,穿着单衣游过河又受了伤的三舅几乎是必死无疑了。但天
3、无绝人之路,不久天亮了,鬼子也走了,几个老乡发现了他,将他送到大塘河边的家中,那时我外公外婆还在,三舅总算捡回了一条命。后来部队的同志找到他,他说出藏枪的地点。再后来因新四军北撤,大部队要转移,三舅就在家中养伤,伤好后,抗战也胜利了,三舅也没再回部队,就这样又成了农民。但三舅天生是一个乐天派,他会木工,会修船、修风车。在水乡这是很吃得开的手艺,因为人们出门就要船。水乡的风车,并非我们现在电视里常看到的那种带有叶子的风车,那是荷兰风车。我们家乡早年的风车是带有象船帆一样的风车,有八面帆,转起来力量非常大,主要是带动水车车水。所以做了农民的三舅忙得很,干完了自家的农活,不是到前庄修船,就是到后村修
4、车。三舅的人缘非常好,爱讲笑话,会说故事,每到一处,他干活的地方,总是围着一大圈人,老人小孩,大小伙子小姑娘都有,笑声不断。在我的四个舅舅中,我父亲最喜欢三舅,说他人好,处世大气。我从三岁起就随做工的父亲生活在他乡,母亲和姐姐在家种田。每年春节跟父亲回家过年,先要坐大半天轮船,然后在大塘河边的楼夏码头下船。这时,父亲就大声向塘河对岸喊“过河噢!”不一会儿,在三舅家独立房子旁的一艘渡船就缓缓驶过来。下了渡船,父亲总是先带我到独立房子三舅家,喝过茶后,快乐的三舅把我扛在肩“骑大马”,一直送到大约两里路外我的家中,还没进门,三舅的大嗓门就嚷得满庄都知道“我们家成子(我的乳名)回来喽!”这时,我的两个
5、姐姐(此时一个大约十岁、一个八岁)立刻象燕子一样飞出屋,接着出现的便是满脸红晕欣喜的母亲。“一起吃饭吧!”父亲说,“不喽,你们好好聊聊吧!”三舅总是笑着摆摆手就走了。因为他知道,父亲和我通常一年才能回家一次。“文革”中,三舅也受到冲击,造反派要三舅老实交待参加新四军脱节的事,三舅说:“在一起的战友都死了,我的部队也走了,我找谁证明?但是,我告诉你们,我的机枪没有丢!”翻来覆去三舅始终是这几句话。最后,连造反派也觉得问得无聊,他们知道三舅会讲故事说笑话,于是改叫他讲讲故事,这下三舅的才能得到充分发挥,从三国水浒到白毛女杨白劳,无不讲得头头是道,最擅长的还是讲西游记。这就出现了中国文革史上最有趣的
6、批判会,台上,煤气灯贼亮,但响的却是三舅那悠长的声音“.却说孙悟空一个筋头十万八千里,那九洲十八国仙桃顿时就到了手”台下挤满了人,一个个眼睛睁得圆圆,听得津津有味,搞不清这批判会倒底谁是批判者谁是被批判者。文革后期,农村也慢慢恢复正常,但那时,文化生活依旧很贫乏。农闲时,大塘河边三舅的独立小屋还常常挤满抽着劣质烟的乡亲,听三舅讲那天南海北的故事。三舅大约死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至死他的腿中还有一颗战争年代没有取出的子弹。三舅的独生女儿叫如英,大我约十岁。我还依稀记得小时候看见表姐上学时的模样,在金黄色的菜花丛中,穿着粉红色衣服的表姐象蝴蝶一样向学校飞去。表姐长得白晰,皮肤也很好,梳着两个大辨子
7、,象个城里女孩,她也非常想往过城里人的生活。但在那个年代谈何容易,一纸户口往往就能决定许多人一生的命运。于是表姐想和命运博一博,选择了另一条路。她大约在18岁跟一个大她好几岁跑江湖的游医外出闯荡世界。她可能去过不少地方,也吃过不少苦。“文革”中,有一次,他们在我所在的城市一个镇上不知什么原因被造反派扣住了,于是表姐说出我父亲和我叔父的名子,她说我姑父就在你们城里。正巧扣押他们的造反派小头目认识我叔叔,打电话证实后,一挥手就放了。后来他们到城上行医一度时期就住在我家中。在那个非常年月,我们家在当时所谓成份好,相对比较安全。我那时还在上学,“文革”时期实际也无学可上,我在街上瞎溜达时曾见过江湖游医
8、的场子。四周围满了人,游医正天花乱坠地推销他的药,当然一开始绝不谈卖东西,他拿出一枝香烟,说我可以叫这支烟鼻子里进去,耳朵里出来,结果我伸长脖子等到最后也没看到这精采的一幕,倒听到表姐收钱时的声音,“谢谢大爷!谢谢大妈!”“大哥慢走哟!”表姐的声音很甜美。可能是厌倦了这种长期居无定所的生活,加之有了孩子,表姐后来终于和江湖游医分手,带着孩子改嫁当地一个农民。那家人搞点副业,经济条件在当时农村还算不错,一家人对表姐和她的孩子也算好。表姐终于过上一段平静而相对安逸的生活。我最后一次见到表姐是约十年前在一个亲戚家。多年不见,表姐看到我很欣喜。她问我在哪儿工作,我说在某部门,她说:“你怎么不着装啊?”
9、我说:“按规定我们在机关不着装。”她似乎有点感到遗憾。我想她可能在过去长期的流动生活中,见过不少大盖帽。她也许不知道,大盖帽们除了管理外,一个更重要的职能,就是“为人民服务”,这在国外叫“为纳税人服务”。没有想到,这竟是我和表姐最后一次见面。表姐50多岁就去世了,她死于癌症。三舅妈是个长寿老人。在三舅和表姐去世后,她坚守那座独立房子不肯离去。其实这座房子不过是一个只有20多平方的土坯草屋,里间有一张床,一张长桌和一只衣箱,一幅布门帘将里外间分开。外间有一座两眼的锅灶,一口水缸,一个竹制的小碗橱。外加一张吃饭的方桌和几条长凳。外间北面的墙上贴着一张毛主席像,东面墙上贴着几张奖状和一张在三舅过60
10、岁生日时,侄女婿姚立基(时为邻县一个村支书)用大红纸写的祝寿词。如此简陋的房子,三舅妈却如此依恋,是因为这所小屋里,曾有过三舅的故事和表姐的歌声。三舅妈在这所老屋里又生活了好多年,后来在亲友和乡亲们一再动员下,她才住进了镇养老院。2010年月11月10日,老人家在养老院安祥去世,享年八十八岁。在三舅妈现在我们已称她为舅老太的葬礼上,我第一次见到她的孙辈,也就是我表姐的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他们都已成家立业。在改革开放的今天,他们靠政策和自己的努力,一个个都生活得不错,其中一个还是盐城市有一定实力的企业家,拥有一片房地产和一所学校。我更感惊奇的是表姐的孙女,一个18岁的大学生,在众多的学子为就业而
11、拚博时,她尚未毕业就已被一家公司以不低的薪金聘用,因为她有一个很好的专业中医美容。我问她姓名,她说:“我姓Ze。”并进一步解释这个姓的写法,她说:就是告别昨天向前进,昨天的“昨”去掉一个旁,再加上一个向前进的“进”字的之腰“迮”。这是多么奇特的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好一个“告别昨天向前进”,小姑娘真聪明。这次回乡,我深切感受到故乡正在告别昨天向前进,他已实现了“三通”:通飞机盐城有飞机场;通火车铁路穿境而过;通汽车有高速、市际公路,还有通向全县各乡镇的县际公路,而且还正在实现村村通水泥路,以船代步的时代已一去不复返了!三舅和我的祖先世代居住的塘河之滨也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渡船不见了,代替它的是宽敞的沿河大桥;风车不见了,从播种到收割,已基本全部实现了机械化。“现在田好种呢!每亩地国家还给我们上百元补贴呢!”乡亲们喜滋滋地告诉我。三舅家独立房子前面的芦苇荡已发展成为一个以旅游、养鸽为基地的生态园。汽车在金盐公路上奔驰,路上到处弥散着丰收的谷物清香,故乡的大塘河依旧是那样碧水清清,我在车上朦胧入睡。在梦中,我仿佛又看到那只在金黄色菜花丛中飞舞的花蝴蝶;我仿佛又听到三舅在那所独立房子里正在和乡亲们讲故事“话说那孙悟空神通广大,一个筋头十万八千里,从天上偷得琼浆玉液,把这花果山打扮得花落天空,如人间仙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