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人间草木 梨园随想暖暖,冷冷;冷冷,暖暖,就到了春天。“桃花开,杏花谢,谁给梨花做满月。”经历过无数代人的这首童谣,把人心全挠痒痒了,于此春光明媚之际,你约上我,我约上你,奔向了柳堤,奔向了河谷,也奔向了梨园。向往着去的梨园,园田属于有300万年历史、北京母亲河永定河下梢的冲积大平原。梨园里沙土软软的,踏上去,像踩着面团儿。节令中各种各样的野花,各种各样的野菜,争相露出了头角。梨园很古老;据说,最早的树龄已有二三百年。沙田、古树、花如海,有不尽田野风光。很明显,静谧的梨园与现实生活形成巨大反差,对人能起到“洗心革面”的作用。人性中种种不良习性,皆可在这一自然环境里化为柔情,以美好形式出现。不管
2、你平日什么身份,来到了梨园,你只是平等群体的一员。毫无疑问,观光赏景给众生带来生之乐趣,快意无限。然而,不知是积习使人们放不下匆忙习惯呢,还是本就缺少体察事物的细心,履园者走马观花者居多,对梨花世界品味不够。买椟还珠,似乎有这个缺陷。世间万物,非“品”不获真知,非“品”不摄人生智慧。此心常在,及视至老梨树,端详其铁干虬枝却还英风蓬勃时,先自有了几分敬意,并由此联想到大自然生命力的顽强、人生周期的短暂。在这里,且把口腹之欲、猜测大清朝时梨子滋味的浅薄意念搁下,当经心运转的是,风风光光的应时人,远不如老梨树活得久,耐力大;人生命的卑微,竟如蜂儿蛾儿一样。盛开的梨花为什么会被认为是“美”?这从人的社
3、会心理上可以寻到原因。世中人赏世间花,偏喜红色;红花的热烈正迎合了人的功利性的头脑。孰知,红花看久了,看多了,也会产生审美疲劳,全不似素花养心养眼。人间万象通过人间草木阐释了一个真理。带有生命力的梨花引起人喜爱,在于它高档的蕴涵。蓊蓊郁郁的素白中,有一种盛大的气象;它抒发花魂的洁,映现着人世间认同的“正”。即使心旌猥琐,每观其“正”,也会意有所动,冥冥中得到“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教导。梨花的澹定、淡化,是它美的修为。淡极方知艳;淡极,原是一种大美。素花与素心是相通的。若是读书种子,钱钟书的一句话不可不记:“大抵学问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情。”今时今世,可感受到这句话的威力。丘园
4、养素。是读书人,该去这梨园,该去看这梨花。温故香雪海“五一”节前,回老家去掰香椿。这时,香椿刚抢鲜,而洋槐花还未开。中午吃了一顿母亲亲手炸的香椿鱼以后,我和妻子拎着几袋子满满的香椿芽向母亲告辞,说好不要她送,但我们绕过了院墙,再回头看一眼老屋时,却见老母亲站立屋门中央,手扶门框向我们张望。我心里酸酸的。回到了县城,度过“五一”,一天傍晚,我忽然发现我工作的大楼旁边一棵洋槐树开花了。当即,一丝惊喜,一分诧异,牵动了心绪。慢吞吞地往家走,家乡洋槐花盛开的情景,断断续续于脑海间闪现就中国北方树木而言,洋槐树是一极普通树种,城市乡村皆可识见。不同之处,是它在半山区的农村生长得更为旺盛;山坡上它扎根成片
5、,各家各户差不多也都有它的覆盖。洋槐树在半山区生长广泛,源于它适宜在那里生存。洋槐树的根系可以滋生新树,它完全可以实现自我繁育。乡下把这一特性,唤作“串皮根”。另外,它生长速度快,材质坚硬,树身又不易受虫害,一二十年即可成为顸顸实实的柁檩之材。在农业社会时期,这很可贵,是农民世代情意相投的一门庭院经济。有这般生存土壤,广阔天地,你想让洋槐花不形成气象都不成。我说:洋槐花盛开时节,那就是“香雪海”。这是我青年时期农村生活的体验。说它香,它那种清幽幽的香气无可替代。那是天地孕育的、又合于农民性情的一种清香,不温也不火,引嗅者心仪。谁若能把这种清香意味描述出来,他定然是一位语言大师。处此间,只一树的
6、清香,还不会让你心旌摇荡;但如果千树万树的清香汇合起来,那可是强大的振奋力。十里闻香,那说少了,数十里地范围内,都可以闻到这种清香。说它是雪,很合洋槐花的体貌特征。摘下一串洋槐花细看,它斧钺型的花朵,绿萼部分包裹的是亚黄颜色,由上部花唇到基部渐次加深。而从远处去看,只可望见团团的素白。有的洋槐树,花与叶并期而生,而有的树棵,则花儿在先,却几乎不着绿叶,花势繁茂,就像覆盖着春天的雪,形态美观。在没有月光之夜,一树树槐花堆拥的白,它让你感到大街小巷里没有黑暗,篷门筚户充裕净朗。关于洋槐花海的景象,登高望远便知。你此时走上就近的山坡,抬眼四顾,就会觉出这真是一片槐花的海洋。观如海的槐花,兴许你也心胸
7、如海。在滔滔花浪前沿还能看到什么?我对你说,能看到浸润乡情的田畴、连接天际的绿茵茵的麦野。这时,我最容易被景物感动:这是我生养之乡、衣食之壤呀!我心笃意诚地把槐花胜地视为“香雪海”,尽因为我农民的情愫化不开,到什么地步也不肯降解这份情愫。清朝江苏巡抚宋犖因以江苏吴县邓尉山多梅,“花时一望如雪,香闻数十里”,而赞许梅景“香雪海”,我不以为是多么了不起的感应。那只是衣食未曾忧虑的“雅人”,或“一阔脸就变”的变身人的认识:他自己感觉甚雅。好东西吃多了,不雅也要装雅,自古成习。被农民认可的“香雪海”,我看非槐花莫属。我的故乡坨里村是洋槐花馥郁之地,那里的人民亲和,民风纯朴如共命的槐。槐花飘香时节,天气
8、暖和了,昔时乡亲们有端着饭碗在家门口吃饭、叙谈的习惯。街坊老爷子端一只粗瓷大碗,不管饭食稀稠,乐意在宽敞地儿边吃边与人交谈。这时兴许头顶的槐树花被蜜蜂吮落,一朵两朵坠入碗中,这老爷子不会搛出扔掉,而是一扬下巴颏,伸筷子把它送进嘴里。晚上,躺在土炕席上,奶奶在身边专心守护,我闻着温馨的槐花香,甜甜入睡一年复一年,虽然我的生活已与乡间拉开了距离,可是我回味故乡的“香雪海”却充满了诚意。越是日久,怀念之心越切。今春回老家掰香椿,那回头的一瞥,让我看到了母亲的衰老,她满头的白发犹如下了季发黄发暗的槐树花,令我心碎!我脱离了农舍,归入了城市群体,而生我养我的母亲却如繁育了无数子孙的洋槐树一样,守望着故地
9、面迎苍天,我还能说什么呢?在这城市喧嚣的夜晚,霓虹灯闪烁的时刻,夫复何言父亲去年走了,母亲也早过了奶奶在世时的年纪。今岁,老母亲八十有三。桃奴儿我小时候,村东远处有果树,我吃过梨、吃过杏,摘过烘柿、山楂,尝过多种果物,却没有让我产生忘不下的记忆。惟独“桃奴儿”给我造成的印象,在我心里积存了大半生。我所瞩目的“桃奴儿”,出自东坡桃树地。这种桃儿的品种叫“谷茬白”。那正经大桃是什么形状,个头儿大小以及口感,已记不得了;甚至怀疑,自己根本没吃上过。我所能记住的,是那遗落在枝头、不再被人看管的“桃奴儿”。既说是“谷茬白”,就说明它熟得晚。如果按农事“白露割谷”推算,它的成熟期大约在八九月之间。毫无疑问
10、,它属于晚熟品种。这个季节,天气虽然还很热,但田间已经有了几丝凉风。农村孩子,天性与山坡为伴,以草木为友。说不清什么时候,就踅摸到山坡,也许是为了打草,也许是为了玩儿。就这么漫不经心地进了桃树地。进了地,拨拉这枝抬头看看,拨拉那枝看看,大桃是肯定没有了,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竟发现了树间藏匿的“珍品”。一时的兴奋是可想而知的。把它揪下来,小心摸一摸,然后一小口儿一小口儿地吃进嘴里。仔细品尝,用心体会,就觉得它太甜了,那浓浓的甜汁都有点儿齁嗓子。我们当时也奇怪,这么好吃的东西大人怎么看不见,若看见了,又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呢。这“桃奴儿”它大一些的像个大杏儿,小的才不丁点儿,而它的甜度是怎么憋出来
11、的呢?一边吃,一边琢磨,很不情愿地将到手货咽进肚子里。我尝吃了一个“桃奴儿”以后,就继续找,又找着的我把它们装在了兜里,舍不得吃了。此时我想起了奶奶,想让奶奶也能够尝尝。从小我在奶奶看护下成长,备受宠爱,我的小小心眼里特别有奶奶。当我热汗淋漓地跑回家,把兜里的“桃奴儿”一古脑儿捧给奶奶看时,奶奶特别高兴。她眯着笑眼,捏着桃儿,也像我那样,一小口儿一小口儿捏着吃。我们祖孙二人相视,无言中呈现着快乐小小一颗“桃奴儿”,在我心里坠了许多年,使我忘不下它。烦闷时,我在想:这低贱之物,擎举快乐,散发温馨,虽仅为百果之余,然它亦秉四时精气,揽六合神华:它的质,它的色,与同类势足者相比,丝毫不弱。由此,我也去想,我这一庄户人家子孙,何尝不是一颗寓居人寰的小小“桃奴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