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声色阳光鄞珊一无所事事的时光。静坐,闲谈,时间停顿了下来。树木在空气中伸展,树叶在摇曳。我想寻找一些“时光静好”的句子,可恁是觉得不语才能体悟此刻。就这样站在楼下,与邻居聊天。看着孩子冲啊跑啊,他们抢夺着无关紧要的一块小石头,煞有介事地论理评判。他们的意义,在我们毫无意义的眼中。我们的旁观也是毫无意义的存在。远处传来小贩的叫卖声:豆花草粿收废品的叫喊声:旧铜废铁来卖不用总是奔跑,停下来感受一下土地的呼吸,杂草的碧绿,还有小白花的晶莹,我们的生命一样在轻风中摇曳。我已经描写过他们,为何声音还那么嘈杂?我决定在无意义的人物中咀嚼,我也有那么多时光可奢华地虚掷。那些游手好闲的人是多么富有,他们可以用
2、一天时间让自己不知所云,不知脚步的方向。然后不用计算他们的时间。豆花的营生一直都有,草粿却比较难见,想来我喜欢它,是因为以前卖豆花草馃的大缸,盖的是木盖子,那股带着木制味道的香气随着热烟而出,在鮀岛倒是有推单车卖的,可他们用的是铁锅甚至电饭锅,让我兴趣索然。我知道自己文艺范的矫情很不切实际。什么时候了,引车卖浆者苦啊!难道还希望他们那么滞后。于是,我只有把记忆再三打捞,让其成为精神上的美味,哪怕那一声“旧铜锡来卖”,都成为我疗伤的妙音。“磨胶刀”仅仅三个字的“招牌”,叫卖者显然用尽平生所能的音调。“磨”字从第一声,拖长之后,转第二声,再接“胶刀”二字。“胶刀”即是“剪刀”,每家必备的家伙,用过
3、一阵子,就需要磨胶刀的人出马了。“磨胶刀”这三字实际上是唱出来的。“刀”字后面拖得无限长,远远地,就知道他来了。后来我知道意大利美声,知道民族唱法,发现那些男高音男中音都没有他那般浑厚的气息支撑。生活让他成了行业里美声。可惜只是这三个字,若换一个字,则是完全另一个腔调的。可见实践出真知,他这三个字穿透力強,韵味悠远,走街串巷的呼唤全靠这腔调。一天的劳碌叫卖这也算叫卖吧?!他从不用喝一口水。粗绳索背着长木凳,磨刀石,特制的工具。他就一顶草帽顶风雨。“筘桶”他的丹田力比磨胶刀差多了,叫卖声一点特色都没有,甚至觉得像说出来而已。这叫卖的吆喝力在走街行列中应该算不合格。幸亏他的营生很琐碎,带着婆婆妈妈
4、的唠叨,刚好填补了吆喝声的不足。筘桶带的家伙不重,麻绳铁丝架子等。家家户户都有屎桶,这是家里文雅的马桶。女人用的,男人有厕所,都到街角的东司。这茅厕为啥叫东司有待考证。我们只需木制的屎桶成为话题,这与筘桶的生计有关。我家两个屎桶,其实都不够用。用旧的木桶那些固定绑紧的铁丝绳早就生锈,松动或脱落。我们不能等到它松动,那很麻烦,里面的屎尿要是泄露出来,不止是臭味了,还得清洗卫生。我们得趁它想罢工之前把它废掉。筘桶师傅被外婆喊住了,带着惶恐的笑脸,他环顾左右才敢把脚探进来。我家敞开的门,每天都迎接上午半天阳光和所有路过的熟人。师傅跟所有喝茶者点头哈腰着,放下背着的家伙,才开始放下忐忑的心。我们有很多
5、椅子,招呼他坐下。屎桶自是先洗刷好的,为这个事得提前一天把木桶洗刷干净并晒干。筘桶师傅开始忙碌起来,厚厚铁锈的铁丝被他的钳子小心地夹开拆了下来。大多数人继续在我家的椅子,茶炉旁打发着不知如何花掉的光阴,配和一杯间或轮流到的功夫茶。多少茶聊的日子过去,每个人都倾倒尽自己的经历和见闻,剩下的时光只有像溪边那些槐树樟树一般看着溪水流过,谁的枝干有多少片叶子,都一览无余。静能生智,静能生无聊,静更能生闲话。筘桶师傅边做活计边凑上话,他是一剂陌生的草液,众人的闲聊有了新内容的注入。大家已无视收旧铜锡的吆喝声了,他来到我家门,又把吆喝再亮一遍:旧铜凹铁来卖这样的声音很大众化,但他的吆喝声可以作为这些走街串
6、巷者的代表。收旧铜锡的不止一个,但吆喝声基本统一,音色雷同几乎没有区别。收旧铜锡的吆喝最长了,几乎是半首歌曲的内容。“旧铜凹铁来卖书册报纸来卖旧 X 旧 XXX 来卖”他罗列的东西还真不少。可惜家家户户能卖的东西实在没有。泔水能卖,牙膏壳能卖,老化的电线能卖,大伙也真会积攒,能换钱的都不会随便当垃圾扔,为了攒淘米水,我和姐姐还争了起来。就是这个收泔水的人不用吆喝,他推着两轮的木板车,车上放了两个收泔水的大桶,悄无声息地就被外婆叫进来了,倒掉半截没有浓度的泔水,下面沉甸甸的。可是我们一周的积攒。他一手提到外面,车停在门口呢,倒干净。接着就是给钱,五分或是三分四分,多的时候可以八九分。这是一笔意外
7、的惊喜,我们对于能变成硬币的东西都有无限兴趣。我们自己像发掘宝藏一样,不断挖掘发现。可惜后来当我们已经不在乎它们的价值时,这些又变得一文不值,最终成为垃圾桶的累赘。那些叫卖吆喝的声音呢,它们消失了,虽然在乡村一些声音还继续生存着,回到小镇,看到有踩着单车,车前挂了准备着的行当,插着简陋招牌,书写着:掏白蚁,下面写了电话名字。声音的力气被省了,这是无声的吆喝。每个人的生活都在继续,只要尚有气息,我们便有活着的意义。二工夫茶细泡,茶烟缭绕,茶香渐渐见淡,我们对坐喝着。为了喝茶还是为了聊天?没有什么需要聊的,熟悉的脸,熟悉的声音,还有熟悉的茶。凤凰茶、铁观音,水仙。熟稔得省略提问,一罐罐高矮的茶叶等
8、着我们选择。下园,我终于又捡到一个丢失多年的名字,它也被人遗忘了。谁记得它?只有在那里居住过的人,那些人究竟哪里去了?他们住着住着,房子不见了,巷子也不见了。龙溪,我觉得还是这个名字更好听,一度用的这个名字。大家各有各的叫法,反倒是后来把名字笃定了,使得之前的叫法无法堂皇起来。溪两岸是两条街,我们这条街房子的屁股后面,就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错落着巷子和房屋。而我们房子后面,工厂后门的,那里分明有个园子。下园,不单指这个园子,这个食品腌制厂的仓库后门,一整波起伏不平错落的房屋,巷子,都叫下园。是夏园还是下园?没人知道,从没见过它变成书写的名字,有的名字注定是口里发出来的,它压根儿就不配有名字,没有人
9、在乎这么一个偏僻的地方,邮递员没法子送信的地方。因着那个有几种果树和野草野花的园子,我认准园子应该叫“下园”,园里有很多土种的木仔树,我们不叫番石榴,番石榴的名字得好多年后才听说。有几棵高特别高,低的也不少。高的树上长着很大的木仔,木仔绿油油,熟透了泛黄,那才能吃,又甜又酸。但是,高高的树干就是故意以木仔向我们炫耀着,我们看着比屋子还高一大截的果实,只有羡叹的份。小的那些我们够得着,两个人搭好肩,一个骑上去,很快能摘到。就是果子太小,又酸又涩,吃不了,咬了一口马上吐出来。但吃不了也要摘,摘下来玩也解恨。园子是有主人,虽然从来没见半个看园子的园丁,他或许就躲在哪个黑不溜秋的屋子里,它对面有几间很
10、低的屋子,我们一直不知道哪间会冒出人。骑上小伙伴背上,准备摘木仔的时,心里顿时抓紧,一边东张西望,尽快完成摘取的动作。一不留神,园子那一头突然枝干摇动,一阵风紧随着一男人的叫骂声,人影还未显现,我们落荒而逃。有一次,小伙伴甚至掉下了一件衣服。打谷场的一颗谷壳飞出它的故乡落到我的衣服上飞溅起满夏的阳光这么多年也没看清那叫骂着人赶我们的男人的面目。好多次,或许是被他发现风吹草动,他马上闻风而起。我们都是身手敏捷,随即逃之夭夭。所以一直以来他就只有声音,还有带着风的影子。我们也怕他看清我们是哪家的孩子,怕他找上家门告状。心有余悸之后,在心里发掘他的模样,他一直是深藏在树荫里的,那些茂密的树木是龙眼树
11、,我们却叫它为肉眼,它长得就像人的眼睛。镇里的龙眼树很多,结的果子都不少。龙眼在这里都是野生的,因着它长得随便,街尾屋角,都会突兀地冒出一棵,在某个人出吃完了随便一吐之后,那颗落地的核便茁壮成长,不用几多年,大大小小、零零落落的龙眼就挂满枝头。灰褐色的外壳,土得掉渣,我们并不觉得它好吃,懒得偷摘。挑担卖龙眼的很便宜,一买都一大捆,连枝一块砍下的,可见它本来不值得一一去摘它。我们甚至在心里面鄙视它,就是它的长相,虽然它吃起来很甜,但我们这里的龙眼内核很大,只一层薄薄的肉。除了中秋节,它被放在街坊邻居的供桌上,个子都挑大的,肉才厚美,甜,吃起来过瘾。园子旁边有长长的巷子。巷子逼仄,只够一个人走,我
12、怕走这巷子,巷子两面的墙日久风化,裸漏着凹凸不平的沙子。衣服不小心擦过,随即掉了好多沙土,这片歪歪斜斜的沙墙,泛着白色的贝灰,连根草都没长,不像我妈工厂的老墙,指缝都能开出很多小白花。这条只够一人走的巷子很恐怖,我不知道我究竟什么事情需要走这路。因什么原因必须绕道去学校,某个父亲吩咐的任务,并且是隔三岔五需要一次的任务。除非没有其他路,我是不会走这路的,它的狭逼让人无处可逃,而我又有恐怖的际遇。一个神经兮兮的人,醺醺像喝醉了酒,一层红色罩在他的整个脸上。我不认识他,可他竟然笑眯眯俯视着我,那双眼睛邪邪地,嘴里叫着:“阿妹,背着书包”我吓得拔腿往回跑,幸好他没追上来,还在后面不停说着笑着。我竟然
13、在这巷子里两次遇到这个人。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必经之路,他或许是故意往那里走的。我承认心底里面缺乏的安全感,就是来自童年的威胁。回到下园,感觉上已经家山在望,虽然还没法看到自己的家,可在方位上我已经很清楚它就在那里,就是穿过这个工厂而已。从工厂仓库的后门进入工厂里面,就可看到我家的烟囱,我家低矮的厨房后窗,说不定我外婆还在那里忙碌呢,只要把窗户推开,我们家的厨房就一览无遗了,蜂窝煤、灶台、铁锅,还有一堆挂在那里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我还不想回到家,在下园这里溜达,遥望着自己的家。工人散工开始洗手准备回家,我们家也咬吃饭了。我只要不耽误吃饭就不会挨骂。工厂后门,也即是我晃荡的这地方,就是陈波儿的家
14、,我不知道她应该在哪一落那一座。有人的屋子不是她的,没人住的屋子,又没见到几间残存的。陈波儿,大伙都不认识的,可我认识,不知道谁介绍过她,我从此就记住她了。她跟这个镇里没关系,据说童年之后她就离开这地方。她是演电影的,很多资料记载她是这个地方的人,一个跟她有亲缘关系的文化人,却能指认到她的原住地,就在这里。“她就在下园这里,后来出去读书,参加革命,后来在北京了,没来过。”在我们眼里,电影里面的人都应该在北京,很远的地方,何况她是那么出名,跟我们看到的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的白杨一样出门。遥远的钦慕便够了,除此之外,我对她毫无所知。没有谁会惦记一个不认识且毫不相干的人,可我一直惦记着她,这也成了我心
15、底的秘密,因为我们家在她家前头,这还是我多次侦察地形得出的结论。这个结论也没人知道。阿春、臭弟都说下园的园子里有鬼。这不吓人,不算新奇,这么个荒凉的地方,臭弟在下园流窜得滚瓜烂熟,龙眼熟了他都知道。即使臭弟他们不传,也会有别人谣传。我头一仰,傲然说,我早聽说过了。弄得臭弟灰溜溜的,兴趣索然。若是没听说过,那不是让他显摆得意了?他会把溜达来的见闻传播一下,显得他见多识广。我没有说陈波儿,说了他也不感兴趣。陈波儿是演员,臭弟他爸是唱戏的。臭弟不喜欢人家说他爸是“戏仔”,一说他必定举着拳头追着人家打。那么多人取笑他,其实,背地里,说不出取笑臭弟他爸的理由,心里反而觉得很沾他爸的光。他爸爸是潮剧剧团的
16、演员,演金花牧羊里金花的哥哥、那个怕老婆的财主金昌。老生的金昌,一开口字正腔圆,老生味道十足。我保证,再也听不到第二个像他那样地道潮剧的老生腔调。当着不认识臭弟的人,我会说,那个金昌就是臭弟的爸爸,我们是邻居。我的显摆会引来大眼瞪小眼的惊讶不已,臭弟不知道他一直耿耿于怀的结其实在我们这里解开了。当潮剧又走向东南亚的时候,臭弟的二姐也被他爸爸拉进剧团,演某出潮剧里皇后娘娘身边的小宫女,我听那出不熟悉的潮剧。等着那么长的唱腔,竟然就是为了听到演宫女的臭弟二姐在戏里跑龙套的唯一一句台词:遵懿旨!这三字的台词,音色硬生生从喉咙顶端,闯到鼻孔,装模作样地飙出来。没有观众会注意一个宫女的应答,这应答随即被
17、锣鼓喧天给淹没了。虽然如此,我还是能辩出她来,他姐姐就在我们身边长大,虽然她比我们大好多岁,压根儿没正眼瞧过我们这些小丁点儿。但这些小定点儿知道她越长越漂亮了,那种一有模样就把鼻子翘得老高的漂亮,并不讨我们喜欢。臭弟二姐的命运与大姐截然不同,长大了的大姐理所当然的嫁人了,就在镇里,也是照人们希望的样子过生活。二姐长得逢时,十几二十岁,刚好被他爸带进了剧团。她从不会唱歌,那会唱戏,她的声音我听得出来,跟平时一样的音色,只是造作得很,我都能想象她像平时一样说一句话会把头扭三下的样子。反正不用唱,就是在台上扭来扭去就行,她一下就找到位置了。而她爸爸,一个平时说话略微沙哑的普通声音,一个脸长着痘腰有点背的男人,竟然唱出那样宏亮的声线,字正腔圆,气压全场。他唱腔像是心底藏着的秘密,平常绝不露于人,需要时像火山喷薄而出。我朝下园望去,几拨黑色的屋角露在腌制厂的厂房上面,陈波儿也是我心底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