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孤独的嗅觉我已经很久闻不见世界的味道了。鼻炎犯得严重的秋冬,漫漫长夜,青熬熬地难受。呼吸的开合,让嘴皮和舌苔风干成裂。靠着这一进一出的气,活着。终是体会了同样是鼻炎严重的小妹的痛苦,她向我丢来四个字:生不如死。那时,我还说她矫情。待我历经时,才知真相。在这两年中,我曾有过两次喜极而泣的小经历。一次是加满油箱时,另一次是楼下的桂花开时,我以为我的嗅觉回来了,巴不得把快乐的心情分享给天空和大地。心花怒放了好一时刻,然后很沮丧地发现,我的嗅觉在跟我玩躲猫猫。自从我失去嗅觉功能后,我的想象力像是长出了一对儿小小的翅膀。我凭着记忆辨别灰尘的味道,狭窄的楼道里老鼠奔跑的气息,衣柜里樟脑丸的味道。每当有异味
2、入侵我的鼻子时,一个喷嚏接着一个喷嚏的预警,让我感知我的嗅觉并没有完全离开过,它只是一时孤独了。从小至大,从来没有离开过火腿的滋养。煮火腿的香味从鼻孔里爬进来的时候,大约应该与登徒子见美人流出的哈喇子无二致。记忆中存留着一些关于火腿的细节,火腿发酵成熟时,父亲从楼棱上放下一只,用牛骨针或是篾针戳下去,拿出来让母亲闻,以检阅它的好坏。香的还是臭的,全在母亲的鼻息间打转儿。有时,盐轻了,火腿就坏了。臭了的肉只能丢了。父亲是闻不见任何味道的,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失去了嗅觉。我从未见父亲报怨过,倒是被母亲拿出来调笑,说他是不分香臭的人。父亲一阵哈哈的笑声过后,还是需要借助母亲的嗅觉来辨别火腿的质量。
3、父亲在睡着了的时候,鼾声如雷。母亲说他是一个夜夜拉风箱的人。那时候,我们不知道这是一种疾病。直到某一年,父亲的两只鼻孔已经完全出不得气,需要借助嘴巴来呼吸了,他才去医院做了手术。但手术没有令父亲重新获得嗅觉,只是呼吸通畅了。再过几年,父亲的鼻孔又回到从前。直到他离开我们,也没有人切身体会过他的痛苦。后来,他的苦痛慢慢移植到了妹妹和我的身上。在多方治疗无效后,我更愿意理解为是遗传基因的强大。来了远方的朋友,便急着要把最好的宣威火腿拿出来。金钱腿用文火煮熟切片,陈年的老火腿芯子可以生食,用最精的刀工切成薄片,胭红落在盘里,味蕾已经徐徐开放。友说,快闻闻,特别香。我凑上去,什么也闻不见。友夹起一片火
4、腿,创造性地把它们放进两片松茸中间,放进嘴里,大呼美味。然后,一盘火腿和松茸迅速扫光。松茸的鲜与火腿的醇配在一起,绝妙地在舌苔上跳出芭蕾舞的美妙身姿。这一只只“身穿绿袍,形似琵琶”的宣威火腿,从父老乡亲们的牙缝里省下,从家家户户的门槛里走来,它不仅托举着宣威学子们走出大山,更是创造了无数奇迹。在餐桌上,无论它与什么菜品搭配在一起,它总是穷尽其本色,令人拍案叫絕。火腿的香味可以在舌尖上辨别,它们一直是生活的一部分。鼻炎也是,在可以忽视的地方,我们没有重视它。好像生活在这个地方,被这样的气候浸泡着人们,鼻子里的炎症就该是自然一样。大弟上高中时,感冒拖久了患上鼻炎,我带他去看了一个老中医,几服药下去
5、,也就好了。为寻这样一个老中医,我走遍了大街小巷。经年远去,他可否安在?张着嘴巴呼吸的夜晚,梦就像一个个碎片,无法缝补。干燥的嘴里像是有火,一点就着。我用父亲的呼吸在秋冬的夜里睡着、醒来,用妹妹的心去感知生死。常常觉得空气都要在我的身体周围稀薄了,我拼命地用鼻子和嘴巴探询着空气中的氧离子。当有一天,几个人捂着嘴巴说煮煳了的味道,而我浑然未知时,我真正地意识到我失去嗅觉了。带着某种慌乱,我迫于考证我能拥有的一切。我使劲地用鼻子凑近那些香水的瓶子,希望能发现些味道的端倪。除了几个响亮的喷嚏,一把鼻涕和眼泪,再无香气袅袅入鼻。闻香识女人,这样的说法在我这里就没有了安身之处。对臭男人这样的字眼儿便也失
6、去了免疫的功能。世界的香臭,与我都疏离了。但我对火腿的热爱一直未曾减弱过。在睡不着的夜晚,除了细数伤心和风声,也去想想火腿的香味。想着想着,我就饿了。大深夜里失眠的女人大多离幸福的距离就远了,还好,有想象比黑夜更加辽阔。想父亲的冷,想自己的凉。身体的疾病和心灵的寂寥都被长夜慢慢放大,活着,当是一件多么悲苦的事呀!我去看中医的时候,很想把自己藏匿进某一个装中药的抽屉里。每一种中药的名字都那么有诗意,从茯苓、白及、夏枯草到独活、知母、生地,像是生活中的所有故事都被罐装起来。又一个不能入睡的夜,写了一首小诗:“把身子骨交给一个老中医/从舌苔到脉象/还有一些逆风的悲伤,躲过/望闻问切/月亮睡着了。药还醒着/叫“独活”的中药有一个好听的别名/长生草。它们变身为苦黑的汤水/清洗我的罪过/生,可怕。长生/更可怕。看到人类将实现永远生的愿望时/我想潜回母亲的子宫/请求她用几味中药,把我化了。”有人说,这首小诗黑白相间,虚实相合,收放自如,有些小禅意小韵味在里头。其实,于我,它就是一味中药。当我像挤奶女工一样把这些文字排列组合完成后,天就亮了。吃完火腿,来年还有新的。空气中的氧离子也还在,只是我对世界的要求却越来越低了。在这即将来临的夜晚前,我祈祷一个完整的梦。我已经很久没有梦见父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