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今生今世的证据刘亮程 刘亮程,1962年生,新疆沙湾县人。在一个靠近沙漠的村子里长大。种过地,当过乡农机管理员。劳动之余写点文字,几乎所有文字都在写自己生活多年的一个村子。在这个村子里,房子被风吹旧,太阳将人晒老,所有树木都按自然的意志生叶展枝。他在不慌不忙中努力接近一种自然生存。自2000年起,刘亮程的散文在全国引起巨大反响,天涯大家北京文学散文选刊南方周末等报刊对其作品都作了隆重介绍,作者本人亦一鸣惊人,被誉为“20世纪中国最后一位散文家”和“乡村哲学家”。我走的时候,我还不懂得怜惜曾经拥有的事物,我们随便把一堵院墙推倒,砍掉那些树,拆毁圈棚和炉灶,我们想它没用处了。我们搬去的地方会有许多
2、新东西。一切都会再有的,随着日子一天天好转。我走的时候还不知道向那些熟悉的东西去告别。不知道回过头说一句:草,你要一年年地长下去啊。土墙,你站稳了,千万不能倒啊。房子,你能撑到哪年就强撑到哪一年,万一你塌了,可千万把破墙圈留下,把朝南的门洞和窗口留下一小块泥皮,即使墙皮全脱落光,也在不经意的、风雨冲刷不到的那个墙角上,留下巴掌大的一小块吧,留下泥皮上的烟垢和灰,留下划痕、朽在墙中的木和铁钉,这些都是我今生今世的证据啊。我走的时候,我还不知道曾经的生活有一天,会需要证明。许多事理总是要经过人生历炼和心灵思考才会明白,等到明白时,时间的流水已经带走了许多的东西,所以人生常有遗憾。有一天会再没有人能
3、够想念过去。我也会对以往的一切产生怀疑。那是我曾经有过的生活吗?我真的看见过地深处的大风?更黑,更猛,朝着相反的方向,刮动万物的骨骸和根须。我真的听见过一只大鸟在夜晚的叫声?整个村子静静的,只有那只鸟在叫。我真的沿着那条黑寂的村巷仓皇奔逃?背后是紧追不舍的瘸腿男人,他的那条好腿一下一下的捣着地。我真的有过一棵自己的大榆树?真的有一根拴牛的榆木桩,它的横杈直端端指着我们家院门,找到它我便找到了回家的路。还有,我真的沐浴过那样恒久明亮的月光?它一夜一夜地已经照透墙、树木和道路,把银白的月辉渗浸到事物的背面。在那时候,那些东西不转身便正面背面都领受到月光,我不回头就看见了以往。作者为什么用了那么多“
4、真的”?现在,谁还能说出一棵草、一根木头的全部真实。谁会看见一场一场的风吹旧墙、刮破院门,穿过一个人慢慢松开的骨缝,把所有所有的风声留在他的一生中。这一切,难道不是一场一场的梦?如果没有那些旧房子和路,没有扬起又落下的尘土,没有与我一同长大仍旧活在村里的人、牲畜,没有还在吹刮着那一场一场的风,谁会证实以往生活即使有它们,一个人内心的生存谁又能见证?文章的意思又进一层。“内心的生存”是一个复杂的表述,包含了人内心丰富的精神生活。如果人“内心的生存”找不到依凭,那么就会产生空虚感和漂泊感,所谓“精神的流浪”是现代人常有的精神疾患。本文的“证据”、“村庄”、“家园”实际上都包含多层的意思,既是日常生
5、活的,又是精神的。我回到曾经是我的现在已成别人的村庄。只几十年功夫,它变成另一个样子。尽管我早知道它会变成这样许多年前他们往这些墙上抹泥巴、刷白灰时,我便知道这些白灰和泥皮迟早会脱落得一干二净。他们打那些土墙时我便清楚这些墙最终会回到土里他们挖墙边的土,一截一截往上打墙,还喊着打夯的号子,让远远近近的人都知道这个地方在打墙盖房子了。墙打好后每堵墙边都留下一个坑,墙打得越高坑便越大越深。他们也不填它,顶多在坑里栽几棵树,那些坑便一直在墙边等着,一年又一年,那时我就知道一个土坑漫长等待的是什么。但我却不知道这一切面目全非、行将消失时,一只早年间日日以清脆嘹亮的鸣叫唤醒人们的大红公鸡、一条老死窝中的
6、黑狗、每个午后都照在(已经消失的)门框上的那一缕夕阳是否也与一粒土一样归于沉寂。还有,在它们中间悄无声息度过童年、少年、青年时光的我,他的快乐、孤独、无人感知的惊恐与激动对于今天的生活,它们是否变得毫无意义。当家园废失,我知道所有回家的脚步都已踏踏实实地迈上了虚无之途。一个人要想将他生命的物质痕迹全部留住是不可能的,但它们会长久地留存在记忆中,成为人的精神财富和思想资源。只有这样,“家园”才不会废失,否则,就如结尾所言,人只能在“虚无”中了。今生今世的证据越过人与故乡的依恋之情这种感情去进一步追问这种感情何以会产生,人与故乡的关系到底是什么,故乡对一个人来说又意味着什么,人在家乡,人离开家乡,
7、家乡成为故乡,这其间都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什么变化深藏其中?故乡,人出生、成长、生活与劳作的地方,不管它今后是否有用,也不管人是不是永远永远与它相伴,它都是有意义的,因为它烙上了人的印记,是人生活的物化。人的生活需要物来证明,物又因为人才具有意义,这是一个事物的两个方面。人为什么喜欢怀旧?因为人是有时间感的动物,他知道生命的流逝与时间的无情,知道什么叫历史。曾经经历的物之所以常常是人怀念的对象,说穿了,怀念的并不是物本身,而是怀念自己的过去,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生命,自己过去的时间与历史的意义和价值。这其中,故乡显然具有特别的份量。故乡对于我,它不仅是出生地,还是一个人的生存和精神居所。现在我已经
8、到了乌鲁木齐,有时候想着想着,好像又回到了那里,回到那种生存中,好像是一个人死后又重返世间,看到那些自己想过、抚摩过的事物,那些东西太珍贵了。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用了那么漫长的岁月,去经历那么一点点东西,怎么忍心写出来,写出一句话都觉得心疼。我有时觉得自己是一个生活在时间之外的人,看着一个村庄、一代人一代人在流逝,我就站在时光之处看着他们。(刘亮程村庄的事情)故乡对中国汉民族来说具有特殊意义。我们没有宗教,故乡便成为心灵最后的归宿。当我们老的时候,有一个最大的愿望便是回乡。叶落归根。懂得自己是一片叶子时,生命已经到了晚秋。年轻时你不会相信自己是一片叶子。你鸟儿一样远飞,云一样远游。你几乎忘掉故乡这棵大树。但死亡会让人想起最根本的东西。许多人都梦想死了以后埋回到故乡。一则是对故土最后的感激,人一生都在索取,只有死亡来临,才想到用自己的身体喂养故土。二则人在潜意识深层有“回去”的愿望。所谓轮回再生均以回去为前提。所有的宗教均针对死亡而建立。人们追随迷恋宗教是因为它给死亡安排了一个去处。一个人面对死亡太痛苦,确定一个信仰,一个“永生”的死亡方向,大家共同去面对它。这便是宗教的吸引力。我们汉民族没有宗教,死亡成了每个人单独面对的一件事情。这时候,故乡便是全部惟一的宗教。从古到今,回乡一直是中国人心灵史上的一大风景。(刘亮程对一个村庄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