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的小学时代1977年春天,我在济南南郊仲北小学校园里亲手种下了一棵白杨树,树就种在了我们小学一年级教室窗子外面。那时候如果有人问我,你长大了干什么,我就说:开拖拉机。我这个想法是受了我们小学一年级语文课本封面的启发,上面一个无比神气的女拖拉机手正在田野上奔驰着。其实我一生下来,父母就开始为我的前途担忧了,害怕我长大后不得不作为知青去上山下乡,所以他们憧憬着让我将来去市里的公交车上当售票员,同时又觉得是在异想天开,这么好的工作怎么能轮到我们这种家庭出身不好的孩子?可是有一天,他们忽然改变了主意,认真地对我说:记住,长大了要上大学!那时候从很远的地方坐火车来了一个大哥哥,在我家吃住,每天跟着我爸
2、爸复习功课,准备高考。我爸爸想报考研究生,做梦都能梦到数学题的解法,我妈妈狠狠地跟他吵了一架,以三个孩子都还小尤其是我弟弟刚出生为由打消了他的念头,后来我妈跟我解释,不让我爸考研究生,其实是怕他当陈世美。我的理想就这样随着祖国形势发生着变化,后来,我爸爸把光明日报拿回家,把上面连载的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念给我听,我的理想就更加具体化了,我想长大了当数学家,陈景润把哥德巴赫猜想证明到了l2,我要接着往下干,证明到最后一步11。那时候我总穿方格子衣裳,上衣、裤子、裙子都是方格布料的,我妈偏爱方格子,就用方格子来打扮我。我还用田字格作业本写生字,在地上画了方格玩跳房子的游戏,世界对我来说就是由方格子
3、组成的。为了祝贺我上学了,我姥爷给我买了一双黑皮鞋,是那种方口的,系带的,前面像个牛鼻子样式的。在那个城乡交界处,班里大部分孩子都是农村户口,非农村户口的孩子是小部分的,包括驻军、医院、学校、公安等部门职工的孩子,这一小部分孩子在当时有一个匪夷所思的称呼:“机关上的”。我穿皮鞋上学的第一天,放学回家路上,就被同班同学围着打了一顿,他们还编了“小皮嘎,哒哒哒”的顺口溜来嘲笑我。我气得回家就把皮鞋脱掉了,发誓不再穿。班主任老师黄冬菊除了体育课音乐课不给我们上,其余课全都她一个人上。她在课后念神童宁珀和谢彦波的天才故事给我们听,我感到自卑,人家像我这么大时,可不是光想着爬墙头钻地洞和给树浇水,那时知
4、道了中国科技大学少年班,太了不起了,要当陈景润,就得往那里考。我在小学一年级第一学期末由老师指定当过一次三好学生。我把那张奖状挂到墙上,直到挂得褪了色起了皱,还是不肯摘下来。我实在没能料想到的是,打那以后,所有政治荣誉便都与我无缘了。每次选举,就是班主任老师让全班同学举手表决,念到我的名字时,几乎没有人把手举起来。接着我入少先队的事情也成了问题。期末,老师在我的家庭通知书的操行评语一栏写道:“该生缺乏集体主义精神。”我妈很发愁:这孩子不会围人(注:济南方言,就是不会搞人际关系的意思),长大了可怎么办呀。教室正面山墙上原本贴着主席像,不知从哪天开始,换成了一幅宣传画: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坐在宇
5、宙飞船上,正朝着太空飞去,飞船屁股后面拖着一股很潇洒的白烟,图上有字“奔向2000”。那个数字后面的三个圆圆蛋圈圈真是太让人神往了,现在所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到了2000年就好办了,到了2000年,我大约已经是一个女陈景润了。在我种下那棵白杨树两年半以后,父母调动工作,全家迁居,我就跟着转学去了另一个城市,在那里开始上小学四年级。那时全国人民都对发现神童感兴趣,还流行跳级,我班一女生上着上着小学四年级,突然不上了,直接去了青岛一所中学上初中了,她的表现令我羞愧,觉得哥德巴赫猜想的任务可能不会由我来完成了,结果等到我上了五年级时,这个女同学又从中学留级留下来了,回到我们学校我们班跟我们一起读小学五年级。1997年,也就是我在仲北小学栽下那棵白杨树二十年后,我有机会路过省城南郊。我看到了它,它还在,那么粗壮,那么高大,那么挺拔。正是仲秋,它浑身洒满晴朗的阳光,树干上长出许多个眼睛来,叶子金箔般闪闪发亮,发出沙啦沙啦的响声。我的眼泪流下来。(我的树长江文艺出版社2016年出版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