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那个叫垃圾婆的女孩我在家附近的一家煌上煌买卤猪肚。这是一家很小的店面,旁边是一个楼梯,通向二楼。寒暑假期间,还有不少小孩子在那个楼梯上跑上跑下,我有时会想这些小孩到底是去上那个培训机构的,还是在上面工作的人的孩子?店主和店员的孩子到店面上来,是任何一个商业场所最常见的情景。今天这群小孩就出了一点状况,他们在二楼齐心合力地大叫着:垃圾婆,垃圾婆!叫完嘻嘻哈哈,甚是开心。过了一会儿又传来纷杂的脚步声,大概是被叫垃圾婆的人愤然反抗了下,他们就一起逃到了楼梯上,然后扬着头更齐心地对上面叫着:垃圾婆!垃圾婆!楼上似乎有隐隐的小女孩哭声,下面的小孩更加得意了,益发又叫了好几十遍,叫得你都要怀疑他们嗓子痛不
2、痛。旁边吃酸辣粉的人都觉得烦,骂了几声。这情况谁看都明白:一群孩子在欺负另一个孩子。他可能是男孩可能是女孩,可能不好看,可能有某种残疾或缺陷,可能有个难听奇怪的名字,可能讲着外地口音,可能父母很穷或有某种丑闻,可能仅仅是内向,还可能是只喜欢书本和宠物,却不喜欢和人玩耍,这些理由都不要紧,反正结果是:他没有成功成为这个群体的一部分,所以合该像怪物一样被嘲笑、欺负、侮辱。小孩子啊,我真的不觉得他们是书本中或者传统认识中那种无害、美好得不行的生物。我自己也当过小孩子,知道那个世界不缺暗和恶。我小学的时候,班上有一个叫李莎的女孩。她皮肤有点黑,除此之外我看不出她和别的女孩有任何区别。事实上我也真的没怎
3、么注意她。她在一年级时毫不起眼,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大概是二三年级左右开始,全班人似乎在一夜之间,突然开始叫她“炭花婆”。炭花是煤渣的意思,四川话里还要多个儿化音:炭花儿婆。这是对皮肤黑的女性的恶毒称呼,并不多常见,也不知道大家是从哪儿学来的。最开始是男生们这么叫她,后来女生也跟进了,大家不仅嫌恶地这么叫着,还不愿意去碰她,她的同桌也要求换位子,并不断向别人痛陈和炭花婆坐在一起是多么不爽。很快,这个名声就传到了其他班,其他年级。很快就有人带着自己在其他班的发小,在其他年级的兄弟姐妹,一起叫她炭花婆了。有几个镜头印象深刻:那个时候也不像现在这么注意小孩上学放学路上的安全,校车什么的更是别提,我们都
4、是走路和骑自行车上下学。早期老师会把住得近的小孩分成一个小队叫大家一起走,但过了一年级以后好像就没人管这个了,大家都是和关系较好的人一起走,小圈子什么的这个时候就已经很明显了。李莎没有小圈子,没人愿意和她一起走,在学校附近的街道上,常见到她一个人背着书包孤零零的,旁边有几个同路男生不远不近地跟着她,乐此不疲地高声叫她炭花婆。大约到了四年级左右,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开始和李莎交上了朋友。我们经常一起回家,聊天什么的。因为她只有我这一个朋友,所以对我流露出了非常大的热情,经常送我一些小礼物或是小零食。日子久了,就觉得有点奇怪,因为她一切正常,实在没有任何理由遭受这样的屈辱。有一年儿童节,所有人都
5、要准备节目,我和她一起上台唱了一首歌,下面的人全都眼神古怪,也没有人主动鼓掌。唱完后另一个朋友立刻来质问我:为什么要和炭花婆一起演节目?还有一次野餐,大家自行分队,毫无意外地谁都不愿意带她,我当时已经和另外几个女生组成了队,就建议让李莎加入。所幸那几个女孩都是班上非常无害的老实人,并不反对。那天我们就一起去野餐了。现在想来那个野餐颇为搞笑,因为别人都是带的面包零食什么的,直接坐下来就吃,李莎除了这些,还带了锅碗瓢盆,装在饭盒里的米、豆腐乳和肉馅等一大堆东西!我们活生生用报纸、河滩里捡的干柴什么的当燃料,煮了小半锅米饭和不熟的丸子汤。大概因为这是她很少的能和人一起组队玩的机会,所以弄得非常隆重。
6、这种小心翼翼的热情,后来每每想起都让我觉得难过。李莎的故事在几年后,我高中复读时又重演了一次。复读时我是插班到了下一届的学生中。一开始我和他们并不太熟,所以在这个年级一些人所共知的事情我并不明白。只记得有一天去上厕所,遇见一个戴眼镜的女生,长相身材什么的都很一般,但很热情地和我说话,说以前就知道我是谁,最近才知道我插班到一班了。但当时这个热情的搭话一点都没有让我舒服,因为我当时对复读这件事深感羞耻,所以冷着脸嗯嗯两声就走了。刚走几步,同班女生冲上来拉住我急切地说:你知不知道你刚才是在和谁说话?!是武川熙啊!你会倒大霉的!然后17岁左右的女同学们叽叽喳喳地跟我普及了关于武川熙的事儿:她在四班,是
7、这个年级最著名的霉婆,沾谁谁倒霉,和她说过话后一定要吐口水洗手云云。那个时候她们已经高三了,想必武同学是从高一,甚至更早的时候就开始了这个霉婆生涯。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没人说得清也不可考,但是大家可以举出一大堆例子来证明武川熙的神力无边:XX同学和她说了句话,耳机坏了;XX同学考试时挨着她坐,考砸了数学,此类等等,不一而足。在这些例子里,她比拜菩萨见效还快,只不过是负能量。我其实有点惊讶快20的人了还在传这种玩意儿,就像至尊宝说的;“以我这么理性的人,怎么会相信这样的无稽之谈呢?”但我那时正在复读,已经考糟糕了一回,对于倒霉这种事,自然非常害怕,“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种想法,可是最容易
8、进驻到害怕的心里。两种想法交织之下,我只能开玩笑说:她真那么灵验的话,不如想诅咒谁的时候就把她往旁边一推好了。全校的人都知道武川熙的大名隔壁两个班篮球赛,A班眼看要输了,就在B班的人罚球的时候,A班所有围观群众一起大喊:武川熙来了!以诅咒那个球投不中。喊完之后,无论中与不中,球场边的人都会愉快地笑成一团。我复读的时间只有一年,武川熙又不和我同班,我很少见到她,但有时她遇到我会和我寒暄几句,一年可能就那么四五回吧,毕业后我再也没见过她,也没有人再谈论过她。但我记得她偶尔和我说话时的眼神和谈话方式,那是我从小熟悉的李莎式的眼神:过分的热情,带着害怕,又努力镇静,努力展示着自己最好的一面,努力说最无害的话题,想在这个新来的家伙了解她的恶名前,给她留下好印象。之后我还在很多人身上见到了这样的眼神。愚笨如我,几次后也能学会:凡有这样的眼神,必是在流了很多眼泪后才能有的。这两个女孩现在应该都是结婚当妈的年纪了,不知道她们的小孩今天面对的成长环境会不会好一点。这种眼神则常要花很多功夫才能抹去,或是某天突然反弹,变成凶狠或冷漠的眼神。再或者她会想明白这些事儿,变成平静悲悯的眼神。都有可能。无论是她们,还是那个在煌上煌的二楼隐隐哭泣的女孩儿,都还有很漫长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