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平凡的路遥我认识路遥是在1988年。去见路遥时,是在陕西作家协会那个院子。院子本来就不大,加上增添的一些简易房子,院子更显狭小。 在我进到他的写作间时,我发现低矮狭窄的土屋里摆放着一个奇特的案子,那是一块门板架在两把椅子靠背上,搭成了一个挺长的“写字台”,上面铺着一堆稿纸,一边堆着麦氏咖啡的那个小小袋子。空空的咖啡小袋子堆了很大的一堆,再看墙角处,也堆有这样一堆咖啡袋。我认为当年的曹雪芹也不过就是过着这样一种“绳床瓦灶”的生活。我静静地伫立了好一会儿,没见路遥回来。正值中午,可能他出去吃饭了。中午,是他的早晨。早晨从中午开始这部六万字的创作谈中,写满了令人心碎的感伤。 据说他吃饭的时候极其简单
2、。他到院外的集市上买一棵大葱和一个馍,将大葱皮剥掉,往衣襟一蹭,走一步咬口馍,再咬口葱,等他快走到写作间屋门口时,馍嚼完了,大葱也吃完了。他在这段不长的路上,匆匆完成了中午大餐。然后,他坐在那个门板上开始了他的庄严的写作。 那天中午没有见到路遥。晚饭后,我从院落出来散步,走到大墙边儿。那地方很是僻静。大墙很长,隔一段便有一盏路灯洒一团昏黄的光团。在这片静谧之中。突然自前边拐弯处传来一种气喘吁吁的声音,那声音粗重急促,脚步声更是响得沉重,从声音中判断对面过来的人肯定是一个负重者。很快,对面出现了一个人,我才看清他弯着腰,双手搂抱着一摞砖,步履踉跄。我一眼就认出了这是路遥,赶快迎上前去。到了跟前,
3、我才看清路遥抱着一摞像砖垛似的书。他停在那里喘得几乎说不出话了。我帮他将书抱回他的那个写作间。他一边擦拭着汗珠翻腾的额头,一边兴致勃勃地说这些书有多么好。我翻看了一下,大都是国外一些政治家的传记。他招待我的方式也极其特殊:随手拎起一瓶简装白酒,用牙一紧便咬开铁皮酒瓶盖。然后往我手中一递,让我喝一口,暖暖身子!我呆瞅着他,没有接酒瓶子,他倒自己一仰头对着瓶嘴“咕嘟”着。他是从农村出来的作家,可能习惯了过苦日子,也习惯了自虐式的写作。但是,他还是因此而伤害了自己的身体。 为了写作平凡的世界,他准备材料用了三年。他独居在一个矿区里写。极度孤寂中有个耗子每天准时过来人立而起,不解地瞅着他,最感动人的是
4、书即将写好的时候,一帮朋友在等着为他竣工庆贺,一桌丰盛酒席热腾腾地等着他。而他却迟迟无法完成全书的最后一段。因为他的手突然无法握笔了,那手僵直着像鸡爪。他用一盆热水泡着手,用另一只手抻拉着僵指,好久好久,才让手指复苏。当他终于将全书画上句号时,他一把推开窗户,将这支笔远远地扔了出去。然后,他进到卫生间,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叩问着:究竟为什么要这样?他居然大哭起来。 再一次见到路遥的时候,他歪倒着倚坐在木床上,脸色灰暗。平凡的世界刚刚获得茅盾文学奖,他正应该是最高兴的时候,而他见到我头一句话竟然是说他现在是“深刻的颓废”。我祝贺他获奖,他却不以为然。他显得很累很累,他勉强坐起来,述说了他写完全书后,每天会坐在作协收发室的那个椅子上晒太阳。晒着晒着就睡着了。他说他那时连马路都不会过了。看他如此疲惫,不忍多聊,便告辞了那间小屋。 不曾想到,这竟然是最后的一面。两个半月后,路遥病逝。我想,甘于平凡生活的路遥写出了“不平凡的世界”,路遥是真正做到了平凡而不平庸,是大悟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