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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兰州.p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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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源描述

1、走兰州1鸡叫走兰州,天亮还蹲在茅坑里,说的是刘望春的一桩糗事。1967 年秋天的一个晚上,18 岁的刘望春兴奋地久久不能入睡。他晃着一双长腿,在大门口边走边两手比划:兰州的楼有村口的大槐树高吗?兰州的广场有打麦场大吗?兰州大街上的人真的稠得像田野上的麦子?他越想越疑惑,越疑惑越好奇;好奇是另一种虫子,把他的瞌睡虫一只只给赶跑了。他娘说,发啥魔怔呢?你睡一会,天亮了我叫你。刘望春躺到炕上,闭上眼睛使劲地睡。刚打了个盹,就一骨碌爬起来,问,娘,天亮了吗?他娘说,你自己看啊。窗外亮堂堂的,他慌得一面穿衣蹬鞋,一面埋怨他娘。他娘笑嘻嘻地说,那是月亮,鸡都没叫呢。刘望春站在院子里,东望望西瞧瞧,怎么看都

2、像天亮了,肯定是鸡睡过头了。他踹了两脚鸡笼,惊醒的大公鸡奓奓翅膀,伸长脖子喔喔喔地叫。兰州窑街煤矿招合同工,每月 36 块钱。发大头皮鞋、蓝色工作服,顿顿馒头面条、粉条炖肉。敞开肚皮吃,美得很。一张惹人眼馋的招工表,不知怎么成了漏网之鱼,鬼使神差地落到了油坊门。人人打破了脑袋,要争这一份美差。村子像一锅沸腾的开水,翻滚着无数激动的水泡。支书牛大舌头,喝得东倒西歪的。他军绿色的上衣,像大鸟的翅膀,一张一合。裤腰带上,就别着那张能出人头地、光宗耀祖的招工表。牛大舌头说,等着吧,我们要研究研究。研究啥?还不是拉关系、攀亲戚、你送酒、他送烟那老一套?有的说人选早就定了,不是东头的吉祥,就是西头的发堂,

3、有的说要抓阄呢。五花八门的小道消息,撩拨得一村人一时冷一时热,像打摆子。牛大舌头把招工表给刘望春时,他又惊又喜,一颗心要跳出了胸膛。刘望春的爹瞟了一眼门口的大槐树,上面并没有落着一只报喜的喜鹊。刘望春的娘掐着脑门回忆,记得生他时,也没青龙入怀、香气满堂的异相。平日里凶得像索命判官的牛大舌头,现在也化身为满脸笑容的弥勒佛。一切让人摸不着头脑。天上掉下个金元宝,把一家人砸懵了,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脸上的表情又痛苦又高兴。牛大舌头捅一下刘望春的胸脯说,你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生,你不去谁去?又捅一下说,我牛有田是公正的爱才的;再捅一下说,去了好好干,争取转正,以后为油坊门做出重大贡献。三拳打回了刘望春的魂

4、,牛大舌头抖抖滑下肩的军上衣,转身而去。油坊门上千人丁,就牛大舌头去县上开过三干会,和县长合过影、握过手、吃过招待餐,算是村里走得最远、最有见识的人了。那时出门全靠两条腿,去三官镇要走大半天,去县城要走整一天;去兰州,听说喝油的四轱辘汽车,都要跑两天半。用两条腿,怕是走到八十岁也走不到。兰州啊,远在天边,还被云罩着雾遮着,朦朦胧胧的,看不清眉眼。刘望春要去兰州当工人了。那几天,他走路都是飘着的,像踩着一朵云,随风而飘,一飘就飘到了兰州。晚上,家里挤满了人,人人一张向日葵般灿烂的脸,争着给刘望春戴高帽子抢着说舔沟腚子话。刘望春的爹拿出旱烟,豪爽地拌了几滴香油;刘望春的娘大方地炒了一碗葵花籽,忙手

5、乱脚地待客。两口子喜得一塌糊涂。家里破天荒一下子来了四个姑娘,她们扭扭捏捏的,走两步退一步,你推我我搡你,羞羞答答地蹭进院子。姑娘们和刘望春面对面,屋子里的温度一下升高了好几度。刘望春如坐蒸笼,口干舌燥、满头虚汗心如擂鼓,类似中暑眩晕的症状。刘望春从小看见女生就心慌嘴短,短暂的人生经历里,从没近距离地被几个姑娘含情脉脉地盯着。一时,他又慌张又甜蜜,咧着嘴只是呵呵呵地傻笑。第二天,媒婆大脚片来报喜,村里有四个、外村有两个,一共有六个姑娘看中了刘望春,争着要嫁给他,不要一分钱彩礼。刘望春的娘高兴坏了,眨巴着眼睛,小心翼翼地说,这行吗?皇上才能娶六个媳妇。刘望春的爹眼皮开始向上翻了,他心里翻腾起了傲

6、慢的小浪花:我儿要去兰州了,什么样的媳妇没有,要这些吃高粱米放红薯屁的歪瓜裂枣?他挥手撵走大脚片,说,刘望春的媳妇去兰州找。刘望春的娘说,放着嘴边的食不吃,倒去逮天边边的雀儿?刘望春的娘吃饭不上桌、议事不插嘴,地位低下。自刘望春拿了招工表后,她开始和男人争夺刘望春的主导权。两人就地好还是种子好有过一番激烈的争论,最后不了了之。这一次,刘望春的爹没有骂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他小眼睛滴溜溜转了转,脑子拐了几个弯,有了主意:眼下先挑一个,往后在城里扎了根,再把村里的踹掉,以免落個两头空。刘望春相中的是薄荷,有脸蛋有身材,脾气也好,与刘望春是小学、初中同学。小时候,刘望春就喜欢她两颗虎牙,每天总要逮机会摸

7、一摸。十八岁的刘望春恋爱了,包谷地里、芦苇丛中、小河边上,到处留下他和薄荷的身影。正是夏天,小暑与大暑之间,南风轻轻地吹小雨哗哗地下空气湿润、浮尘不起。刘望春穿着一件崭新的雪白衬衫,像城里人一样,把下摆扎进皮带里,袖口挽起来。每天黄昏,刘望春和薄荷肩并肩,在村里人羡慕的眼光里散步、看落日、赏晚霞。没有人大惊小怪地打口哨、唾口水、说风凉话,刘望春要进城了,城里的男女都手牵着手,走两步要抱一抱、走三步要亲一下嘴。刘望春迎来了他生命中最不同寻常的一天。黎明时,锁锁赶着胶轮大车,吱嘎一声停在门口。刘望春的爹一面热情地给锁锁敬烟,一面将半盆黑豆捧到拉车的枣红马嘴边。尽管锁锁说马已经喂过了,但他还是热情地

8、摩挲着枣红马说,多吃点,吃足了料才有劲,能拉着车跑得更快。从县城发往兰州的班车,每周一趟。破车走风漏气,爬坡时又是咳嗽,又是放屁,五六百公里路,要跑两天半。刘望春坐马车赶往八十里外的县城,在那里等七天一趟的班车去兰州。岁喜和薄荷来送刘望春。岁喜是刘望春最好的朋友,上学前玩尿泥,上学时坐同桌,经常吵嘴打架,却越打越亲密。刘望春爬上车,屁股刚沾车厢,突然皱着眉头说,等一下。他跳下车,一头钻进路边的茅厕,锁锁不高兴地嘟囔,犟牛屎多、懒驴尿多,早干嘛去了?天亮时落了一阵雨,雾气很浓,四野黑乎乎的,几步外什么都看不见。刘望春一趟又一趟,每次爬上车,屁股没落地,又跳下去。锁锁不耐烦了,骂:你是尿长江,还是

9、黄河?薄荷捂着嘴,笑吟吟地说,刘望春,别紧张。锁锁急得团团转,早上雾气大,雨后的路又泥泞难走。八十多里路,再磨叽,肯定赶不上班车了。薄荷慌得抹眼泪,岁喜去敲卫生员的门,给刘望春买止泄药。锁锁怒了,问,你到底走不走?刘望春气若游丝,呻吟着说,我走不了了。上吐下泄的刘望春,瘫倒在地。牛大舌头赶来,看着这场景,气恼地骂,狗肉上不了正席,关键时候拉稀。岁喜把刘望春送回炕上,刘望春的娘颠着小脚,找出几张黄表纸,点着了,在他头上边划拉边念念有词。锁锁说,再不走,就赶不上趟了。牛大舌头看看天色,搔头挠耳一番,咬牙切齿说,岁喜,你去吧。岁喜懵了。牛大舌头说,你不去,名额就作废了,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岁喜好像

10、偷了刘望春的钱,怪不好意思。牛大舌头说,只怪他没福气。岁喜迷迷糊糊地上了车,锁锁扬起鞭子。枣红马撒开四蹄,跑了起来,嘴边喷出一团团的雾气。2刘望春是我爷。我记事时,就见我爹对我爷恶声恶气。刘望春,门前的草该拔了;刘望春,水缸没一滴水了,还不去挑担水?刘望春,猪啃白菜,你眼瞎了?我爹和我爷的关系稀奇古怪,出了门,他们像两个陌生人,扭着脸,梗着脖子,瞅都不瞅一眼。回了家,我爹对我爷很凶,张口就训。我爷好脾性,低眉顺眼的,不吭一声。关于我爷,尿黄河尿长江的故事,疯狂地流传了几十年之后,高潮跌落,像一根狗尾巴草,在秋风中孤独地摇曳。那天早晨,薄荷望着远去的马车,怅然出神。她像陷入一个奇怪的梦里,恍惚迷

11、离。雾散了,太阳从阴云里钻出来。我家门口静悄悄的,一家人好像还在昏睡中。薄荷站着发了一会呆,下意识地沿着马路走,这一走就走到了镇上。到了镇上,她没有看见岁喜,也没看见锁锁的马车,镇上没一个熟识的人。天快晌午了,镇上的太阳好像比油坊门的更大更毒。薄荷感觉脸上烫起了一层痂,她再不离开,就会像一株禾苗被活活烤死。薄荷掉头回家,一来一去六七十里路,她没觉着累。走到村口时,她汗流浃背、头发散乱,扑通一下,坐在地上。拔一把草,擦绣花鞋上的泥,却越擦越脏。一连几天,薄荷总在黄昏时,站在我家门口张望。她是盼着和我爷一起去河边看落日吗?我爷呢,却像一滴露珠蒸发得无影无踪。我家那两扇破旧的大门,比往日关得更严,在

12、拼命堵住村里汹涌而来的流言蜚语。好几天了,我家鸦雀无声,屋顶没有冒起一丝炊烟。村里人据此判断,我们家人心劲散了,要走下坡路了。关于那张招工表的秘密,也被抖漏了出来。一种说法是牛大舌头去公社领招工表,回来时天已黑透,刚到村口,路边的坟堆里跑出来一只红狐狸,冲着他作了三个揖。老坟上有几棵柏树,是我们家祖坟。另一种说法是,吉祥的舅是公社副书记,发堂的姑和公社武装部长上过几次床。两人都要争这个名额,当着书记的面,差点把招工表撕成两半。书记一生气,说,给村里最有文化的人。牛大舌头把村里青年一扒拉,这么多年,就出过我爷一个高中生,不给他给谁?牛大舌头不高兴地发牢骚,虎狼争食,便宜了一只癞皮狗。不管怎么说,

13、我爷福星高照、鸿运当头。眼看着摇身一变,驴粪蛋成了狗头金,万万没有料到,一向身强力壮百病不生的他,却栽倒在一泡屎上。中医老陈皮被请了来,他翻翻我爷的眼皮,捏捏耳朵,问,吃啥脏东西了?我爷要去兰州,我太爷特意赶了一次集,买了两斤猪头肉、一瓶烧酒,给我爷饯行。说起来,可能谁也不相信,我爷长到十八歲,肉汤喝过、肉味闻过,就是没吃过一块肉。那天傍晚,两斤猪头肉差不多让我爷一个人吃了。酒足肉饱,我爷舒坦地落了泪,他拍着胸脯,夸下海口,以后我赚钱了,我们每个月都吃一次肉。我爷美美地吃了一顿肉,就把自己一个如花似锦的前程给吃没了。那天早晨,我爷上吐七次、下泄十二次。在老陈皮进屋时,他已虚脱了,说不出一句囫囵

14、话。老陈皮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纸包,捻出绿豆大一疙瘩药,黑得像老鼠屎,给我爷喂了下去。太阳下山时,我爷起床了,喝了一碗小米粥,有力气在院子里转悠了。他不吐了,也不拉了,但去兰州的班车,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一家人被寒霜打蔫了,吃饭有一顿没一顿地瞎凑合。夜深了,这个翻身,那个叹息,谁也没睡个好觉。每天落日后,我爷坐在门槛上,我太爷蹲在炕头上,一个吸烟锅,一个抽纸卷的喇叭烟。抽得嘴巴麻木了,隔着缭绕的烟雾,两双无神的眼光相对无言。半天后,我太爷长叹一声,好薄的福分,你娃命比黄连还苦。要是没吃那顿猪头肉,我爷早就在兰州城了。我太爷后悔地连连抽自己的嘴巴。我爷窝在家里闹情绪,一个多月后。我爷出门了,他脸上两

15、个深陷的坑,颧骨高高隆起,衣服像挂在衣架上。我爷瘦了,瘦得没了精气神,眼窝深陷、头发干枯、胡子拉茬;一眨眼,老了二十岁。他的形象让村里人大吃一惊,以为大天白日撞鬼了。一年半后,岁喜回家探亲。穿一身挺括的蓝色劳动服、脚蹬黄色大皮鞋、戴着白手套,手腕上一块亮晶晶的表,精神得很。岁喜带给村子轰动效应的不是每月能领 36 块钱工资,而是他和薄荷订了亲,年底结婚。婚礼不是在油坊门,而是在兰州。洞房花烛的第二天,他们将坐上火车,去上海旅游。村里男人抽着岁喜敬的烟,女人噙着岁喜发的糖。听得发呆了,烟头烧了嘴,糖水呛了喉咙。忙不迭惊叹,天爷爷,岁喜啊,岁喜,你把人活成了!我爷和岁喜在村口相遇。岁喜和薄荷刚从县

16、城照结婚照回来,两人手牵手。我爷推着一辆吱吱扭扭的轱辘车,装了满满一车牛粪,往地里运。岁喜亲热地和我爷打招呼,又是敬烟又是往兜里塞糖;薄荷尴尬地扭过脸去。我爷呢,光着脊梁,满是汗珠的脸膛比挖煤的岁喜还黑。要命的是他没有穿鞋,脚丫子上还沾着鲜牛粪。我爷两只脚在泥土里抓挠,想把自己丢人现眼的脚藏起来。最好能有一道地缝,整个人钻进去。三人戏剧性的会面,被村里人看见了,引发了一场大讨论。有人叹惜我爷命薄,有人眼热岁喜运气好。两人一交换,就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薄荷选择了岁喜,村里人一致夸她眼头亮,丢了粒芝麻,捡了个西瓜。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麻雀也拣高枝落;薄荷是个人梢子,就该配当工人的岁喜,而不能

17、插在我爷这坨臭不可闻的牛屎上。很多年后的一个上午,雨天,我爷生火做饭,柴湿,起不了焰,浓烟倒过来,呛得我爷连连咳嗽。那时,我奶奶早就去世了,我爷一个人忙里忙外。看着我爷一脸狼藉的鼻涕眼泪,我问,你怪薄荷绝情吗?我爷浑浊的眼光,丢向遥远的往事,迷茫着。一个薄脸皮的姑娘家,天天守在我家门口。只要我爷直着腰杆,说句硬邦邦的话,吃糠咽菜、受苦受累她认了。可我爷像个缩头乌龟,连门都不出。后来出来了,见了薄荷,眼睛只盯着脚面看,不瞅一眼,不搭一句话。一场突如其来的腹泻,使我爷的人生之路拐了好大一个弯;还没到达巅峰,就直线坠落。我太爷对我爷的遭遇百思不解,他求过神、烧过香,把门口核桃树上晦气的老鸹窝也捅了;

18、他努力想使我爷能时來运转重振旗鼓。我太爷早早地死了。临咽气时,他攥着我爷的手,以自己 52 年跌宕起伏的经历,留给我爷一句人生箴言:人一辈子的富贵荣辱、生老病死,全都由一只看不见的手操纵着。人就像一粒草种,命运就像风,把你刮哪算哪,身不由己。人是争不过命的。几十年后,某个阳光温和的早晨,我爹瞥着佝偻着腰起粪的我爷,鄙夷地说,他呀,十八岁之后,就再没放过一个响屁。那时,在一线城市广州,我爹有一套一百二十多个平米的房子、一辆三十多万元的车。当然,这点家当,在广州亮出来,那是要被土豪们笑掉大牙的。而在我们油坊门,却是光芒万丈的太阳。我爹算是个成功人士了,他完全有资格嘲笑我爷。3我爹刘照明,从小就被我

19、爷的耻辱经历压得抬不起头:村里孩子赛跑,他落在后面,小伙伴就齐声喊,鸡叫走兰州,天亮还蹲在茅坑里;别的学生的作业都交了,他还在磨蹭,老师摸着他脑壳说,和你爹一个样,鸡叫走兰州,天亮还蹲在茅坑里。村里人老拿这段子嘲弄我爹,我爹愤怒羞愧。又毫无办法,他堵不住油坊门老小上千张嘴。我爹曾怀疑,自己只吃不长个子,是被这个像山一样的咒语压着。上小学一年级时,我爹坐在第一排;小学快毕业了,还在第一排。这时候,他发现了一个致命的问题,所有的同学,个子都蹿高了一截,唯独他几乎没动,像株缺水少肥的禾苗。我爹在乎这个事了,他隔一半个月量一次身高,量一次画一道线。一年下来,所有的线几乎是重合的。一次,我爹使劲地蹦了一

20、个高,头和门框一样平。但他无法停留在这个理想的高度,地球引力让他落在地上,回到残酷的现实中。有了一点生理常识的我爹,自然懂得孩子的身高,取决于父母的遗传。我爷是个高个子、大眼睛,腰细腿长肩膀宽,标准的美男子;我奶呢,容貌一般,个子矮也就罢了,偏偏还是个小儿麻痹,走路晃悠晃悠的,村里人送个外号叫“萝卜丁”。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我奶的劣质基因,注定育不出一棵优秀的苗。上初中后,我爹身高定格,胡子却疯长。他讨厌胡子,长一根拔一根。胡子不是杂草,越拔越多越茂密。拔不过来了,索性不拔。胡子一多就显老,班上学生叫他小老头。看着别的男孩子和女孩子嘻嘻哈哈地说笑打闹,我爹心痒痒的。他一天洗三次脸、抹雪花膏、剪

21、个时髦的发型,但他个子太矮了,入不了女生的媚眼。十六岁的生日过完,我爹的身高停滞在 1.58 米的屈辱高度。他伤心地哭了一个下午。擦去眼泪的我爹,小心翼翼地埋怨我爷,你当年咋想的,就不能找个高一点的女人?说起当年,我爷满腹悲伤事两眼心酸泪。那次腹泻后,我爷变了个人,他几乎整天不说话,只埋头做活。做活时,下的是死力,好像跟谁赌气。他不和人来往,独来独去。出门干活,关门睡觉。村里人都说他怪。薄荷和岁喜结婚后,我太爷张罗着给我爹说媳妇。我爹个子矮,加之言行怪癖,一连好几年,没有一个姑娘上门。我太爷急得吐血,我爷却没心没肺。照常吃饭睡觉干活,就是把婚事不放在心上。我爷三十岁上,一个远亲介绍了个山里姑娘

22、。我太爷带我爷去相亲,我爷不去。眼看着要断香火了,我太爷给他下跪,他才松了口,说,只要人家不嫌弃,就领回来。我太爷问,不看一眼?我爷说,不看。我太爷跺垛脚,恨声道,抓只猪崽子都要看一看,何况婚姻大事。我爷说,瞎的瘸的聋的不在乎,是个母的就行。拜天地时,我奶刚过我爷的裤腰带,走路还鸭子一样叉着两条腿。吃酒席的女人,不抢盘里的菜,指点着我奶,捂着嘴哧哧地笑。十二岁时,我爹有了一双球鞋;上海回力牌,是岁喜送的。岁喜、薄荷来我们家,给我爷的是一条兰州烟、一盒三泡台,给我奶的是一块酒红色灯芯绒。我爷刚从牛棚钻出来,头上粘着几根麦秸;我奶正在喂猪,两只脏手在衣襟上蹭。薄荷拉着我爹的手,她烫了个大波浪卷,穿

23、着高跟鞋,手软绵绵的,身上香喷喷的。要是我爷那天不跑肚不拉稀,我奶就是薄荷,而不是萝卜丁,我爹就不会是个矬子。我爹不错眼珠地盯着修长美丽的薄荷,心里五味杂陈。晚上,他抱着那双散发着浓烈樟脑味的球鞋,久久不能入睡。岁喜最为人称道的是不忘本,见着村里的每一个人都问好,男的敬烟女的给糖。给老人捎点兰州水烟,给小孩几根铅笔、一个笔记本。岁喜最感激的是我爷,每次回村先上我们家。烟酒茶,一样不缺。村里人爱拿我爷和岁喜比,说要是刘望春去了兰州,也会一样风光。关键时刻,命运的小手捏了我爷肚子一把,致使我爷腹泻,错过了好运气。岁喜送给我爷一身蓝色工作服、一双大头皮鞋。那是无比珍贵的礼物,就算正式工,每两三年才能

24、发一套。我爷穿着这身行头,走在油坊门的村街上。开始,他还挺胸抬头、洋洋得意的。后来,村里人指指点点说,不像,弓腰塌背的,一点都不像个工人,糟蹋了好东西。我爷灰溜溜地回家,把那件工作服和大头鞋塞到炕洞,想一把火烧了。但最终舍不得,又把它们压在老柜子里。我爷最怕村里人提他当年那桩荒唐事,提一次,就揭一次他的脸皮。我爷的脸皮不是牛皮的,也不是驴皮的,揭一次疼一次、流一次血。但不提行吗?岁喜又长了工资、岁喜转正了、岁喜当了科长。村里人眼热岁喜,想拍他的马屁,够不着,回过头奚落我爷。你说你咋不记得敬个神、烧炷香,让一泡屎坏了好事?我爷脸色如土,啃啃吃吃说,命!十八岁后,我爷不吃一口肉。说吃了翻肠倒肚,没

25、口福,命!我爷穿上新衣就难受别扭,挠个不停,像身上长了刺,换上破衣烂衫就舒坦。我奶骂他贱,他说他是叫花子的命。我爷不逛街、不赶集、不看大戏、不看电影,对任何娱乐活动没兴趣,绝缘。他的爱好就是干活,活越重越累,他似乎越开心。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从大年初一到除夕,他都忙着,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我爷的怪异之处还表现在:对外人,他菩萨般温和;对家人,他却暴君般残酷。有人偷了我家的包谷西瓜,偷就偷了;有人多犁了我家两垅地,犁就犁了;邻居家盖房,占了我家一尺地界,占就占了,他不是睁只眼闭只眼,索性连眼皮也懒得抬。我爹被村里孩子揍得鼻青脸肿,他不去兴师问罪,倒揣着几个鸡蛋提两棵白菜,上门赔礼道歉。村里人摸熟

26、了他脾性綿软,蹬鼻子上脸,他不怒不争不吵,计较个啥?都是老天爷安排好的。回到家,关上门,我爷揣起笑脸,瘟神下凡了。吃饭时,盐淡了醋酸了,我爷就一脚踹倒我奶,骂,你个蠢猪;我爹不小心摔一只碗,他一个耳光甩过去,骂,败家子。我爹听说多吃肉才能长个子,但我家的锅里只有大年初一才有一次肉。有天傍晚,我爹玩回来,看见饭桌上又是玉米饼、蒸土豆、小米粥,他抽抽鼻子,没闻见一丝肉味,就小声嘀咕,又是玉米饼,吃得屎多屁臭。我爷突然就恼了,他这辈子,最听不得的就是屎。那是一根咬人的刺,扎着就疼得钻心。我爷将手里的碗扣在我爹头上,我爹叫了一声,脸上糊满了粥和血,红的白的黄的,五彩斑斓。我奶惊叫着,抱着我爹去找老陈皮

27、。我爷在家没好脸色,我爹和我奶战战兢兢的,像两只寒蝉,大气也不敢出。对我爷怪诞的脾性,村里人猜测分析说,刘望春没去成兰州,脑子出毛病了。4从小学一年级开始,我就在广州上学,一年要花好几万。那时,我爹的生意做得不够大,供我上学很费劲,但他说值。我爹说,要是你爷那年去了兰州,我就能在城里上学、工作、结婚。你也是城里的孩子,不用上高价学校,我们就不用活得这么累。我爹说着,深深地叹一口气。他肯定是在怪我爷的屁眼不争气,害苦了我们一家三代。我爹整个读书生涯没出彩过,高考落榜当然是意料之中的。我爹打算复读时,我爷发话了,能识几个字就行了,咱家老坟里出不了当官干事的。当时,我爷和我爹刚吃过饭,几只鸡对掉落的

28、饭粒视而不见,在土里刨虫子。我爷以鸡为例,教导我爹:你别看它和老鹰一样长着俩翅膀,老鹰吃肉,它捉虫,我是老鸡;你是小鸡,土里刨食吃的命。命,命,又是命!我爹恼怒了,一脚踢飞一只老母鸡,冲我爷咆哮,命是个锤子,我不像你个窝囊废。我爹骂我爷是窝囊废。我爷愣愣地瞅着我爹,发现他虽没长高,但壮实了,嘴唇上的胡子又黑又硬,手臂上隆起的肌肉像小老鼠乱蹿。岁喜拿起镰刀,想过一把割麦子的瘾。但是,他已弯不下腰。他的肚子太大了,像怀着一个六七个月大的婴儿。岁喜羡慕我爷的瘦削,而我爷却说岁喜是贵人福相,那肚子里装的都是一辈子的收成。岁喜劝我爷,人生大半截过去了,该换个活法了,不要一条道走到黑。现在城里工作好找,搞

29、个卫生看个大门,每月也能赚两三千块,比种地养殖划算得多。早晨黄河边遛遛腿,吃碗牛肉面;傍晚五泉山上喝一壶三泡台,听听秦腔,看看风景;隔三差五了,咱哥们喝个小酒,吃顿手抓羊肉,享几天清福。我爷抽着岁喜的烟,茫然无神的眼光在麦海里游弋,飘过田野飘过树林飘过村庄,落在缥缈虚无的远处。几十年了,我爷没出过村庄。他认命了,他就是一只蜗牛,一生只能躲在自己的壳里。我爷扔掉烟蒂,说,不去了。岁喜问,你咋就这么犟?人这一辈子,就短短几十年,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别太亏欠自己。我爷说,你看我这邋遢样,能去兰州吗?兰州那马路干净的、车多的、楼高的。岁喜说,那我退休了回来,呼吸新鲜空气吃无污染的蔬菜粮食和你一块放羊喂

30、牛,拉拉闲话。几年后,岁喜退休了,仍待在兰州。他要带孙子,哪里都去不了。爷嘴上说不去兰州,心里却老惦记着兰州。他问我兰州在哪,远不远?我的地理课本上有一张甘肃地图,我指了蘭州的位置。爷又问,我们油坊门在哪?油坊门太小了,地图上没有标出来,但有我们县城。爷的手指在地图上划拉着,他分不清那些花花绿绿的线条,哪个是铁路,哪个是高速公路,哪个是一级二级公路。但他知道,从县城一直向西,有一条通向兰州的大道。爷的手指在兰州停下来,长久地摩挲着,他是不是想起了几十年前的那个清早?爷问,你长大了去兰州吗?我说我不知道,听我爹的口气,现在人人都争着往海边上跑。孔雀东南飞嘛。灯熄了,屋子里黑魆魆的。我快要睡着了,

31、却听爷在叹息,兰州远的。我说,不远,四五个小时就到了。爷像没听见,仍然念叨,兰州远的。我课本上的那张地图,被爷用饭粒粘在了他炕头。他躺在炕上时,就歪着脑袋看地图。爷差一点就去了兰州。几年前的冬天,爷胸口又闷又疼,还咳出了血。去县医院查,拍出的片子看不清,得去兰州。那几天,爷逢人就说要去兰州了,高兴地好像不是去看病,而是去旅游。爷打开老柜,取出了那身岁喜送的行头。久没见天日的衣服和鞋子,散发着浓烈的樟脑味。几十年了,爷第一次穿了像样的衣服。他别扭害臊,走没走相,站没站样,浑身不舒服。爷去和老陈皮告别。老陈皮问,看啥病?爷说,咳嗽吐血。老陈皮捉捉爷的脉,开了几服草药,爷喝了,居然不咳嗽,也不吐血了

32、。老陈皮说,屁大的病,用得了去兰州?老陈皮治好了爷的病,爷却闷闷不乐的,是不是没去兰州?此后,爷的病多起来了,不是腰痛就是腿疼,要不就头晕眼花。好像一台年久失修的机器,各个零件都有毛病了。我看爷病恹恹的,就给爹打电话。爹说,先买点药吃着,有空闲了就回。爷吃啥药都没效果,他说,对症下药,病没查清,怎么能乱吃药?听爷的意思,他想到兰州的大医院查查。我只好又给爹打电话,爹在电话里长吁短叹,娘在一旁絮絮叨叨。有了上次的经验教训,我爹带我爷找老陈皮,老陈皮一番望问闻切,说,没有啥大毛病。但我爷的血压飙到了 180,他呼吸急促,随时都像有窒息的危险。老陈皮疑惑了,说,要不,去大医院让仪器查查。村里人见着我

33、爹,就说我爷的病,高血压肺气肿心脏病脑梗塞,都是我爷给自己诊断的名目繁多的病。亲戚们有的打电话,有的上门来,殷勤地叮咛我爹,要抓紧看,别小病养成大病。我爹脸上挤出一丝笑,满口答应着,心里却恼火万分。我爹面临很大的舆论压力,和我娘商量。我娘说,人老了,病就多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谁能百病不生,谁能长生不老?我娘的意思,熬着。我娘还认为,我爷这病那病的,多半是在做他的兰州梦。还真让我娘说中了,经仔细观察,我爷真的是在装病。当着人的面,他一口赶着一口地喘息,一副濒死的样子;他走路扶着腰,一瘸一拐的,说他的腰要断了;他胸口堵着个大疙瘩,又疼又胀,一口水也喝不下去;他头疼头晕,脑袋像被斧子劈成了两半。我

34、爷整天哼哼唧唧的,他动不动就拉着哭腔叫我爹,说他不行了,赶紧安排后事。夜里,等我爹睡了后,我爷就像出洞的老鼠,精神抖擞手脚灵敏。他翻箱倒柜又吃又喝,呼吸平稳脸色红润,没有一丝病象。吃饱喝足了,看炕头上的地图,一看就是大半夜。我爷的诡计早就被我爹识破了,我爹熄了灯后,悄悄趴在窗子上,目击了我爷的一举一动。我爹又气又笑,将这事说给我娘,我娘挖苦说,你爹真有才,天生的演员,他没去拍电影电视剧,真是可惜了。我爷病如膏肓,我爹和我娘却无动于衷。不去医院,也不请大夫,根本不提去兰州的事,晾着我爷。我爷像个露了馅的蹩脚演员,他似乎听到了观众不满的嘘声,他再也表演不下去了。我爷的病不治而愈,他再次破衣烂衫地走

35、向田野,汗水淋漓地向大地低头,亲近他的庄稼和泥土。村里人奇怪,问我爷吃了啥灵丹妙药,我爷说,命贱,苦没受够,阎王爷不收。我娘得意地笑笑,说,看,都是惯的病,以后别理他。村里人知道了我爷装病的事,嘲笑我爷,想兰州想疯了,装神弄鬼的,真不要脸。我爷没去成兰州,反给村里人增添了笑料。5过完这个暑假,秋天,我就要去广州上中学了。爷又病了,这个病蹊跷,身上不疼不痒,白天好好的,晚上却胡言乱语疯疯癫癫的。每天,太阳一落山,爷就焦虑不安,他越过包谷林、麦秸堆,向西方的天空眺望。红霞漫天炊烟缭绕,鸟雀站在枝头唧唧喳喳,爷念念有词,不知在嘀咕什么。半夜里,我正睡得迷糊,爷把我摇醒,说,走啊。我问,去哪?爷说,去

36、兰州。我爬起来,看见爷把他的被子捆扎成豆腐块,放在炕头上。爷再次穿上工作服和大头鞋;衣帽一新的爷,让我有了陌生感。爷显得很紧张,他不停地说,可不敢拉肚子,一拉肚子,就赶不上车了。爷一趟接一趟地往茅厕跑,来去匆匆,把自己弄出一头大汗。后来,爷背起铺盖卷说,鸡叫了,我要走了。爷走过厨房时,拉开门问,娘,天亮了吗?爷记得很清楚,他娘为他第二天的远行,一直在厨房里忙活着。现在,屋里漆黑一团,空无一人,通红的炉火升腾的蒸汽炒菜的香味,统统消失了。爷懵懵懂懂的,娘去哪了?爷在院子里转着圈子找他娘,一抬头,看见了明亮的启明星和天边的鱼肚白,天亮了,爷猛地惊醒,该上路了。爷背着铺盖,迈开大步。一出大门,就扯开

37、喉咙喊,锁锁,走哩。爺从村子东头喊到西头。村子还在酣睡,没一点动静。爷蹲在村口的大槐树下等锁锁,日头一截截地升高。爷没等来锁锁,没等来那辆五十多年前的马车。爷哭了,鼻涕横流,他背着铺盖,回村里找锁锁。爷捶锁锁家的门,咚咚咚地像擂鼓。锁锁被打出来了,爷一个劲地埋怨,锁锁,你一觉睡到大天亮,赶不上去兰州的班车了。锁锁耳背,听不清爷在说什么。旁边的人大声说,刘望春要坐你的马车,去兰州当工人。锁锁笑嘻嘻地问,你屎拉完了吗?爷说,拉过了,夜里跑了十几趟,拉得光光净净的,一个屁也没了。锁锁说,你看太阳都到头顶了,班车早走了,明天吧。爷看着明晃晃的日头,好像从梦中醒过来,背着铺盖卷回家了。连续半个月,一到夜

38、里,爷就收拾行李,他把被子捆好,搁在炕头上,自己蹲在门槛上抽烟。我说,爷,睡觉啊。爷说,可不敢,万一睡过了头就糟了。不管我怎么说,爷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他整夜地出出进进,一会上茅厕,一会竖起耳朵听鸡叫。他这么一折腾,把鸡也弄糊涂了,常常半夜就喔喔喔地叫起来。鸡一叫,爷背起铺盖就走。太阳一竿子高时,爷回来了。我问他去哪了?爷说,哪也没去,我就出门撒了泡尿。我说,撒尿背被子干嘛?爷提着铺盖卷,自己也稀里糊涂的。爷对夜里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他说,我天一黑就上炕,一觉就睡到了大天亮。爷的神情,不像撒谎。我怕爷出事,给爹打电话,爹在那边只喘气不说话。娘气冲冲地骂,害人精。爹生意忙,吃饭撒尿都得见缝插针。这段

39、时间,资金链出了问题,工人工资开不了,厂子几乎要停产,正焦头烂额呢,不料爷却雪上加霜。我爹怒气冲冲地回来了,看见我爷,劈头就说,求你别逼我,让我多活两年,行吗?我孩子还小。这话带着刺,扎人呢。我爷说,你忙你的,别管我。我爹能不管吗?自我爷犯了癔症,每天天黑,村里人就来我们家看热闹,电视剧哪有我爷的表演精彩有趣?有人故意撺掇我爷,去马路上拦一辆车,天亮就到兰州了。他们一边观赏我爷的免费演出,一面埋怨远在广州的我爹和我娘,钻到钱眼里去了,老爹病得快要咽气了,却没人管。村长撵着我爹的脚后跟进门了,抽着我爹敬的大中华,说,该管管了。马上脱贫验收了,一个老头,背着个破铺盖卷,半夜三更地瞎跑,让美国卫星发

40、现了,又给咱中国抹黑添堵。你爹想去兰州,就让去一趟,了了这个心愿,他心里的疙瘩就解开了。我爹憋了一肚子的无名火,他雇了一辆车,拉我爷去兰州。车是村长的,丰田霸道,很高档的。车停在我家门口,车喇叭响了几声,我爹黑着脸,催我爷说,换衣服上车。我爷发愣,我爹找出工作服和大头鞋,撇给他,我爷却像看见了一堆蛇蝎,脸色煞白,摇头摆手说,我不去兰州,我哪也不去。我爹发怒了,你不是闹着要去兰州吗?现在就走,我在兰州给你租间房子,供你吃供你喝,你永远别回油坊门。我爷往后退,我爹抢上前,拽住我爷,硬往车里塞。我爷挣扎着,蹬腿甩胳膊,力气好大。村长过来帮忙,我爷惨叫着,我不去,我不去。这场面像是杀猪,村里人闻声,跑

41、来围观。我爷一脚蹬在我爹肚子上,我爹松了手,我爷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就跑,敏捷得像只兔子。我爷跑得没影了,我爹还捂着肚子抽冷气。老陈皮说,你爹是晚上犯病,天黑了再试试,看他去不去。日头被一片黑云吞噬了,没星星,也没月亮。村子里灯火稀稀拉拉的,能动的人都来我们家,看我爷这出戏怎么唱。我爷和往常一样,捆好铺盖后,去上茅厕。看见我爹皱着眉头,他讨好地说,喝得多,尿也多,这一回,要撒得干干净净的。不用我爹催,我爷背着铺盖说,鸡叫了,走兰州了。我爹拽住他的铺盖,说,现在出门用不着背这个。我爷凑近我爹的耳朵,小声说,这是薄荷缝的。我爷犟,只好随他。我爷看见门口一大堆人,挥挥手说,别送了,锁锁,走哩。我爹拉

42、我爷上车,我爷说,不是这车,锁锁的马车呢?村长说,马车又慢又颠,还硌屁股;你摸摸这海绵垫子,比你的炕还软和。但我爷死活不坐汽车,他只相信,只有锁锁的马车,能把他送到遥远的兰州。僵住了,没有马车,我爷不走。熬了几个小时,人们都散去了,只剩我爷、我爹和村长了。我爹狠狠地瞪着我爷,你到底去不去?我爷说,我只坐马车。我爹吼一声,不去拉倒。我爹很受熬煎,整个白天,街巷里不见一个人影。出了村,满野的庄稼无精打采,野草却嚣张蛮横,长得遮天蔽地。太阳一落山,村里就黑咕隆咚的,寂静荒凉得像一片沙漠。我爹习惯了城里喧嚣杂乱的人声、缤纷璀璨的灯火、川流不息的车流,他甚至格外思念刺鼻呛人的汽车尾气和恶心难闻的下水道气

43、味。我爹和外界联系的纽带是一部手机,开始电话很多,我爹烦。到后来,电话少了,一整天都安安静静的。我爹突然怕了,好像被遗忘、抛弃到了另一个荒凉的星球。我爹待不住了,他得回广州去。我爹找老陈皮商议,打算把我爷送敬老院。老陈皮说,你爹属鸡的,刨食吃的命,你把他关进笼子里,是要他的命。我爹为难,他这样闹,我又没空管他,要不给他找个保姆?老陈皮说,要啥保姆?他不缺胳膊少腿,没有大病,就是脑子有点乱,慢慢调养。唉,人老了,就像小孩子,得哄着。离家前的一顿饭,我爹破例和我爷喝酒。我爷有点紧张,手抖得拿不住酒杯。从十八岁那年起,我爹就不和我爷一个饭桌上吃饭了。喝了两杯酒,我爹心里郁闷的虫子蠢蠢欲动。他说钱太难

44、赚了,弄个项目,求爷爷告奶奶地请客送礼、做完了活又要不来工钱。工地上出个事故,就血本无归。我爷不吭声,埋头喝着闷酒。我爹瞅着我爷,长长地叹口气,说,我在外面碰得头破血流,你却在家里火上浇油,就见不得我自在轻松?我顺风顺水了,你就难受痛苦?我爷喉咙动了一下,吃力地说,不是的。我爹提高了声音,就是的,你故意给我出难题造麻烦。你白天好好的,晚上就坏脑子了?你想把自己弄疯弄傻弄瘫痪了,让我照顾你,拖垮我累死我。我爷连连摇头,他不知说什么好,只摇出了两滴泪。我爹吞了一杯酒,说,我也烦着呢。每天都有闹心的事,吃不好睡不好,活着有个屁意思。我爹说过,人到中年,千难万难,烦恼和痛苦就像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

45、生。有时,他真想从高楼上一跃而下,或者找一条汹涌的河流、一片深邃的海,像一颗石子,悄悄地投入水中,一了百了。我爹抹了一把鼻涕说,人活得太长了没意思,白糟蹋粮食;七十岁就够了,儿女成家立业了,该尽的责任尽到了,该享的福享了,还有啥牵挂的?早早地走,省得给亲人添麻烦。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世间万物没有长生不老的;草枯叶落生老病死,是自然现象,自然现象啊。我爹喝醉了,他一会像在说我爷,一会又像说他自己。我听得迷迷瞪瞪的,我偷着抿了一口酒,肚里百味杂陈,想,人生太他妈复杂了。6说心里话,我喜欢待在油坊门,不想去广州。在油坊门,能去包谷地里捉迷藏、去河边戏水、上树掏鸟窝、屋檐下烧马蜂;谁家都可以推门而进、

46、家家的饭随便吃;地里的瓜、树上的果,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广州呢,只有做不完的作业、上不完的辅导班;出门就是高楼、车流、挤来挤去的人,太没意思了。一次,我说我想在油坊门上学,我爹啪地一下,甩了我一个耳光。训我,跟你爷那个窝囊废能学什么好,一辈子窝在山旮旯里?我爹富了之后,经常奚落我爷,我给我儿子买了一套房、一辆车,将来还有上百万存款;你当初给了我啥?一块肉也舍不得!你算个啥爹?我爷理亏,垂下头不吭声。我爹一直对我爷耿耿于怀,说,要不是他拉稀,我能输在起跑线上吗,我能走这么多弯路吗?我说不定早就弄个上市公司。乡下的日子无忧无虑快乐有趣,我爹娘过几天就给我打个电话,叮咛我不要乱跑、不要玩水、按时做作业

47、。却从不问候我爷,也不和他通话。我爷呢,墙壁上记着我爹的电话,但从来不打。每次接电话,我爷都眼巴巴地看着我和我爹说话,舔着舌头,像个馋嘴的孩子。有一次,我打断我爹的话,说,我爷要和你说话。我把电话给我爷,我爷小心地贴在耳边,笑呵呵地听。但是,啥声音也没有。我拿过手机一看,早就挂断了。我爹娘嫌弃我爷,我爷却操心着我爹,一有空就问个不停:你爹和你娘吵不吵架、你爹生不生病、吸不吸毒、每天啥时候出去啥时候回来?啰里啰嗦一大堆。我说我爹很忙,有好几天见不着影。回家来都大半夜了,喝得醉醺醺的,又笑又吐。爷皱着眉头,望着广州的方向,好半天才说,你要劝你爹呢,喝酒、抽烟、熬夜伤身体。我说,你去说啊,我不敢说。

48、爷沉默了。爷夜里仍然折腾着,我见怪不怪了。我睡我的觉,他走他的兰州。但我知道,他最多在村子里转一圈;就像一只在笼子里关久了的鸟,你打开笼子,它也不会飞了。晚饭后,我跟爷去老陈皮家逛。老陈皮比我爷大十多岁,头发胡子全白了,脸色却红润光滑,气色比爷好。老陈皮的药铺生意冷淡,有时候,一整天也没一个人。现在,村里人有个病,都去县上市上了,他们相信科学和仪器,不再迷信老陈皮的草药。老陈皮每天照样按时开门,冬天在阳光里,夏天在树荫下;捧一壶茶,躺藤椅上,翘着二郎腿听秦腔。爷问老陈皮,为啥我白天清醒,晚上迷糊?老陈皮说,这得问你。爷说,你是医生,指望你妙手回春呢。老陈皮说,心病难医。爷闹着要去兰州,我爹雇车

49、拉他去,他又不去了。村里人问我爹,你爹到底得了啥怪病?我爹笑笑说,他就是在折磨人。我爺有过装病的不光彩记录,村里人都埋怨我爷,老了,快进墓坑了,还糟践人。爷趴在药铺的柜台上,说,你给我瓶安眠药。我晚上多吃几片,肯定睡得死猪一样,不乱跑。老陈皮说,我没有,这药管得严,就怕吃死人。爷问,我这病拖下去会不会疯?老陈皮说,说不准,记得王天宝的爹吗?王天宝的爹七八年前死的,八十岁多了,能吃能喝,身上不疼不痒。但脑瓜子坏了,智力退化得和两三岁的小孩一样,见男人就喊爹,见女人闹着要吃奶。到后来,喝尿吃屎,不穿衣服,光屁股跑。爷身子抖了一下,手哆嗦着,额头上的汗亮晶晶的,说,我要是疯了,我就喝药上吊跳井,早死

50、早托生。老陈皮说,想得美!你解脱了,却把子女放在火上烤,让他们背上忤逆不孝的骂名。爷说,死又不能死,活又活不旺,难啊。爷怕自己真疯了,清早起来,第一件事,就問他夜里的情况。从我的描述里,他分析判断,得出的结论是他的病情在逐日加重。爷忧心忡忡,他的心咚咚地跳着。他的身子里隐藏着一只凶猛的老虎,它现在在打盹睡觉。有一天,它会突然醒来,张开血盆大口,露出狰狞面目。爷的白天也和晚上一样,显得漫长难熬。以往,他关心他的羊牛猪吃得好不好,长了几斤肉,能卖几个钱。现在,这些都提不起他的兴致了,他情绪低落,时时担心会变成一个疯子。爷的脑子越来越不好使了。他有时把水倒进面缸里,有时把旱烟当茶叶泡,不是买东西不给

51、钱,就是买了东西忘记带回家。每一出错,爷就捶一下脑袋,自责地说,老了,没用了。爷还不到七十岁,村里好多老人都八十了,不但要养羊养牛喂猪,还要忙田里的活;爷一点不老。一天,爷正吃着饭,却睡着了。我喊了一声,爷惊醒了,饭掉在地上,碗碎了。爷说,你高爷爷就是正吃着饭咽气的。我问,高爷爷是谁?爷说,我爷爷。爷给我学高爷爷咽气时的样子,他捧着饭碗,扒了两口饭,停下来,打了一个嗝。然后头一歪,就一动不动了。爷说,都以为他睡着了。取他手里的碗,他抓得死死的,已经没气了。爷说,你高爷爷那样的死才是享福。做了一世善事修来的,没痛苦,不折磨人,说走就走了。爷说起死,显得迫不及待,像饥肠辘辘的人,期待着一场饕餮大餐

52、。我问,爷,你真不怕死?爷说,怕啥?人活着,就像走路,开始还蛮有劲,边走边看个景、哼个小曲。走累了、走乏了,两条腿软了,就想歇歇。死和睡觉一样,睡着了,什么苦什么痛都没感觉,等你到七十岁就知道了。我才十二岁。在我眼里,三十岁、四十岁就算很老很老了,我无法想象自己七十岁、八十岁是个什么样子。爷一次次地找老陈皮,老陈皮烦不过,说,你试试七芯草。七芯草只有胭脂沟才有,一般长在背阴处,五月开花,九月结籽;花紫色,有淡淡的香气,晒干了,泡茶喝能安神催眠。但根有剧毒,吃过量了,像喝醉了酒一样,一睡不醒,呜呼哀哉。以前,有人摘了花,晒干泡茶;有人挖了根,煮酒时,加一点,酒味会更加醇香。爷拍拍脑袋,这么好的安

53、眠药我咋就忘掉了,这方子好。老陈皮叮咛说,只用花,别碰根。大清早的,爷把我拽醒。我揉揉眼睛,翻个身想再睡会,爷挠我的痒痒,说,去迟了,就找不到药。太阳没出,雾气很重。我兜里揣着两个煮鸡蛋,跟在爷后面,去胭脂沟。沟在村子东面,窄窄的,有四五里长。沟里长满了树,还有几口池塘,水满盈盈的。爷说以前有成群的野鸭子,还有几只鹅。这些年,没人来沟里,山路都被荒草湮没了。草丛里、树林里,不时飞起几只野鸡、蹿出几只野兔,吓得我小心脏怦怦地跳。我的半截裤腿被露水打湿了,小腿凉凉的,我抱怨着,爷,就不能等太阳出来吗?爷神秘地说,这药脾性怪,太阳一出来就不见了。我撇撇嘴,心想,和爷一样怪。爷眼睛不好,把我当做拐杖,

54、哪里高哪里低、哪里要转弯、哪里有个坎,我一路提醒着。爷却说,我眼花了,心里亮着呢。路是爷熟识的,靠山吃山。爷常常早出晚归,挖草药、砍柴禾、扛椽扛檩条,一天进一趟沟,汗水能淌成一条小河。停下来喘气时,爷说,你左边有野草莓。我一看,果然殷红的一簇,又大又甜,我吃不了就往兜里塞。走了几步,爷说,你右边有片柴胡。好几年了,该有指头粗了,挖出来卖给老陈皮,给你换个玩具。爷一路走,一路说他的往事;也是爹的往事。爹几岁时跟着爷进沟,爷摘几个野草莓、掏几个鸟蛋,引逗着爹往前走。回来时,爹累了,爷背着草捆,怀里抱着爹。到家时,星稠了、鸡上架、狗进窝,一村子的人都睡了。树荫密得漏不下一丝阳光,当年的老树朽了,小树

55、变成了大树,树下积着厚厚一层落叶。说不清有多少年了,爷感慨时间过得太快了,像一匹脱缰的野马。爷边走边嗅,时不时停下来,拨开草丛看。我提醒爷,小心有蛇。太阳出来了,雾气渐渐散去。我们在一面悬崖下,找见了七芯草。好大的一片,每一株都有七个花瓣,紫色的小花开得正盛。爷乐了,说,我有安眠药了。爷背回满满一筐七芯草,扫净院子,把七芯草摊开来,让太阳晒。晒干了,爷用来泡茶,安他的神补他的心。爷还挖了几块七芯草的根,和花瓣一块晒。爷叮咛说,这根有毒,你千万别动。我问,你要根干嘛?爷说,我秋天煮酒时,加一点提味。伏里的太阳是把火,两三天,花瓣就干了。我偷偷抓了一点,泡水喝,想体会一下,是不是像老陈皮说的那么神

56、奇。第一天晚上,爷喝了三大杯,睡了两三个时辰。但他仍不满足,他希望整个晚上都昏迷不醒才好。爷渐渐加大草药的量,从半下午就开始喝。他认为喝得越多,效果越好。但他喝得太多了,不得不一趟趟频繁地撒尿。暑假快结束了,爹回家来接我。自由自在的日子到头了,我很不开心。我问爹,我们都走了,剩爷一个人怎么办?爹说,你上你的学,别操闲心。油坊门的人越来越少了,野草比庄稼长得高。我觉得爷很孤独,就说,爷,你跟我们去城里吧。话说出口,我臊得脸红。我们在广州的房子,虽然有三个卧室,但没有爷的位置,娘态度鲜明地拒绝爷来广州。爷把我紧紧搂在怀里,用他的胡子蹭蹭我的脸说,我不去广州,我要去找我的伴。我問,爷,你的伴在哪?爷

57、说,远得很。爷的被子,黑乎乎的,脏得看不出颜色了。晚上,我有时蹭到了,冰凉冰凉的,像块铁。这么条破被子,爷却当做个宝,让我以后背到广州去。爷开玩笑呢!我说。这么脏,这么破,扔到垃圾堆里也没人捡。我笑了,爷也笑了。7国庆节前一周,大清早,村长打来电话说,刘照明,你爹走了。我爹一听,发怒了,又去哪疯了?我娘接了一句,又瞎折腾啥呢?村长说,你爹过了奈何桥,去见阎王了。我爹搁下电话,站着发愣。我娘长吁一口气,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爹要赶回去安排爷的后事。娘说,我们一块回,尽尽孝心。娘很多年没回家了,她说过,老不死只要有一口气在,我不回油坊门。现在,爷没了,她回来了。这些年,我们一家人天各一方,现在总算

58、以这种别扭的方式团圆了。爷是无疾而终。听村里人说,前一天傍晚,爷在村子里转悠。头顶飞过一架飞机,爷抬头望着,一直到飞机消失。有人开爷的玩笑,刘望春,想去兰州了?飞机快,日地一下就到了。爷东倒西歪,像喝醉了酒一样,指着天上说,我也能飞。爷挥舞着两只胳膊,像一只大鸟,消失在苍茫的暮色里。第二天,一整天没见着我爷。老陈皮去看时,我爷身子已硬硬的了。爷穿着七套缎子寿衣,躺在柏木棺材里,七天后要睡进桃花台的砖箍墓。棺材是爷的床,墓是爷的屋子。爷穿上了一生最好的衣服、睡上了最好的床、住上了最高档的房子。他的脸上蒙着一张麻纸,看不出他的表情是喜还是悲。灵堂前,供着芒果、香蕉、龙眼、石榴等新鲜水果,都是爷没见

59、过、也没尝过的。纸货从灵堂蔓延到院子里,挨挨挤挤的。金童玉女、电冰箱、微波炉、洗衣机、手机、宝马、别墅,居然还有一架空客 380。转眼间,爷从一个寒酸的吝啬鬼,变成一个珠光宝气的富翁。我爹要为我爷办一个豪华的葬礼,他诚心诚意地请示老陈皮,看还有没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他立马改进。老陈皮淡淡地说,都是虚的,给活人脸上贴金的,死人啥都不知道。葬礼隆重,来了很多人,饭桌上上了鸡鸭鱼肉,摆了高档烟酒。客人们嘴巴舒服了,都夸我爹孝顺能干。岁喜专程赶回来送我爷。他刚点上一炷香,眼泪就掉下来了。岁喜胖得很,跪不下去。我爹说,鞠个躬算了。岁喜却执意要跪。岁喜从兜里摸出一张纸点着,说,兄弟,收好了,下辈子咱俩换一

60、换。我们不知道岁喜纸上写着啥。有人开玩笑说,岁喜把招工表还给我爷了。出殡回来,我娘就忙不迭地清理我爷的遗物,被褥衣服鞋子坛坛罐罐,爷的每一样东西都又脏又破,散发着难闻的气味。我娘一边收拾,一边悄声地咒骂。要不是有我爹拦着,她能一把火,把我爷的房子烧个干净。我娘拽被子时,用力过猛,嘶啦一声,被子撕了一条大口子,几张钞票掉了出来。我娘没理会,拖着被子继续走,她的身后,留下了一条花花绿绿的钞票铺成的小道。院子里所有人惊呆了,碎了一地的眼珠子。爷的脏兮兮臭烘烘的被子里,清理出的钞票,共计 36.3587 万元。一堆花花绿绿的钞票,沐浴着明亮鲜活的阳光,散发着年深月久淤积的浓烈的霉气。豪无疑问,它们的重

61、见天日,将成为油坊门历史上一个津津有味长盛不衰的话题。爷从十八岁那年夏天起,就顺从了命运的安排,他不幻想不奢望没有浪漫激情的理想蓝图;天上掉下的馅饼,砸一只蚂蚁,也绝不会砸着他。他做了一只蜗牛,缩进自己的壳里,一边躲避着侮辱和嘲弄,一面呼嗬带喘地往前爬。他没穿过一件新衣,一双新鞋;没进过一次饭馆吃一碗有肉腥的面,没看过一场电影一台大戏。村里的红白喜事上,他永远是蹲在旮旯拐角里烧茶水的。总之,他的一生,除了制造的一起笑料,从没出彩的机会。盘点爷的一生,令人唏嘘。爷留下的一笔巨款,引发了一场激烈的大谈论。有人说爷伟大无私,硬是从自己的嘴巴里,节省下了每一分钱,留给了子孙后代。更多的人却认为爷不值,

62、有钱不花、不享受,白白到世上一遭,贱得不如一只虫子。爷不缺钱,他有足够的盘缠去兰州吃喝玩乐,美美过一把瘾。但他空做了几十年去兰州的梦,却没走出过油坊门一步。爷这人太怪了,他心里到底是咋想的?爷啊,对自己太狠了。爷躺在了冰冷黑暗的墓坑,但他留下的巨款,却成了传说。方圆几十里,所有人都在热议爷,爷又一次出名了。而这一次,没有人再提他那泡倒霉的屎,没人再嘲笑他鸡叫走兰州、天亮还蹲在茅坑里的糗事。爷在咽气时,终于成功地用他的勤劳和节俭,洗净了他遭人耻笑了一生的臭皮囊。那个叫刘望春的人消失了,院子里清净了,但我爹我娘的心事凌乱如云。原计划埋了爷,我们把地租给别人、把老宅卖掉、把我们和油坊门的一切瓜葛纠葛

63、一刀斩断。好些年了,爹和娘都盼着撕掉我们乡下人的标签,这一天终于来了。晚上,躺在老屋的炕上,我们久久不能入睡。月光把屋子里照得亮堂堂的,窗子开着,清风徐徐而来,青蛙的呱呱声和秋虫的唧唧声此起彼伏。听人说,人死了,魂还在,爷的魂这一会在哪呢?爹轻声说,我们再住几天。过了一会,娘说,那就住几天,反正是国庆长假,回广州也不急着上班上课。院子里的菜地里,红的辣椒绿的菠菜;架上的黄瓜西红柿地里的土豆和红薯;院子外的向日葵甜玉米毛豆子,都到了收获期。爷虽走了,但他侍弄的瓜果蔬菜,却长得格外精神。一日三餐,吃着自家地里出产的绿色无污染食品,我们的胃口从来没这么好过。晚饭后,我们在村子里闲逛。巷子里不见一个人

64、影,几乎家家的门都紧闭着。寒露刚过,有些叶子就黄了,在风中飘落。村口堆着几个麦秸堆,上面长满了蘑菇和野草。爹说从他记事起,麦秸堆就在那里,他们在它身上打洞捉迷藏。现在,它们早就被人们遗忘了。娘看着几步之外的小河说,河水都干了。我刚嫁过来时,河很宽水很深。娘第一次回娘家时,是一次大雨后。河水暴涨,淹没了垫脚石,娘是爹背过河去的。那时,河上没有桥。现在有桥了,却没了水。这条小河,是村里孩子的乐园,夏天戏水捉泥鳅,冬天滑冰。爹埋着头,在河边走,找他小时候的脚印。他当然没找见,就撩了一把冰凉的河水,梳理他蓬乱的头发。爹在老宅子里东翻西找,对啥都感兴趣。他找出一只破烂的风筝,激动地说,这是你爷糊的,我小

65、时候常常放,比哪只风筝都飞得高。西墙上有几句打油诗:夜梦不详,高挂墙上;太阳一照,化为吉祥。是我爷写的。小时候,我爹常做噩梦,梦见啥,我爷就在地上画个啥;让他在上面撒一泡尿,然后摇头晃脑地念这几句打油诗。爹从屋角的老柜子里,找出了铁环、长命锁、小人书、弹弓、火药枪。我爹小时候的玩具,我爷一件不落地收在柜子里。这些蒙在厚厚尘埃下的旧物,被我爹翻了出来,散发出呛人的气味。我爹却不嫌脏,一样样摩挲着,像是回到了童年。牛棚的墙壁上,挂着我爹的童车。我爹擦去尘土,试了试,还能骑。这辆童车,是我爷亲手设计制作的。四个轴承充当了四个轮子,脚蹬是自行车上拆下的,居然还有刹车和喇叭。当年,这辆时尚高档的玩具车,

66、使我爹收獲了同伴的羡慕和仰视。那一刻,他小小的内心被自豪和骄傲填得满满的。爹吸了一下鼻子,说,当年,在村里,一个孩子有这么一辆车是很酷的;比今天的奔驰宝马还拉风。又一个夜晚来临了,半夜里,下起了小雨。雨滴敲在屋瓦上,像一架老旧的钢琴,弹奏起古老的曲子。屋外秋雨秋风愁煞人,屋里却暖融融的。娘烧了炕,炕洞里冒着烟,在屋里漂浮缭绕,烟里混合着泥土味、庄稼味、蒿草味。爹张大鼻孔吸着,好像在品一壶陈年老酒。爷的炕,一年四季都热腾腾的。小时候,爹偶尔肚疼脑热了,爷说,上炕躺着。爹蒙着被子,睡一大觉,放几个响屁,肚子舒坦了,又活蹦乱跳了。下雪的夜里,炕洞里一面熏烤着爹湿漉漉的鞋,一面埋着土豆。爷讲完两个鬼故

67、事,土豆的香味往鼻子里钻。吃两个烤土豆,捧着圆滚滚的肚子,能一觉睡到大天亮。爹抽了一下鼻子,抹了一把脸,仰头看着屋顶,雨点从屋瓦的缝隙里飘进,旋转着,落在我们身上。屋顶太破了,亮着好几个窟窿。在夏天的晚上,我数过天上的星星;下雨时,炕上摆满了碗、盆、桶,雨点滴下来,叮叮咚咚,像一串忧郁的琴声。爹在爷的抽屉里翻出一个塑料袋,打开后,是一团干瘪的花草。他拿到鼻尖嗅嗅,皱起了眉头。我说,那是七芯草,爷的安眠药。爹问,你爷喝这个?我点点头。爷把它当宝贝呢,总也喝不够。爹扒拉着一团七芯草,说,我尝尝。我说,只能泡花喝,老陈皮说根有毒,能毒死人。爹嘴里嚼着草药,眼窝里潮出两滴水。大清早,爹爬上屋顶,整理乱七八糟的瓦片。娘给爹扶梯子,爹说,老屋不卖了,找个人翻修一下。娘没吭声。要是以往,她肯定反对,翻修干嘛,给鬼住啊?爹又说,以后,我们每年回来住几天。娘说,行,权当旅游。爹花了两天工夫,扎了一匹纸马,一辆马车;马是枣红色的,马车加了一个凉蓬,漂亮大气。下午,爹、娘和我,三人扛着纸马纸车,在爷的坟上烧了。一阵风来,纸灰飞上半空,我仰头望着,想,这辆马车,能拉着爷去五十年前的兰州吗?责任编辑 赵剑云李树春,甘肃镇原人,甘肃省作协会员。先后在飞天短篇小说中国文学山东文学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曾获第二届飞天十年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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