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笼沙阿列作者有话说:作者最近咳嗽,不想说话。代渌为寻绿绿竹散落的十三枚精魄,常至各界。有次她追着一枚偶遇的绿绿竹精魄,从妖界一直追到不落地。不落地是处无人看管的沙漠,沙下埋着无数迷失于此的妖魔白骨,纵使代渌是只万岁的岳泽之灵,行走其间也非易事。那枚精魄飞过一座沙丘,代渌急急忙忙爬上去,风终于小了一些,她看到天地交界处,隐约有一人影,精魄缓缓地朝人影飘去,代渌觉得好奇,也沉默地跟着。那人影原来是个二十三四岁的男子,手里击打着一面脱了漆的小鼓,宽袖翻飞沾满尘土,黄沙已经没过鞋面。他手中鼓声一停,却见精魄化作一抹绿光落在他的掌心。代渌便知道他是用这抹精魄将自己引诱至此。“姑娘,在下燕聊,有事相求。
2、”那男子抬起漆黑的一双眼。即使掩盖了沙子,代渌也能看到他的脚被枯藤束缚住了,动弹不得。在不落地待得太久,最后都会被沙下的巨藤吞噬,谁也逃不掉。“事成之后,这枚精魄就是姑娘的了。”代渌干脆利落地问:“你说吧,何事?”燕聊望向代渌身后的茫茫荒漠,好一会儿,才道:“求姑娘替我杀一个人。”【一】叶陇城的夏是多雨的,屋檐下永远挂着细细的雨帘,墙角潮得要长青苔。好不容易等到阳光挑开这晶莹的帘子,街上便热闹起来,从早至晚,叶桥都是川流不息的行人,归色的生意也好起来。她的铺子离桥头不远,站在桥上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门口挂着的黄布上画着的弯月,风来时,黄布卷起,像是黄沙掩盖了月牙。天晴时,归色在门前支个小摊儿,摆上
3、一排排泥人,也不吆喝,偶尔敲一敲手里的鼓,引几个路人来询问。她的泥人极巧极精致,胖娃娃弯腰执荷叶、簪花少女青纱为衣漆木为栏、跃马少年眉飞色舞最令人称奇的是她的独门绝活“月泥人”,明明是泥土所做,却莹白如玉,据说是用月色晒出来的,也有说那其实是白瓷可月泥人质地远不如白瓷细腻,故而大多数人还是相信归色能用月光晒出白泥人。天一晴,她的一摊子泥人不过半天就卖完了,得了满兜的钱,便穿过街到对面买碗竹叶熟水,一边看人来人往,一边慢悠悠地啜,日头正晒,她微微眯了眼,要睡着般。有人在她旁边落了座,她并不理睬,依旧看她的人群、喝她的竹叶熟水,但不一会儿便感觉到那人热切地望着自己,不由得拿眼一觑,是个男子,果然正
4、盯着自己。归色瞪他一眼,他心虚地别开目光,假装低头喝茶掩饰尴尬。归色最厌恶别人盯着自己看,霎时间也没心情了,放下碗便往回走。关门时,她却见那男子跟了过来,就站在她平日摆摊子的地儿,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画的那弯月。她“砰”的一声关上门。次日又下起雨来。她的铺子很窄,其实不过一扇门宽,走过狭长的过道右拐,才是真正的屋子,摆了许多泥人,再进去,是个天井,其中摆了个大水缸,落满了雨水,叮叮当当。临街的店租金很高,她不需要太大的摊子,租这么间房子,既可省些钱,又可趁天晴时在天井中晒一晒泥人。今日雨很大,她不摆摊子了,将门板卸下,就在门槛内放张小木桌,专心地给新制的泥人缝衣裳。光线忽而暗下来,归色抬头,是昨日
5、那男子,撑着一把黄伞立在门前,雨水在他的伞上汇聚流下,有几颗滴落在归色的桌上,恰恰打湿了泥人。那泥人刚做好,一沾水,微微变了形。归色气极,手一揽把泥人通通护在胸前,瞪着男子。那人满脸歉意,将伞往后一倾,“哗啦啦”,水都落到他身后去了。“这几个,我都要了,帮我包起来吧。”归色道:“衣裳还没缝好,你明天再来取吧,先交一两银子当定金。”说着,她起身拿了纸笔来,立了据,写到买方姓名时顿了一下,询问地抬起脸。男子笑笑,从她手里接过笔,弯腰写下两个字:燕聊。归色收了银子和字据,继续低头忙活,可光线依旧暗淡,燕聊没有离去的意思,杵在门口看着她干活。雨越发大了,“哗哗哗”,像是天上的河水都落到人间来了。归色好
6、心地道:“你进来避避雨吧。”等他跨进门,归色才看到他的袍角都被雨水打湿了。燕聊抖抖伞上的雨水,把伞靠在门边,因怕遮了光归色没法干活,便侧身贴着墙角站立,过道窄小,他身材高大,这么站着实在有些好笑。归色给他搬了个小凳子,让他坐在自己对面,彼此无言,走道中雨声来回穿梭,燕聊的目光从归色身上移开,望向过道尽头,那儿有微弱的天光,蒙蒙的,梦一般不真切。他又看向归色,看得出了神。天色渐渐暗下来,归色不得不回屋取烛火,等回到过道时,却发现桌上的泥人不见了,屋外雨已停,燕聊的黄伞被遗落在门边。燕聊偷了泥人跑了!归色气恼地踢了雨伞一脚,把伞柄踹成了两段。燕聊再来时,叶陇城的夏已过去了大半。他是傍晚时分来的,街
7、上余热未散,学堂归来的孩童三三两两打闹着跑过,早早吃过饭的小商贩们张罗着摊位为夜市做准备。归色吃了碗汤面,倚在门口看落日把整座城的影子拉得歪歪斜斜,长街的尽头处慢悠悠地走来个熟悉的身影,到了归色面前,停下。两人四目相对,一时气氛十分诡异。燕聊瘦了,长袍罩着他显得更加修长,腰间倒还是鼓的,归色暗自盘算着如何讨回上次的钱。燕聊见她两眼发光地盯着自己的腰,红着耳朵虚咳一声:“姑娘别来无恙。上回不辞而别,实在是对不住。”“不辞而别没什么,毕竟你我也不相熟,不给钱就带着泥人跑路比较可恨。”燕聊忙递过些碎银子来:“事出突然,竟忘了留下银两,还望姑娘原谅。”见归色拿了钱后神色稍缓,他又問道:“上次我落在这儿
8、的伞”归色心里一惊,忙道:“在屋里呢,我去拿,我去拿。”说着回头就跑,不一会儿又气喘吁吁地出来,拿了把粉色的油纸伞塞到燕聊手中:“喏,你的伞。”燕聊有些怀疑:“我的伞似乎是黄的”“时间久了,变色了呗。”归色强行岔开了话题,“隔壁汤面很好吃,我请你吃一碗?”燕聊的目光瞥过归色身后门内疑似断成两截的伞,笑着点了点头。【二】燕聊是个大主顾,隔三岔五就到归色摊子上买泥人,时间一长,左邻右舍传起他们的流言,都说燕聊看上了归色,要不一个大男人买那么多泥人做甚?很快七夕近了,叶陇城习俗,在七夕时女孩子要拜月乞巧,各家各户还会买各式各样的小泥人摆在家中大多是娇俏可怜的姑娘像。除了归色,城中还有许多做泥人的师傅
9、,有些平日虽不靠这门手艺吃饭,一到七夕前后,自有人上门求去,于是也纷纷出来做泥人,做个十天半个月,能得平时两三月的收入。归色也忙起来,已经有五六家托她做泥姑娘。到了七夕前一夜,街上张灯结彩好不热闹,姑娘们结伴上街挑小泥人和各式小玩物,归色却仍旧窝在家中。燕聊来时,门前摊子已经收了,归色不知去了何处。他站在门口本想唤,隐隐看到走道那头有微微绿光,迟疑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他当然知道不请自入非君子所为,可关于归色,他有太多想了解,越多越好、越快越好。往里走,冷气越发明显、绿光也越发明亮,等走到屋子前,他看到梁上挂满了小圆盘,风一吹,“叮叮咚咚”,响声清脆,而地上摆满了无脸泥人,个个身着华服
10、、头戴珠翠,绿光便是从泥人身上散发来的。屋里不用点灯。归色踮脚解下一个小圆盘,小心翼翼地扣在泥人头部,用力一压燕聊这才看清,那些圆盘是一张张栩栩如生的小脸,映着绿光,十分瘆人。一阵风过,他只觉浑身一凉,不由得打了个喷嚏。归色被一吓,手上力道没掌握好,把泥人的头捏扁了“我看门虚掩着”燕聊进也不是走也不是,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想起什么似的,举起手里的食盒,道,“给你买了点骨头羹。”归色“哦”了一声,放下泥人提裙走来。燕聊有一瞬间想逃,可归色只是接过食盒,喜笑颜开地道:“多谢多谢,进来坐坐。”里头没有椅子,燕聊自然坐不了,站在一堆泥人中间不敢动作,怕一不留神碰碎了。归色坐在阶上自顾自地吃,燕聊抬头看
11、挂着的一串串人脸,有的手掌那么大,有的只指甲盖大小,有的哭有的笑,有的闭眼像是睡着了太可怕了,他暗自摸了摸胳膊上竖起的汗毛,看向低头专心吃东西的归色,忽然觉得她像极了地府的阎王,周围这些泥人都是鬼,受控于她掌中。吃饱后,归色满足地揉揉肚子,回屋继续干活。最底下的人脸摘完了,往上的她踮了脚吃力地解绳子,好不容易拿下来一个,脖子酸痛得要死。旁边有一双手替她取下了剩下的人脸,衣袖垂下时,触到她的侧脸,她愣在原地。“真不知你是怎么把这些挂上去的。”燕聊笑着把人脸递给她,她沉默地接了,蹲下身挑选合适的泥人。一尊、两尊人脸贴到泥人头上,指尖轻轻一抚,毫无痕迹,仿佛那脸本来就长在上面。燕聊不禁叹道:“巧夺天
12、工也不过如此了。”归色猛然想起什么,警惕地看向燕聊:“屋里没有点灯,月色又照不到,你如何看得见的?”“借着绿光。”“你能看到这些光?”归色瞪大了眼。“嗯,不过贴上脸后,光就消失了。你别这样看我,我确实能见到些常人见不到的东西,但我绝不是什么妖邪恶鬼。自小因着这双眼,我被当成异类排挤,后来我便不敢再让人知道这事。”归色释然,拍拍他的肩安慰道:“我懂你,咱是同类。”大概因此心中生出惺惺相惜的情愫,歸色主动和他聊起来,把泥人搬到天井时还告诉他:“外头都说我的月泥人是月亮晒出来的,其实啊。”她故意顿了一下,燕聊抬头看看四方夜空中的月,又询问地看向她,她笑起来:“其实啊,就是月光晒出来的。你看这些小人儿
13、,这会儿有的红,有的黄,还有的黑,晒两个时辰,就会变得莹白如雪。”说着她招招手,示意燕聊把耳朵凑近:“你知道为什么会变白吗?因为某些东西一旦沾上月光,就永远是月光的一部分了。”说着,归色笑起来,一阵一阵的呼吸撩拨着听者的耳根。燕聊拉开点距离,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道:“有些东西一旦沾染上,就再也甩不开了。”他这句话,令归色脸上的笑意渐失,而后敛眉低头,眼底都是悲伤痛苦,仿若想起十分恐怖哀恸的事。他有些不舍,看了看满天井的泥人,柔声道:“忙完了,我们出去逛逛?”【三】梁下挂着的一串串人脸晃晃悠悠,外头风雨很大,归色坐在屋子中央,拼命地捏着泥人。挂着人脸的绿绳子慢慢伸长,每长一寸便生出一张新的脸,归
14、色焦急地抬头看看,手指动得越来越快,可那些藤条还是很快地长到了她的头顶,绕过她的脖子、手腕,那些人脸忽而都放声笑起来,尖锐刺耳。她惶恐不安,不停地挣扎,绿藤困住她,慢慢地缩紧,勒入她的皮肉中,她疼得大哭大叫。好一会儿,风雨之声渐歇,她重新睁开眼,房子不见了、可怕的藤条不见了,眼前是滚滚黄沙,她站起来,赤着脚一直走一直走,脚上起了泡、渗出血,她不敢停,依旧走,想走出这荒漠。归色醒来时,刚过正午,日光涂亮了窗户纸,遥遥有人声,是长街的热闹,近了有清脆的叮咚声,她知道是风吹打着梁下的泥人脸,这声音她听了好几年,再熟悉不过了。叶陇城多雨,很适合绿藤生长,人脸也结得多。打水时,归色看见水中自己的脸苍白如
15、纸,不禁伸手摸了摸。自那夜与燕聊同游长街回来,她几乎每天做噩梦。可明明那晚她玩得很尽兴。长街的灯熏暖了每一个行人的脸颊,她跟在燕聊身边,一个摊子一个摊子看过去,黄蜡铸成的鱼龙鸟龟悠悠浮在水上,瓜果雕成的亭台楼阁,糖画儿水球灯,她买了许多,逛累了,挑个地儿吃馒头。“人生当如此。”燕聊叹道。归色咬着热乎乎的馒头,边嚼边问:“如此?”“人活在世,总有些缘由,有人为了功名利禄,有人为了安稳舒适,就连市井屠夫,若问他们为何而活,大概会回答为了父母妻儿。正因各样的缘由,人间才会这么热闹。”归色想了想:“我没有亲友,也不图名利,我只是想活下去。”燕聊笑道:“活下去便是对的,活着才能做想做的事。”可是对归色而
16、言,活着仅仅是活着,想做的事只有活着。她有些茫然地望着一街人流,又看看燕聊,忽然问道:“那你呢,你活着的缘由是什么?”燕聊一愣,随即移开目光,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我与你一样,已经无父无母,也无心于功名,我活着,是为了一名女子。”不等归色开口,他岔开了话题:“想请你帮我做个泥人。”“什么样的?”“长喙蓝眼,浑身浅绿如碧玉,尾上有勾云纹。”“尾尾上?这不是人吧?”“是只鸟。”见归色面有愠色,燕聊忙笑道,“别气,我晓得你只做泥人,不做泥鸟泥兽。我想托你按着这幅画,做个约两尺高的泥姑娘。”说着,他从怀里取出一张小画。归色展开看了看,脸红了。画上姑娘分明是自己。那晚她一直想着,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她
17、从未这么困惑,也从未这么激动,像是在荒漠里呆坐了半辈子,忽然前方有光亮起,她要去追那亮光,即使不知道那亮光是何物,至少她不再只是呆坐着,她知道要行走和奔跑。也许就是因为她不再满足现状,不想再死尸般活下去,所以不得不直面内心被深埋的过往,只有跨过去,她才能追到那亮光。归色从未如此用心地做泥人。燕聊给的那幅画被她挂在墙上,每日天蒙蒙亮,她已在天井下探身舀水缸底的泥土,从早到晚,她的指尖都沾满泥。两天过后,人形初成,她照着镜子给泥人雕脸,一刀一笔,刻得十分认真。梁下的人脸越结越多了,等她做好泥人时,绿藤已垂到她的耳朵处。她陪着泥人在月光下坐了一整夜。四四方方的天井那么小,小到不能看见她想见的人,却又
18、装得下一轮白月,白月那么远,遥不可及,但若她能飞,翅膀一拍,至少能够到遮月的云。她思索着自己活着的理由是什么,又想到燕聊说的话,他活着是为了个女子归色把脸埋到膝盖上,抑制不住地傻笑。她等啊等,燕聊迟迟不来,于是只好自去寻找。她只知道燕聊住在城西,不得不到处打听,终于有个好心的鱼贩听到燕聊的姓名时,劝她别找了:“燕家早就没落了,只剩燕公子一人,听说疯疯癫癫的,平日很少有人能看到他。他呀”说着,鱼贩手起刀落,拍晕一条鱼:“没人愿意搭理他。”归色生气地走了。燕聊哪里疯癫了,你们才是疯子!【四】冬天到时,每日清晨,水缸的水面上都会结一层薄薄的霜,燕聊要的泥姑娘放在房檐下,也沾了霜露,太阳升起来时,归色
19、将泥姑娘抱到天井中。以往的泥人只须晒月光,这个不会发绿光的泥姑娘,却要仔细地照看着,要晒日光,要避雨。晴朗的冬晨,她伸着懒腰走出房间,看到失踪了许久的燕聊就站在屋檐下,拿袖子给泥姑娘擦拭脸上的霜水。“燕聊!”归色小跑过去,压不住嘴边的笑意,“你去哪儿了?”“有事出了趟远门。”燕聊笑笑,不动声色地收回袖子,目光又落回泥姑娘身上,温柔平静得像此时屋顶融着霜露的阳光,“做得真好。”归色把泥姑娘搬到天井,燕聊亦步亦趋地跟着,生怕这泥姑娘丢了。“就这么稀罕?”燕聊点点头。“那我多给你做几个。”说完,归色的脸烧起来。燕聊却摇摇头道:“一个足矣。”归色心里甜滋滋的。燕聊心情也不错,帮着她摆了摊,临走前问道:
20、“我家中不方便,没有地方摆放这泥姑娘,可否寄在你这儿,我每日来看看便好。”归色点头,不一会儿又喊住他:“每日都要来啊。”燕聊果然每日都来。他是真喜欢归色做的这泥姑娘,来的时候必定在泥姑娘前站一小会儿,有时替泥姑娘整整衣裳,归色看在眼里,觉得他像是在给自己整衣裳,又羞又喜。她想,燕聊对自己是有心的吧,或许他过于腼腆,不好开口,只能这样频频暗示,不如就让自己捅破这层窗户纸?主意一定,她整整一宿未眠,想着该怎么说好,燕聊会怎么答,自己又要怎么应付,倘若他直接说要娶自己呢?归色把头缩到被子里,痴痴地笑。可她没来得及把想了一夜的话跟燕聊说。叶陇城的冬天很少下雪,雨水倒不少,这日归色醒来,听着外头淅淅沥沥
21、的声音,便知是下雨了。天色昏昏的,又冷了几分,她披着斗篷来到前屋,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大跳。绿藤上的泥人脸掉了一地,有的碎成好幾片,密密麻麻,更可怕的是,泥人脸上的表情无一例外是哭丧着的,其中一些甚至流着眼泪。霎时间,归色仿佛坠入了万丈冰窟,在原地站了很久才缓过气来。她走过去,一片一片地拾捡,那些掉落的泥人脸在她触碰后,很快散成沙土,不一会儿,屋里便铺了一层黄沙。归色痛苦地抱住头,努力回想着哪里出了问题。近几日一切如旧,除了替燕聊做那泥姑娘,泥姑娘的脸不是用绿藤结出来的,而是她照着自己的模样刻的。她转身,天井中的光灰蒙蒙的,雨还不停,泥姑娘在檐下多少会被淋到,她走上前去,伸出手指替泥姑娘拭去脸上
22、的雨丝。蓦然,她顿了一下,随后难以置信地抱起泥姑娘,一遍又一遍摸着泥姑娘的脸。即使是月泥人,也不会有这么细腻的质地,这简直就是少女的皮肤而且,而且归色的手指颤抖着往下,用力按住泥姑娘的胸口,虽然微弱,但确实有心跳。她睁圆了眼,盯着泥姑娘的眼睛,好半晌,慌慌张张地放下泥姑娘,从屋子里搬来火盆,点了火。这泥姑娘成精了,活过来不说,还吸食了绿藤的生命!归色努力压下心头的震惊与愤怒,心想一把火烧了,看你还作妖不!泥姑娘刚被扔进火盆,燕聊便闯了进来,气喘吁吁,浑身滴着水,看得出来跑得很急,伞也来不及撑。他疯了一样扑过来,从火堆里抢出泥姑娘,用袖子扑灭了火,又轻轻地、温柔地吹去灰,护着珍宝般把泥姑娘护在怀
23、里。归色站起来,见他着了魔似的,心中更亂:“这是妖物,你给我。”燕聊的一双眼发红,归色从未见过他这样,冷漠中带着恨意的眼神,随时会攻击的姿势。“你敢伤她分毫,我杀了你。”雨势更大,“哗哗哗”,水漫过了第三级台阶。归色却什么也听不到了、什么也看不到了。“我杀了你”,她的耳边不断地回荡着这几个字,“我杀了你”。她张开惨白的唇,劝道:“燕聊,这是妖物,你被他迷惑了心神,我烧了它你就会好的。”燕聊却笑起来,眼底都是嘲讽:“妖物?你才是妖物,挂在梁上的那些绳子才是妖物。”“是,可我不会伤害你。燕聊,你不是也喜欢我的吗?你说你活着是为了一个女子,你托我做的这泥姑娘,与我一模一样。”她近乎哀求地说,“燕聊,
24、你看,我在这里,这泥姑娘是假的,你丢了它。”燕聊抚着怀中的泥姑娘,低下头,无尽温柔地说:“这是我夫人。”【五】燕家在没落前,生意做得挺大,燕聊在十七岁时娶了妻,妻子唤却娘,小夫妻相处和睦十分恩爱。燕聊父亲早逝,不得不很早就挑起家中重担,成亲时虽年少,却已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商人。三年前,叶陇城闹了一场很大的瘟疫,燕聊的母亲不幸去世,却娘也因病留下满脸的疤,从此不敢见人。燕聊并不嫌弃她,反而更加爱惜敬重她,一年后却娘产下一子,可孩子没能熬过那年寒冬,夭折了。却娘是个心思细腻又多愁善感的人,两人好不容易有个孩子却没了,自己的身子又这样弱,容貌也毁了,终日郁郁惶惶,一会儿怕燕聊抛弃自己,燕聊若是因生意耽
25、搁晚归了,她便要恼;一会儿哭自己可怜的儿,拍着孩子的小棉袄自言自语,竟有些疯癫,不过两三个月,也跟着去了。燕家的没落从燕老太太去世起,至却娘死后第四个月,家财尽散,燕聊消失了一年多,再回来时,已全然变了个人,沉默寡言,独来独往,再不是那个八面玲珑又爱笑的商客了。人们都说他也疯了,短短两年失去了所有亲人,能不疯吗?大概是跑到哪座野寺当和尚,又被赶回来了吧。其实他并不是去当和尚了。归色向山神打听到,燕聊自小能看到阴阳两界之物,却娘死后,他替一些精怪做事,学了些小术法,想下地府寻老母与妻儿,但幽冥永隔、生死难逾,凭他一介凡夫哪能自由来去人鬼两界?后来,他不知从哪里看到了归色做的泥人,那些泥人到了买主
26、手里,会从头顶生出细细的绿枝,缠着买主的手臂一路往上直至心脏,而后在心脏上生根发芽,一两日枝条顺着血流遍布全身,绿枝与买主共生一世,但并不妨碍买主性命。旁人看不见那些绿枝,燕聊便知那不是寻常之物,细细打听之下,有人告诉他,那是有人将不落地黄沙下的巨藤种子养在泥人中,种子在人间撒播生芽,寄生于人,但因其无害,不会受到僧道驱除。以往,还有人把死魂养在埋了种子的泥人里,死魂附着巨藤种子慢慢生长,可得复活。归色才醒悟,燕聊与她并不是偶遇,买那么多泥人,也只是为了养却娘的魂。绿藤缠在她胳膊上,已经开始干枯,她的头也越来越重,层层山林是软绵绵的绿油油的棉,她一个不小心,就会栽进绿棉中。雨后的山路湿滑难行,
27、燕聊的脚印清晰可见,归色从叶陇城一路追来,强撑着往前,最后终于在一棵小树旁发现力竭的燕聊。他望见归色,吃力地扶着树起来,还要逃,归色匆忙中被脚下石头一绊,摔在杂草堆中。她晕了很久。绿藤的生命被泥人吸食殆尽,连带她也痛苦不堪,醒来后也只能捂着心口躺着,动弹不得。她瞧见眼前跳跃的火光,火堆边是抱着泥人的燕聊正在拨弄柴火,天已经黑了。燕聊没有丢下她。她不说话,假装睡着,燕聊也不说话,四周静得恐怖。等男子的鼾声轻轻响起时,归色咬着唇起身,悄悄地偷取他怀里的泥人。逃了一天,他累极了,睡得很熟,归色成功地把泥人拽出,并拈起手指取火画阵。泥人开始挣扎,归色一把拧下她的头,丢到阵中烧掉,火中隐隐地有哀号之声,
28、声音虽不大,但是刺耳,很快便把燕聊吵醒了。归色把泥人身体也扔了进去。燕聊大叫一声,欲扑向法阵,归色紧紧抱住他,艰难地喊道:“那是妖物!会害你性命的!”火慢慢弱下去,哀号声也消失了,泥人法阵,好像都不曾出现过,地上只有一摊草木灰烬。燕聊反手狠狠甩了归色一巴掌,归色早已没什么力气,被打得摔在地上,满口腥甜,眼前的景物转来转去,她忍不住吐起来。燕聊朝她走来。她咧嘴一笑,蜷身化作一只鸟,衔着绿藤飞向黑夜之中。“我与却娘初见于十四岁那年,我随老仆乘船南下买货,却娘在某处码头卖竹编的小玩意,她在人群中,身上微微发着绿光,我一眼便注意到了。她到我船前叫卖时,冲着我甜甜地笑,我买了只鸟,长喙蓝眼,浑身浅绿如碧
29、玉,尾上有勾云纹,比凤凰还好看。我给她钱时,她推开了,说,公子生得这样好看,让我多看两眼,这鸟儿就送与你了。年少冲动,就为了让她多看我几眼,我执意在停船的镇上以贵出一半的价钱买了货物,多逗留了几天。却娘天天到船前来寻我,送炒栗子、送馒头卖竹编赚得的钱,全给我买吃的了。我说我住在叶陇城,想带她回去,她说好,但要先问过娘亲。这一去,竟没再来,我又找不到她,只能独自回叶陇城。后来她的脸渐渐在我的记忆中模糊,可那莹莹绿光我不曾忘却。十七岁那年,我在七夕夜又遇到了她,满街灯火璀璨,她在人群中,身上有绿光,那么惹眼。她不记得我了,若不是那光,我也认不出她。”归色道:“你要我杀的人,是归色?”“是。”“可以
30、。明日我再来,绿绿竹精魄可得给我了。”“一定。”【六】叶陇城是多雨的。门一推开,潮湿腐败的气味扑面而来,长长的走道里不知什么东西滚动,骨碌碌,代渌弯腰捡起一块,是圆圆的小泥人脸。她往里走去,屋子破败不堪,满地黄色的泥土,长长的绿绳子拖到地上,上面结满了泥人脸。绳子的上端束缚着一只奄奄一息的鸟儿,长喙蓝眼,浑身浅绿如碧玉,尾上有勾云纹。绿藤靠吸食歸色存活。归色在无尽的折磨中,生死不能。只有一个办法能让她解脱。代渌烧了绿藤。鸟儿在火光中抽搐了一下,微微张开眼,很快又合上。火烧尽时,灰烬混在满地泥水里,微微泛着绿光。代渌用小瓷瓶把灰烬装起来,带回了不落地。燕聊已被黄沙埋了半截身子,低着头打盹,代渌喊
31、醒他时,他的眼中一片死气。小瓷瓶被打开,那些灰烬被倒在燕聊面前,燕聊眼里终于有了光,轻轻笑了笑。“归色是你害死的。”代渌分不清他此时是悲是喜,蹲身望着他说,“却娘不是人,不过是绿绿竹的精魄附在腹中死胎上,有魄无魂的一具行尸走肉,她的情感都来自你十四岁那年遇到她的执念,她生下的孩子也是没有魂魄的,注定活不了。你看到她身上的绿光,不过是这枚精魄。”代渌从他脖子上取下挂着的精魄,拢于掌中:“却娘是精魄回应你的一场泡影罢了。非人之物,难过二十,精魄总有无力再支撑肉体的那天,却娘死了,你利用归色的泥人给她续命,不承想到最后,牺牲了归色,造出个妖物。归色也是傻,拼了命替你除妖,最后落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
32、下场,被绿藤折磨得那么惨。”燕聊静静地听她说。“一只贪恋人间的鸟妖,于岸边偶遇少年,少年要带她走,她说要问过娘亲,其实是来不落地取巨藤根,凡人吃了,可长生不死她想要和你长生的。不落地的巨藤,连我都不敢轻易招惹,归色不过几百年道行,竟敢独自来挖其根,也是勇气可嘉了。”燕聊笑了笑。归色反倒有些意外:“你一点也不吃惊?十四岁那年你遇到的不是却娘,是归色啊。”黄沙慢慢没过燕聊的脖子,沙子把他的睫毛都弄脏了,他没法睁开眼,索性闭上:“我知道的。”看到归色化鸟而去,那鸟和当时姑娘送与他的一模一样。他在火灰里翻出被烧得烫手的精魄。泥人中的种子、归色挂在梁上的绿绳,都来自不落地的巨藤,为求真相,他一路来到不落
33、地。一个无知的凡人来不落地,找死而已。他在荒漠中迷了方向,最后被巨藤缠上,成为巨藤的一部分。大抵因此,燕聊看到了巨藤的记忆,看到当年归色被巨藤绑住时是如何挣扎,看到她的心脏如何被巨藤贯穿,看到她日日夜夜受着无尽的折磨,在痛苦中忘了自我、忘了过往,只记得要活下去,要活着走出不落地。巨藤真的放她去了,代价是贯穿她心脏的那条藤蔓不能死,是归色要如奴隶般为巨藤把种子撒到人间。离去时,她重新化为人形,她对巨藤说,要变成意中人喜欢的样子。彼时,燕聊已遇到了却娘,于是归色变成却娘的模样。再后来,他们于叶陇城重逢。燕聊刚看到她的模样时,很是诧异,以为她是却娘。到底是却娘活成了她,还是她活成了却娘?临走前,代渌问:“你爱的,到底是归色,还是却娘?你要我杀归色,是因为恨她,还是因为自己尝到被巨藤吞噬的痛苦,想让她解脱?”燕聊没有回答,只是笑笑地说了句:“何必贪图长生,一世足矣。”走出很远后,代渌回头,那人已被黄沙掩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