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梁缨画到一定年纪,你笔下就出鬼了蒯乐昊图/受访者提供梅雨季节,平江府的半园水汽氤氲,梁缨不要空调,宁可坐在园子里,夏日暑气配上空气里几乎肉眼可见的水分,对于从干燥之地北京过来的人,如同一场小型桑拿。四周的园林也让她想起父亲带她在江南一带写生的往事。一晃,四十年了。“那时候我陪父亲在苏州、杭州一带,当时苏州甪直好多小姑娘还戴着包头围巾,穿蓝布褂,很别致的水乡服饰,我父亲画了好多甪直妇女。”在江南的记忆是软糯的,但黄胄却因此对女儿说:江南过于甜美,易消磨斗志,不宜少年人求学。本来想报考浙江美术学院的梁缨因此去了广美,再后来去了德国。现在的苏州姑娘不复当年模样,在苏州博物馆的展厅外,女孩把脸蛋塞进梁
2、缨画作设计成的互动装置里,变身金毛狮的模样,笑嘻嘻自拍。梁缨在苏博的个展金毛狮,一张皮,原定展期 4 月,因为疫情延迟到了 5 月 18 日国际博物馆日开幕。也因为疫情,开幕式押后到 6 月补办,“再不来就得直接改闭幕式相见了。”她刚想一乐,手机上又传来了北京新发地疫情的新闻,“咱们这别又刚一出京就回不去了吧?”展厅里最大的几幅作品,都是疫情期间关在家里完成的。长达三米六的孤独舞台,金毛狮置身蓝色莽原,表演者还在擎着炫色毛皮,张牙舞爪,不合时宜地虚张声势,本该是喜庆场合的演出,但此刻四下空空荡荡无人喝彩,威风凛凛的狮子,置身巨大的空间背景之中,顿时显得如同玩偶,群山险峻,脚下履冰。“这种孤独和
3、被隔绝的情绪,肯定也是受了疫情的刺激。”你怎么画都行,就是别像黄胄身为大师的后代,有一个显著的困惑,就是人们总会在你身上寻找你的父辈。“你画得可不像黄胄”到底是一句怎样的评价呢?是应该理解为赞美?质疑?还是贬抑?有时候,光环之下,这些所谓的“艺二代”要用一生来重新确立自我的身份。“中国传统水墨画里相对重视师承观念,所以很多人就说:为什么你画得不像你父亲?你就有点叛逆,离经叛道,你就没把好的传统给延续下去,到你这儿,就断根了。但是我父亲从来没说过学生要像他,反而他说的是,我的学生要是像我,那他就没出息,一个人应该有他自己的东西,所以他不希望我像他。”梁缨一直记得她在广美学习的时候,同学和老师都挺
4、照顾她,但她最怵的 72 小时素描课,画着画着就露破绽了,老师们瞅瞅画,再瞅瞅她,眼神就有点狐疑:就这,还黄胄女儿哪?黄胄很宠爱这个小女儿,到哪里参加活动和写生都带着她。黄胄老说,你要有心学,你就在边上看。但他甚少直接指点。除了父親是国画大师,梁缨的母亲也善画,师从中国第一代油画家吕斯百。梁缨从小浸淫在浓厚的艺术氛围里,家中往来无白丁,李可染、李苦禅、吴作人这些大画家都是可把臂同游的常客。黄胄家藏甚丰,她可以直接搬出龚贤、任伯年、陈老莲的原作来临摹。梁缨 15 岁开始习画,那一年正值“文革”结束,被十年浩劫中断了创作生涯的黄胄也可以相对从容地重拾画笔,但“文革”中积累下来的旧疾发作,一年后,他
5、陷入瘫痪。邓小平访日时送给裕仁天皇的国礼20 米长的百驴图,就是黄胄在病榻上完成的。“我年轻的时候就觉得父亲画得好,我跟他去新疆写生,你看他画的新疆姑娘,美丽的眼睛那么瞥一下,多漂亮。他画塔吉克姑娘跳舞,连抖动肩膀的样子都能给画出来。那时候我当然想画得跟他一样好。”照母亲郑闻慧的说法,梁缨在出国前,已经能画得很像黄胄了。梁缨说,是到了德国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在审美和艺术表现手法上,和父亲之间渐渐出现了分野。当时同在德国汉堡美术学院读书的,还有大画家 Sigmar Polke 的儿子,他们俩在同学眼里,都是背负着巨大阴影的人。梁缨就读的是自由艺术系,这个系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找老师,也鼓励各种不同形
6、式的媒材探索。阴影之下的人如何找到自由?她没完没了地看各种展览,兴之所至地尝试了各种艺术形式:版画、丝网、陶瓷、摄影“除了木刻没玩过,别的都玩儿了一遍。”当时正是德国新表现主义的好年华,她去看巴塞利兹的展览,巨大的空白上面几个黑点,“当时我看着完全就是中国的水墨黑白画。咱们水墨还讲个墨分五色,还得有个形象,他啥都没有,就几个黑点子。”她站在展厅里犯嘀咕,这画好在哪儿?为什么人家名气那么大?“大师落笔都很肯定,永远不会有模棱两可的线条,这个不分中西。”德国的老师都很鼓励她的水墨探索。一次假期,同学们都走光了,她一个人留在学校,用元书纸和在山西买的糊窗户纸,涂涂画画,算是用绘画作日记,画了一堆,教
7、授看见了,大加赞赏。她一下子醍醐灌顶:原来这也可以是艺术。德国留学时期的梁缨 图/受访者提供题材自由,媒介自由,风格自由,自由艺术系把“黄胄女儿”变回了“梁缨”。在德国没有裱画师傅,水墨画无法托底装裱,她就入乡随俗地画在帆布上。回到国内,发现父亲留下了大量上好的老纸,于是又画回宣纸,“宣纸其实是非常好的媒介,它的包容性很强,可以跟很多材料融合。”绢可以洗,可以修改,但宣纸不行,宣纸会如实反映上面发生过的一切。梁缨在宣纸上用丙烯,用综合材料,做拼贴,浓墨重彩,毫无藩篱感。黄胄画鸡,画鹅,她也画,梁缨画的鸡是桃红色的,跟传统写意花鸟就算有关系也绝对是远亲,取名小粉红。主佛旁边的小仙,才是自由作文此
8、次苏博展厅里最大的一幅作品,纵然生得好皮囊,腹中原来草莽,也是一次意外的拼贴作品。梁缨有“练线”的习惯,传统水墨训练之中,画家对线条的抽象和控制能力尤为关键。她常常会画一些大尺幅的作品,用放大的形体来锤炼对线条的把握。每年春节买得年花,就开始画六尺的大画,水仙笔直的长叶子尤其适合练线,每朵花都得有小脸盆子那么大。今年过年她在家临陈老莲的水浒叶子。水浒叶子原本不过是案头把玩的尺寸,被她画成了真人大小,她在工作室里张挂起来反复打量和实验,最后索性把它们拼贴成巨幅作品。苏州博物馆,梁缨个展展厅“我在画面里面拼贴了许多图示,比如沈周的竹林,比如右上角的鬼脸,其实是来自西藏的壁画,有些平时练习的时候画的
9、东西就变成了一种素材,把它拼进一个故事里头,产生了另外一种效果。”画面的最下方有一张巨大的熊皮,那也是她临任伯年的作品,作为单幅作品不太满意,拼贴进去倒也觉得浑成。“皮相”在梁缨的创作中也是不时出现的命题,之前她就画过西洋的兽皮地毯,那种厚嘟嘟带绒的质感用中国水墨来表现是极为过瘾的。“外国有一种地毯,是把整个兽皮给卸了,但是保留兽头。我画过一个狗皮毯子,整个那么摊开在会议桌上,旁边都是椅子。我还画过一个裸体的人正在针灸拔火罐,底下是一张破了的皮子,人的肉身上也都是红点和针眼。他们说我的画老变,但其实我觉得还是有延续性在里面。比如我对皮毛的兴趣,其实就是你的才智和笔法,要跟你想表现的东西相匹配。
10、”春节期间在家看电视,看到舞狮和木偶戏,她很吃惊,她第一次想到,威风凛凛的舞狮,也不过是一张皮子。她马上画了与之相关的作品。提线木偶的哀乐跳俯都身不由己,几根丝线,被一股更大的、隐藏的力量所控制和支配,灰色的水墨漩涡里是木偶面无表情的脸。金毛狮被腹中的小人掌控着,而它上面也悬着许多丝线。梁缨爱画仙人神鬼,学画之初,就对北魏壁画和砖画发生兴趣,少女时代跑去敦煌写生,隋唐的窟都懒得看,专奔着北魏的窟,现在想来都是不复再有的奢侈:坐在特窟里对着飞天画写生,满天仙女乱飞,诸神复活。“只是那时候敦煌的水质太差,去了一开始准得闹肚子,画着画着就得丢下本子往外跑。”她去法海寺看壁画,去山西那些名不见经传但却
11、保留了原汁原味的小庙里看佛造像,尤其喜欢看主佛旁边那些天王、护法,小仙小鬼儿。历朝历代,主佛都有固定制式,都是命题作文。反倒是旁边那些次要的罗汉、夜叉、力士,仿佛自由作文,充分流露出工匠的性情和想象力。画成你自己父亲晚年创办的炎黄艺术馆,现在也是梁缨在日常主持。艺术馆按父亲的初衷,传播传统文化和民族美术,梁缨自己的作品,不在艺术馆做展览。随着年龄渐大,她越来越理解了父亲,也在自己身上不断看到父亲。“我的性格像我父亲,但是他特别勤奋,我就比较懒散。”“文革”时期,一家人被拆成几处,父亲为了来探视三个孩子,早上 4 点钟就起床赶路,为的是 8 点就能见到孩子,把他们带去前门玩耍。黄胄一生手不停笔不
12、停,但是他画过的无数速写,存世的却只有五百幅左右,其余的,都被画家本人流着眼泪成筐成筐地烧掉了。黄胄说过,“还是改革开放好。24 小时可以画画,想画什么就画什么。我算算从 50年代到 70 年代末,我真正画画的时间,也就五六年时间。现在的年轻人应该抓紧时间,珍惜大好时光。”青绿山,洞中仙 175cm95cm 纸本设色 2018尧舜不牧羊 96cm178cm 纸本设色 2019金毛狮,一张皮 122cm141cm 纸本设色 2019在新中国成立后的中国美术史上,黄胄是承上启下的一代,跟徐悲鸿他们不同,黄胄没有留洋的经验,他和妻子郑闻慧对西方美术的理解都来自二手经验黄胄的老师韩乐然、司徒乔,郑闻慧
13、的老师吕斯百都是留法的,他们带回了法国后期印象派乃至生活主义的神韵。仙路振缨 96cm180cm3 纸本设色 2019“我父亲当时还是一个北漂,拜在赵望云门下。当时徒弟要在师傅家吃住,赵望云家也得多双筷子多只碗,正好韩乐然要去八百里秦川做地下党工作,需要一个人帮着扛扛画架子什么的,安排父亲跟了去。韩乐然教了我爸不少东西。韩乐然喜欢油画,主张我爸学油画。我爸这人从小爱国心比较盛,就不愿意学洋人那一套。其实他西洋的那部分受益于好几个老师,影响他最大的是司徒乔。”梁缨说,当时的文化氛围相当多元,雍华杂志出了十期,其中有八期都是父亲一人独挑大梁,又当记者,又画插图:黄泛区的毛笔速写、工厂写生和戏剧速写
14、、木刻版画,还有关于艾森豪威尔的时政漫画足以说明黄胄在艺术上的營养来源和能力,是多方面的。“我父亲肯定受到过西方艺术的熏陶,但是是潜移默化的,加上他的爱国心,他嘴上是不会这么说的。就像他爱时髦,买了名牌表带,把皮带头的标志抠掉,换上一块玉遮着。买了国外的名牌衣服,也非得把商标剪了,跟人说是国产的。当时香港导演李翰祥就说,黄胄你这件衣服这么高级,绝对不可能是国产的,当场把他衣服脱下来检查,最后在夹缝里找到马脚:法国 Dior 的!”但黄胄最为人称道的艺术成就,恰恰是他的融贯中西。徐悲鸿把油画的块面感、体积感带进了国画,黄胄把西方素描的线条感带入了国画,尤其是速写般复线的灵动使用,充满胆气,让画面
15、人物充满动感。在向西方学习的过程中找到东方的位置,这是他们这一代人难以回避的命题。这个命题到梁缨这一代仍然没有结束。“我是到了现在这个年龄才渐渐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觉得自己在艺术上有了一定的成熟度。就像李可染说的:画到一定的岁数,笔下就出鬼了!虽然年轻时也能画出好画来,但那都是灵光一现的东西,跟你本身关系不大。因为之前你的自我认知、你的思想意识都不稳定,你就会很纠结。现在我只担心自己画油了,我就提醒自己,你别画得那么顺,你要保持一点障碍,保持一点生,才能找到自己。”她再不怕模仿父亲了,会直接临父亲的画册,如果不怕麻烦,还会去炎黄艺术馆的库里搬出父亲的原作。因为她已经有足够的笃定,甭管怎么临,她还能画成梁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