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它的恩惠唯在渡涉苦难的时候可以领受清明季翻书，正好看到史铁生在谈论生死。真是一个应景的话题：“重病之时，我总想起已故好友周郿英，三年，那是一分钟一分钟连接起来的，漫漫长夜到漫漫白昼，每一分钟的前面都没有确定的许诺，无论科学还是神明，都没给他写过保证书。但是他没能活下去，三年之后的一个早晨他走了。”周郿英去世后，还在1999年，我读过他妻子徐晓写的纪念文章，看到在重病的折磨和求生的挣扎中，一个人所能展现的坚韧程度。那是神性。现在，史铁生也走了，周郿英所经受的那些折磨，“以生病为主业”的史铁生也一样经受过。生命，必是一种珍重神圣的东西，哪怕它寄寓于这破败沉重的肉身里，仍值小心呵护，苦心淬就。他们有
2、信心。“但是他没能活下去，三年之后的一个早晨他走了。这是对信心的嘲弄吗？当然不是。信心，既然不需要事先的许诺，自然也就不必有事后的恭维，它的恩惠唯在渡涉苦难的时候可以领受。”说这些，是因为这些时日，想起几年前一个亡友，相交不算深，听到她的死讯当时，惊谔更甚于伤感。当时，谁都不明白，她到底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为什么非死不可？如果要跟周郿英和史铁生比起来，那个女孩无疑是幸运儿：她健康，年轻，可以自在行走，而世界这么广。可是她用一瓶安眠药让世界永远睡着了。这世界多么奇怪，有人那么艰难地活着，有人那么轻易地死了。我也曾困惑于那女孩的死，她到底是死于什么？在她去世几年后，我隐隐意识到，也许是死于空虚。那女
3、孩清秀文静，看起来非常随和，有一份好工作，收入不少。唯一略有点异样的，是她的父母似乎有点过于冷漠，我们偶尔去她家玩，总有一点惴惴。后来，我们都到了适龄年纪，都谈了恋爱。她的男朋友，也有很不错的条件：有正当工作，无不良嗜好，他们甚至已经开始购房购车，总之这么说吧，她离样板人生，距离很近了。但是，她很少有兴奋之色。有一次，也是几个女孩子聊天，她说到男朋友催她结婚了，但她不想结。于是就说到了爱的话题。大家说了很多，有的人说，自己的父母不爱自己。话音刚落，她马上赞同，神情变得寥落。她说，小时候父亲和别人说到她时，语气都是很嫌弃的：“随她妈，脑子不中用。”而她妈也没有好话：“她念书是念不好的，不给她念吧
4、，又怕被人说。”现在大学毕业了，父母又嫌她拿回家的钱太少。高考的时候，她让父母用单车送她去，被拒绝了。只能走路去，当时考场很远，她怕迟到，一路小跑，所以到了考场，阑尾一直痛。是笑笑说的，但是听在耳朵里非常刺耳。说到男朋友了，也是笑笑的：“总是要结婚的，我才不相信什么爱不爱的呢，反正我是谁都不爱的。”当时似乎说到想去另一个城市工作，她父母不同意。但她还是想去试试。但不知为什么没有走成，然后她就去了更远的地方，干脆离开这个星球了。再也不可能问她有什么原因，但我猜测，也许有一些时候，她觉得自己整个生命，就像楚门的世界一样，像一个骗局。不知道为什么要活着。不知道什么叫爱，不知道什么人可以“不疑”，在这
5、世间的任何情分都经不起推敲。活着没有后盾。那么冷。是的，活着像一个骗局，不如亲自把它结束掉。我后来想，如果她有孩子就好了。她会好好去爱自己的孩子，那么在这个世界上，她起码会有一份够盲目、够彻底、够不疑的爱，人生就有了保底的感觉。电影黑暗中的舞者，塞尔玛明知道自己的眼病，会遗传给儿子，但她还是坚持要生一个孩子。但她为这个选择付出巨大的代价：她的全部生活就是为治愈孩子的眼病而疯狂工作，甚至因此被诬告，成为死刑犯。她的好友问她，为什么要生孩子。她说：我只是太想把一个小婴儿抱在怀里的感觉。很让人难过吧？把一个小婴儿抱在怀里的感觉，那一点点温暖，就可以抵挡很多寒冷了，那一点点充实就可以填补很多空洞了。但
6、是我的那个亡友，没有来得及把一个小婴儿抱在怀里。我曾以为这是一个偶然事件，但是后来，也许是春天的缘故（艾略特说，四月是一个残忍的季节），我发现，这样的虚无感，原来，很多的人有。有一天，一个生活平静的中年人，把自己淹死在一条齐腰高的河水里。只要你见过那条河，会知道，哪怕只有一点点求生的希望，都很难在里面死得成。像这样不可思议的死法，在一部叫恋恋情深的电影看到过，有个男人用他儿子玩游戏的小浴盆，把自己淹死了，他把头埋在浴盆里，身子还在浴盆外面，这个过程他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后悔，都无法成功。有一种彻骨的绝望，在一群生活平静，身体健康的人们中。相比于史铁生和周郿英的病痛，他们是被一种貌似平静的想法杀死
7、的。但是这种绝望，我觉得无解，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替他们找到活下去的理由，也许只有神才能救众人，但我不认识神。那天和朋友小婷聊天。我说：“她没有得到父母的爱，这一点很致命，因为这是一个最初的机会，是一个基础性建设，失去了就没有这种能量了，就没法再造。”小婷是这么一个女孩：在我不认识神的时候，我觉得，她身上有我所理解的神性。小婷非常直接地回答：你为什么认为她父母不爱她？如果不爱她，她就不可能存活下来，长到那么大。我很吃惊。我说：可是，她自己都觉得不爱小婷说：是她觉得。但假如完全不爱，她就不可能长到这么大。我还是很吃惊，我隐隐觉得在这个一直无解的、关于空虚的问题里，似乎得到某种解决的线索。我问：那你的意思是？小婷说：说句空一点的话，爱这种东西本来就在于接收，像阿凡达。要疑，总是可以疑的，但也可以不疑，在于你自己。史铁生说的，是相近的意思：信心，既然不需要事先的许诺，自然也就不必有事后的恭维，它的恩惠唯在渡涉苦难的时候可以领受。事实上，生而为人活的空虚，于我仍是个无解的问题。只有神知道答案。只是，四月，艾略特所提到的最残忍的四月，伍尔芙、张国荣都选择在这个月份离开的四月，菜花黄人颠狂的四月，又忍不住把这个负能量的话题，再想一遍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