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青泉花园 1一只鸟儿,憩在窗台。黄喙。灰羽。纤细的白爪。它歪着头,侧着的眼泛着蓝莹莹幽幽的光。我注视着它。它肯定觉察到,一种强大的异己磁场,正悄悄地向它合围。只是不清楚,涌上它心头的,是害怕,还是羞赧?扑腾一声,振翼,它箭一般地飞离。打开房门,伫立阳台,它的踪影,已无法寻觅。映入眼帘的一幢幢高楼,由此及彼。青灰色的长瓦,呆板,单调。杂乱无序的热水器,像一尊尊毫无生机的钢铁塑像,坐于屋顶,涂于其上的油漆,有的锃光发亮,有的斑驳脱落。颜色各异的管道,攀缘的曲姿,像千年古藤,似相缠蟒蛇。几家阳台栏杆上摆放着花木,黄的、红的、粉的花低垂着头,显出残破的景象。我认识一种俗气的杜鹃,也在其间。有若丝若缕的
2、乐声传来,我侧目倾听,它飘然而逝。空气中弥漫栀子花清香。我使劲呼吸,没错,我熟悉的香味。只是,我怀疑自己的嗅觉出了差错。俯身,少儿嬉戏,绿树叶簇,电杆直立,一辆黑色的小车,鸣着笛,疾驰而去。暮春的这个下午,在阳台与书房间,我几番踅身,纵览自己的家园。2小时候唱: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里花儿真鲜艳那时无论如何想不到,若干年后,竟然真能住进花园里。只是,这个名曰青泉花园的住宅小区,不仅娇媚的花儿绝少见,甘甜的泉水,更无从谈起。想来,青泉而非清泉,或许原本就是一种文字的愚弄。然而,我们购房时,开发商信誓旦旦:未来的青泉花园,树木林立,鲜花漫铺,喷泉流乐;设施齐全,静谧整洁我相信了。像一个叛徒,从单位
3、的小院逃离。那是怎样的一个小院呢?青翠的竹林,摇曳月夜梦影。大朵小朵的红艳山茶花,温暖经冬的心。屋前硕大的古樟,枝繁叶茂,甚至探身进我家的厨房。屋后矮墙,春夏之际披身藤萝,宛似绿色的屏风。细小的五颜六色的花缀叠其间,蜂儿蝶儿整日不忍离去。那一棵几曾累累果实的桃树,更是激发着我黑夜里的创作灵感。我听信了他们的谎言,相信一个世外桃源的存在。于是,我快乐地来到青泉花园。我一直期待着开发商信守诺言。我为自己有这种心态好笑。也为那些同样把家安在青泉花园的居民好笑。有时,我也笑那些开发商。可是,我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开发商。他们早已像他们当初的承诺一样,随风,随雨,飘散在风尘中。3搬进清泉花园没过几天,朵
4、璨便对我说“爸爸,我们现在住进农村啦!”“为什么这么说呢?”我惊奇地问。“你看我们现在住的地方到处脏兮兮,道路破烂不堪,小孩子的穿着跟外婆家的小孩一样。这还不是农村吗?”朵璨仰着头,有板有眼地说。朵璨的话,令我深思。在朵璨幼稚的心灵里,评判城乡之间的差别很明确:卫生、道路、小孩子的穿着。而这三点,还真触及到了根本。大人小孩的心灵是相通的。同住青泉花园的几位朋友,其实和朵璨有一样的切身感受。难怪他们有时彼此开玩笑说:“我们是住同一个村庄的村民呢!”想来或许颇觉好笑,我们当中许多人,曾经奋斗多年,目的就是鲤鱼跳龙门,由村民摇身变为城市居民。倘若现在真有人称之为村民,他们肯定一万个不乐意。村民,城市
5、居民,村民我的角色转换,开始与青泉花园联结得如此密切。这是一个大型住宅小区,可容纳“村民”千余户。据说,三个开发商各自承建一部分,拼凑而成青泉花园小区。如此看来,小区内没有公共设施,没有统一用电线路,南、北、西大门建筑风格以及楼道用材式样等各异,也就无须大惊小怪。描述小区杂乱无序,毋须太多笔墨,只需看看几个门口两旁的伸展雨棚、占道经营,随处停放的汽车,便可窥一斑而知全豹。只是,小区建成竣工时,诸如此类种种,不知又是如何通过相关部门质检的。云儿有时抱怨小区内居民太杂乱,熙来攘往不利于朵璨成长。我却以为,这样一个住着三教九流之辈的小区,鱼龙混珠也好,泥沙俱下也罢,毕竟是真实的社会。能让朵璨从小接触
6、城市真实的底层,真实的面貌,岂不美哉!时光日去,我的心境在青泉花园嘈杂的氛围中,日渐沉静。这是一种多么奇怪的思绪啊。难道,融于血液之中对故土的眷恋之情,没来由地,就这样移植到了青泉花园?我深切地感受着,感受着,心中涌动一种鸟儿面对新巢欢声雀跃般的喜悦。4那条大道,从北大门连贯至南大门。初见,坑坑洼洼,四处水泥剥落沙砾凸出。一座新建的小区,配一条破败的马路,宛如身材婀娜的美妇,衣衫褴褛脸颜涂画,令人扫兴。究其原因,售楼员答,小区住户搞装修,载重车都从这条道通过,不压坏才怪呢!我们提出重修建议。售楼员满脸笑靥说,那是肯定的,你们放一万个心好啦!那时,我们像猴子得到朝四暮三的承诺般,满意地签下了买房
7、合同。待到两年过后,马路依旧,我们才知被愚弄。但被愚弄又能如何呢?当初的开发商已无踪影。向物管人员反映,对着他们发脾气,甚至以拒交物管费要挟,他们竟然如此好耐心,每每笑着说,别急,马上就要来修了!有居民写信给房管局,希望政府能给予关注。但这信,泥牛入海。那条道呢,越来越坏,借用一句旧话形容,晴天灰尘满天,雨天泥泞难行。有时候谈到它,我总是忿忿不平,但又能奈何?女人们却有好的发泄方式,有几次在路上,我听到她们诅咒开发商。那恶狠狠的表情,好像不只是传达着心里的不满,似乎也在传递着一种别样的愉悦。这样的一条道,委屈地承载着小区居民的愤慨,延续着弥漫于小区里的不安。终于在去年底的一天,一辆铺路车开进了
8、小区。不到一个小时,那条道路就被修葺一新,上面盖上了一层崭新的柏油。站在厨房窗前看着那条柏油路,我欣喜地说,这回,开发商总算发了慈悲。什么开发商发了慈悲!云儿不屑地说,小区里有人在新宣网上发了反映这烂路的帖子,好些人跟帖骂;还有人给市长信箱写信,给市长发信息。不是这样,这条路就是到猴年马月,也不会有人来修!原来如此。5 一个家,其实不过一扇门,几个防盗窗而已。漫步在青泉花园,仰望着闪烁金属光泽的一个个防盗窗,情不自禁生发如此感慨。门与窗,本是交往的需要,如今,却成为一颗颗心灵紧闭的象征。门,关上,紧紧地关上。门户相对,虽近,却相隔千里万里。心如门,在里面,一丝不苟地反锁。我看不见门,却感觉到陌
9、生的气息,像雾一样,飘散,弥漫,于小区的角角落落。我看见那些窗,被一道道厚重的铁栅栏,牢牢地加固。防范,深入每位居民的意识。这,本是好事;然而,过犹不及。何况,我们只是在防贼吗?还是我们心灵的脆弱,承受不了众口铄金的传闻?那一个看不见摸不着潜在的“贼”,黑夜即临。防盗窗便是天然屏障,坚固防护。没有防盗窗,必受其害这就是传闻。这就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的古训,千年万年在我们脑海中刻下的烙印。于是,没有谁要求,这一回,我们,青泉花园的居民,却不约而同做着一件事:所有的窗户,都安上铁栅栏。如此整齐划一,实属罕见。宛似在强大无比的“贼”面前,人们实现了空前的团结。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哪怕它是
10、错误的,往往也能驱使着人们,自觉自愿地做着同一件蠢事。一个既合适又正确的理由,譬如为着小区美观、居民健康,收取卫生费,好些居民却拒缴。真是匪夷所思!只是,在小区内,我时或听人说哪栋几楼防盗窗被撬,贼潜入窃取现金多少多少防盗窗,有时并不能防盗。6夏天的早晨,阳光起得很早,歪歪斜斜地从东面走来。有鸟儿迎着它,展翅灿烂飞。沙沙的扫地声,踏踏的脚步声,清脆,亲切,响在青草酣睡的甜梦中。我席地坐在客厅的阳台,翻着一本书。好些天来,我无意阅读。心,突变成一根长长的绳,缠绕于居住对楼地下室的那位老奶奶。楼道口左侧地下室的铁门,缓缓地打开,老奶奶拎着一个大大的紫红的塑料盆出来。伫立门口,她左右环顾,一会,放下
11、盆,转身进地下室搬来一把竹椅。接着,她又转身,用红红的短把塑料舀盛来水,弯身,小心翼翼地倒进盆里,一舀,两舀,三舀,四舀。之后,她两手抓着衣物出来,慢慢地坐在竹椅上,长长地舒了口气,右手的衣物丢进盆,抓于左手的那件灰绿色短袖放在曲起的腿上。休息了一会,她双手脱下自己的上衣。那一刻,她裸露的瘦瘦的胴体,平静自然地呈现,米黄色的皮肤,累累的皱褶,两片乳房,似腌晒过的两个茄子,松松垮垮皱皱巴巴挂于她的胸前。这样的两个乳房,曾经同样丰腴,饱满,润滑,甜腻,带着红晕的羞涩,从不轻易示人,而从乳房里流淌出的轻柔甘美的乳汁,蜜一般滋养过她的儿女。光着上身坐在那,她平静而自然,似乎忘记了性别的差异,忘记了过往
12、的不幸与幸福,忘记了眼前的蜗居与向往一个不再在乎自身男女分别的人,一个已将别人看法置之度外的人,一定饱尝过人间冷暖,早已看尽红尘中的虚情假意。因而,她才能如此淡定,如此从容。我看见她将脱下的上衣放进盆中,用右手搅动几下后,在裤脚处擦干手,慢慢地穿上短袖。然后,她弯下身,开始搓洗衣物。她慢慢地搓着,搓着。过往的不幸与幸福,慢慢地融进盆中清水里。她慢慢地搓着,搓着。眼前的蜗居与向往,悄悄地躲进阳光下她的背影里。一名十三四岁的中学生,急匆匆地走进地下室,推着一辆自行车出来骑上就走。她望着他的背影,张口说了一句什么。一名胖乎乎的中年妇女,慢悠悠地步进地下室,一会两手空空地转出来。老妇人抬头望了她一眼,
13、又埋头搓洗在这座花园里,还有好些老人,居住在地下室。7夜深,至北大门,铁将军站岗。徘徊了一会,决定翻爬过去。攀沿着铁栏杆到门顶,转向反手抓住栏杆,调整身姿,深呼吸,我纵身一跳。在着地的一瞬,一阵急促的踏踏的奔跑声传来,一声断喝“谁”过后,一束强烈的亮光直刺我的双眼。我站定,闭上眼睛不言语。光线移开,我睁开眼睛,一名物管疲沓沓地站在离我二三米处,歪着头盯着我。他看上去有些老态,头发蓬松,眼睛无神,衣服散披着,握着手电筒的左手无力地垂下。我走近他,费力地解释。他一直盯着我,那神情,好像在动物园观看一只成年大猩猩。我径直离去。开锁走进楼道口,转身上台阶的一刹那,透过门隙,我看见那位老人,依然呆呆地站
14、在那个地方,张望。紧赶慢赶,至北大门还是迟了,操着门内的挂锁乒乒乓乓拨弄了一通,不禁摇头叹息。正想着翻门还是绕道之际,远远地看见一物管左顾右盼,漫无目的地走在小区大道上。我大声地叫着“喂,喂”,他似乎没有听见,在这万籁俱寂的夜,并不朝这边看一眼。我可不想做翻越铁门的常客,于是抓着挂锁使劲撞击铁栏杆。这响声太大了,他终于听见,站住,用手电筒朝铁门处照射。我乞求他开门。他没有言语,慢慢腾腾地行至我对面,一双小眼睛警觉地审视我。这是一名中年男子,瘦高个,不修边幅。我向他解释,单位加班,回来晚了。他不再看我,低下头,将手电筒夹在右手腋窝,一边开锁一边小声地嘟嚷:“加班,加班!鬼知道你们这些人到底到干什
15、么”我笑了笑,从洞开的门中进去。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书桌,我起身走到门口,关掉电灯准备下楼睡觉。黑暗中,有亮光透过窗玻璃在房内晃动。我重新走过书房,来到阳台。微微的晚风,似柔柔的手抚我的脸,凉凉的,真是惬意舒服。俯视,昏暗中,一名物管在两栋楼之间游荡,手中的电筒四处乱射。他慢慢地走上大道。那里,电杆高耸,灯光闪亮,照射在白的墙壁上有些耀眼,有飞蛾蚊虫麇集,在灯光四周作夜的狂欢舞蹈。道路两旁,草叶儿盎然向上,油亮的绿意流淌。灯光下,他佝偻着背,慢慢地向前,向前,消失在路的前方。天空月朦胧,不见星星。白天清晰可见的屋顶,一片模糊。沉寂的睡意笼罩着我们这座园宅。喧嚣的欢乐,隐忍的悲伤,无谓的争执,碌碌的奔劳,还有,一切,都化成昨天。只有这个时候,我真正感觉到,这座园宅,安静,舒适,温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