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河神 文峪河下游的麦子割“夏至”,上游则迟得多,差不多要到农历六月中旬才开镰。每年割麦时节,男人就没日没夜地做,老话说,龙口夺食哩。女人呢,头上罩块白毛巾,也在田里帮着男人忙活。但女人总也忘不了吃饭穿衣的事,相互说,六月二十四就能吃上新麦面了。 六月二十四是河神的生日。在我们文峪河上游,有观音庙,娘娘庙,山神庙差不多每个村子里都有庙宇,却独独没有河神庙。这是一件让人颇费神思的事情。我问本家四爷,为甚没有河神庙?他也说不出个确切的理由。我便自家杂思:大约是因了山水各自的本性罢。山主静,而水性动,就如同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一样,河神这位老人家,注定一辈子只能居无定所,随水而安了。至于河神的生日,只能
2、是在夏季,不可能在别的季节。文峪河上游,春冬少雨雪,雨水多集中在六七月间,老话说,四五月不抹房,六月七月骂龙王。自然发大水也多在这个季节了。发大水的那种气势,没见过的人是想象不出来的。南岸到北岸十多丈宽的河道,满满的全是翻滚着的大浪。大水初来时,浪头上浮着大团的枯枝败叶,和沤渣淤沫。四爷说,淤渣上常盘着一条蛇,那就是河神,蛇头指向哪里大水就冲向哪里,堤坝桥梁庄稼树木一扫而空。 发大水时,人在远处的山脚下,便能听见“哇哇”的呼啸声。祖母说,听见了吧,河神哭哩,要收人了。告诫我,千万别到河里去。 文峪河是孩子的乐园。整个夏天,我们差不多都是伴着文峪河清凉的河水度过的。河边全是绿茸茸的草滩,和一片一
3、片茂盛的树林。牛儿放在草滩上,不用牵拉,由它悠闲吃草。我们坐到河边石头上,把一对赤脚伸到水里,这时常有小鱼游到近旁,伸出嘴来吻一下你的脚心,痒痒的。远处河湾里幽静的水面上,有野鸭凫着。没有谁打扰他们,那里是隐者的居所。有时,河心的沙州上可以看见一只鹤鸟,俗称“捞鱼鹤”,单了一条腿,默然而立。临近中午时分,放眼望向河面,便见石头上这里那里爬伏着一只一只河鳖。鳖有个习性,阳光强烈的时候,它就爬到岸上来晒鳖盖。孩子猫了腰,捏手捏脚走过去,一伸手将它按在石头上了。不过这种机会不多,通常是人还没走到跟前,它已知觉,唰溜一声扎下水里去了。鳖的听觉非常灵敏。鳖虽跳下水,却并不走远,它会就势钻进泥沙躲藏起来。
4、我们围着石头,过来过去踩踏,就有孩子叫起来,知道踩着鳖盖了。你得凭脚的感觉判断头尾,若是将手伸向头部,多半要被它咬了。鳖的牙是极坚利的,五叔说,它能咬穿铁锹呢。伸手下去,抠住它后腿的两个窝,提出水面,一扬手,扔到岸上。岸上的孩子便拿细绳缚住一条腿子,拴到柳树根上。有时能捉到锅盖样大鳖呢。幼时,在文峪河上游的家乡,吃鱼鳖是最寻常的,哪里像现在,饭店里一个碗口大的小鳖要卖到几百块钱。 “看水去啊!”孩子们相互招呼着。尽管有大人的告诫,我们还是禁不住诱惑,偷着跑到河边去看水。我们站在河岸上,望着一排排汹涌的大浪,听见混浊的大水发出低沉的“哇哇”的吼声,脚下的大地也在微微震动,心里确实感到了害怕。浪头
5、上的漂浮物常被大浪冲到河边草丛树丛里来,有人站在浅水中,拿根木棍划拉那些东西。大水过后,文峪河两岸常可看见一堆一堆河柴,晾晒干了运回家去,也是一项不小的收获呢。孩子们不敢到水里去,只在河边跑来跑去,大呼小叫。有时也能碰了运气,拣到一颗大南瓜,欢天喜地抱了回家。 文峪河发源于吕梁山脉深处孝文山下的庞泉沟。孝文山也算是一座名山呢,交城县志记载:此山曾是北魏道武皇帝的牧马场。孝文帝时,出巡路过山下,见此山上干云表,紫云缭绕,若仙若幻;下临清泉,树荣草茂,鸟雀和鸣,真个是风水非凡,于是设供祭奠亡母。后人便将它唤作了孝文山。至今山顶犹存古碑一通,由于日久年深,风雨剥蚀,字迹明灭,无从辨识了。早年文峪河上
6、游通行山外只有羊肠小道,交通往来,货物运输,都靠骡马和骆驼。有民歌交城山唱道:“灰毛驴驴上来灰毛驴驴下,一辈子也没啦坐过好车马。”孝文山带的木材运到山外,则要靠木筏。七八九三个月,是文峪河一年中水势最旺的季节,常可看见一只只木筏从河面上漂过。走到宽阔的河道,筏子平稳地浮在水面,有汉子一边撑杆,一边就唱:“九月里秋风凉,五哥撑筏子没衣裳。妹子你心里若有个我,把你的红兜肚让哥穿上”这歌本来是陕西榆林小曲。沿河上行翻过吕梁山,往西走不远,过了黄河就是陕北。陕北民歌传到我们文峪河上游,也是自然的事情。只是榆林小曲五哥放羊,从撑筏汉口唱出来,却变了词儿。岸上的婆姨听见了,都骂:“没正经的,操心河鬼拉下水
7、里啊!”河里岸上一片笑声。 河水流到山口,遇一村庄。村头有一寺,名曰五岩寺,早年似乎有过僧人。五岩寺是文峪河上游木材的集散地,木材漂到这里,再从这里发散到山外四方各地。如今,文峪河上的木筏已经绝迹。那座兴盛一方的五岩寺,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修建文峪河水库时淹在水下了。从此五岩寺有名无实。再过若干年,在后辈人那里,或许连这名字也泯灭无存了。我幼时听祖母说,五岩寺的地下有个很大的洞窟,里面住着一条大蛇,其粗如碌碡,长可数丈。水是淹不死它的,那蛇口中含着一颗避水珠。至今,我回家路过文峪河水库,望着那绿莹莹的阔大水面,总感到有几分神秘。 千百年来,文峪河用它乳汁一般芬芳的河水,浇灌着两岸的土地,养育了这块
8、土地上生息的人们。祖先选择这方土地安生,多半是因了这条涌流不息的清清的河水。大水给两岸带来灾害,数年难遇一回,更多时候是温顺的。在陡峭的河道,它激起雪白的浪花,人站在河岸,看它一路欢腾而下,心里也舒畅。在平坦的河道,则清流碧波,舒展空阔,给人的感觉是宽容,憨厚和慈祥。文峪河是我故乡的母亲河!我故乡的人们,面对文峪河,敬畏之情便油然而生。畏是有的,比如古老,唯其古老才显得神圣,以及它无以伦比的威力;而更多的则是敬,这种敬抒写的是一种感恩的情怀先祖期望着,将这份感恩之情代代传承,在儿孙那里流传久远。于是,在多雨的农历六月,为河神创造了一个生日。 这个生日不是多么隆重,丝毫不带有奢靡和张扬的色彩,也没有统一的时间和繁琐的仪式,一切都显得自然和朴素。这是文峪河自身的品质教导先祖这么做的。大约在晌午前后,人们端了供品香纸,到河边去祀奠。供品是一份莲花馍,刚磨的新麦面蒸的。雪白的馍,画几道浅浅的红线,摆在篾片上。也没有固定的地点,在河边找个地方,跪奠,祷告,祈求保佑人畜平安,庄稼菜蔬有个好年景。末了,掐半个馍,扳碎,撤向河中。 如今,我们文峪河上游的人家,还过六月二十四这个节,吃一顿新麦面馍馍,但早已没有人为河神过生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