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金步摇 （一）江南的风也是潮湿的。绵绵细雨连续下了好几天，纷纷扬扬地从那灰暗的天空中落下来，一缕一缕的，密密地织着，好像天地间张开了一张大网，让人倍感压抑。临安城的万竹巷今日也不甚热闹。茶楼、酒肆、店铺的伙计们都忍不住打起哈气，偶尔瞥一眼匆匆而过的行人，以冀望可以寻到个有钱的主救济一下店里已经冷了好几天的生意。“卖鱼，鲜香的鱼阿！”一个女子的吆喝声在这个烟雨蒙蒙的小巷显得特别突兀，在万竹巷的一个角落里，有一个娇小的身影，她艰难地撑着纸伞，守着一篓鲜鱼吆喝着。晓凝头顶上的纸伞已经很旧了，雨珠从纸伞中央的伞骨渗下，滴在她那把盘成螺髻的乌黑秀发上，那枝代替发簪的桃花枝早已经枯萎，花瓣被雨滴打落，空留
2、一枝光秃秃的花枝，显得十分落魄，她伸手轻轻将可怜的花枝拔下，黑发立刻散落在她的两颊边，在朦胧的雨里发着透亮的光。她小心翼翼地捧着花枝，感觉有些心疼，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晓凝心里苦笑：“真是的，阿齐送给我的桃花枝怎么这么容易就谢了呢。”她抬了头望着还没有一点停的意思的天空和自己身前还剩半篓的鱼，眉头微皱。这可怎么好呢，如果不卖了那鱼，用什么去换下月自己一家子的食粮呢？可是天偏是不作美，看着雨更大了些，天也更黑了些，晓凝无可奈何地将剩下的鱼背在了身上。回去吧总是会有法子的，实在不行自己就少吃些，绝不能饿着弟妹们的。她刚刚站起来，就看到远处有一顶华丽的轿子晃晃悠悠而来，前面走着的两个丫鬟穿着粉色綾纱
3、的衣裳，各撑着一把绘着芙蓉花纹的锦伞，缓缓前行，轿子华丽而张扬，顿时晓凝觉得自己如见了蝴蝶的蝼蚁，分外卑微。这样华丽的轿子，临安以前是不常见，可是自从江山残破，朝廷南渡之后，那些王公贵族们纷纷涌入江南，顿时“四方之民，云集二浙，百倍常时。”奢华的风气在临安慢慢散开了。那些达官贵人虽然屈居临安，只能保个“临时安稳”，可奢靡的风气却绝对不愿意少了些，不但大兴土木，穿着打扮也极尽奢华。风气当头，临安经营布匹衣衫的薛家和号称“天下第一饰”的沈家更是极得了朝廷的宠，每年让让他们贡献了绫罗绸缎金银首饰进入南宋新宫。一时间本来地位卑微的商贾忽然与一些王孙贵族平起平坐起来。晓凝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唯一的一件已经洗
4、得有些退色的浇花布衣，悲从中来：她们只是丫鬟，却是比我穿得好了好几倍呢，那主子却是如何的奢华呢？晓凝苦笑，同人不同命阿。她摇摇头，阻止自己的胡思乱想，低着头，从他们的右面过去。她的眼睛偶尔会忍不住瞟一眼那漂亮的轿子，毕竟这种生活真的很吸引人。忽然，晓凝听见一声叮咚的声音，声音不大，但是很清脆。微微转身，晓凝看到湿漉漉的雨地上有一处发着金色的光，应该是什么东西掉在雨水里了！轿子里的人显然没有发现，还在晃晃悠悠地前进。晓凝小心地走过去，一瞬间，她惊呆了！她的嘴巴微微张开：“好美！”那是一支纯金步摇，上面以一对相互缠绕得双鸟绕以翡翠为花胜，下垂着晶莹剔透五彩玉，美轮美奂，极尽奢华富丽，在雨水中散发着
5、美丽的金光。晓凝颤颤地伸手，想抓住这奢华的它，却闻到自己手上的一股鱼腥味，怯生生地缩了回来，这样华丽不可方物的首饰，怎是她这样的人可以亵渎的呢。眼睛不舍得从那支金步摇离开，晓凝叹了口气，对着已经离她有些距离的轿子大喊：“贵人，您丢了东西！”晓凝平时吆喝卖鱼的声音响亮地传到他们那里。轿子停在漫漫的江南的细雨里。华丽的帐子前面的锦布被掀开，左边的那个丫鬟扶着一个贵妇人模样的人出来。晓凝抬头：果然是极尽奢华阿，紫色的丝绸长裳，腰间挂着一串琉璃装饰。那女人并没有国色天香，平凡的模样却因为一生华丽的衣着首饰添了许多的贵气，让晓凝情不自禁地低下了头。妇人左手轻轻地搭放在左边的丫鬟身上，摇曳着身姿而来，右面
6、的丫鬟急忙将自己头上的锦伞替她遮了细雨。妇人缓缓向晓凝走来，看到晓凝面前的那支金步摇，露出心喜的表情，连忙对校凝微笑着说：“真是有劳姑娘了，这支金步摇是我相公送我的，是天下第一饰沈家的精品呢，很珍贵。”晓凝紧张地摇头，连忙说不用。把自己的手用力地放在衣服上擦了擦，将那支金步摇捡起来，送到妇人左边的丫鬟手里。妇人微笑，对着右面的丫鬟说：“水儿，给姑娘一些碎银子吧，真要好好谢谢她呢！”右面的丫鬟点点头，然后从自己的衣袖里掏出一些银子给晓凝。虽然妇人说只是些碎银子，但是晓凝拿在手里却感觉沉甸甸的。这些银子几乎是她一家子两个月的所有花费阿。晓凝哈着腰连忙点头称谢。丫鬟拿出一块白色的锦布小心地擦拭着那只
7、金步摇，小心地插在妇人头上的发髻上，顿时，晓凝觉得眼前的妇人立刻闪烁起耀眼的光，亮得让她睁不开眼睛。妇人与晓凝道了别，轻轻地向轿子走去，真不愧是步摇，它如美丽的彩蝶停在了她的秀发上，她每走一步，美丽的五彩玉随着她摇曳生姿，宛如正要翩翩起舞的彩蝶。望着远去的轿子慢慢消失在万竹巷的尽头，晓凝忽然觉得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改变了。（二）夜色很浓，黑沉沉的压下来。海上的风浪特别大，还有一些余风刮到海边的渔村，月很凉，连呼吸都有些困难。晓凝正在做着一个梦，隔着重重烟雾，她看见一个与她一模一样的女子穿着华丽的丝绸，全身带着昂贵的首饰，缓缓从轿子上下来，一旁的丫鬟小心地叫她夫人！对是夫人，不是凝丫头，也不是晓凝
8、！乌黑的秀发上金步摇随着她的身子摇曳，晓凝的嘴角弯起，甜甜地笑着。“呼呼”屋顶漏得厉害，夜风从屋顶漏进来，活生生把晓凝从梦里给冻醒了。晓凝郁闷地捶打着自己身上单薄而陈旧的被子，难受得叫嚷。阿齐说有空帮她家修修，怎么这么久了也不见修好呢？晓凝苦笑，怎么修也是这样吧，毕竟只是一间破草房，还期望它能变成如何的深宅大院？晓凝望着远方躲在海风里的月色，忽然觉得心里堵着一口气，她是爱阿齐的，他们从小青梅竹马在这个小渔村长大，她从来未曾想过嫁给阿齐意外的男子，曾想下个月满了十六岁，就答应阿齐的求婚，如所有人希望的那样嫁给阿齐，以后的生活就如所有渔村里的人一样，阿齐去打鱼，她在家里照看他们的娃，每天亲自做了一
9、小桌菜，在夕阳下等着阿齐打鱼归来，微笑着和他一起吃饭。有时候可能还会帮阿齐卖点鱼，补贴生计，如是重复。可是，今天她忽然不甘心了，她的眼前一直浮现那支无比美丽金步摇和那个相貌平凡的妇人，还有那个关于“夫人”的梦，忽然很多想法一瞬间改变了。晓凝望着远处出神，忽然传来阿齐爽朗的笑声：“凝，看这是什么？”阿齐很高，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精瘦的身体好像充满了生机，一身如所有渔家人一样的黝黑皮肤，很多村里的小姑娘见了阿齐都会低下头，红了脸，很多姑娘都是很羡慕晓凝的，今天之前，晓凝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可是晓凝看着阿齐手里拿着的一支新鲜的桃花枝，感觉自己心里如被火焰燃烧了一样，灼热得想要把一切都烧着。“又是桃花枝，
10、又是桃花枝？你不知道它会马上谢掉的吗！”晓凝气冲冲地夺过那枝桃花，摔在地上，然后狠狠地用脚踩碎。那只桃花可怜地在晓凝的脚下变得支离破碎。“阿齐，你就只会送我这些吗？”每天送自己一枝廉价的桃花枝，就以为自己对我多么好了吗？阿齐委屈地低下头，如一个被责骂的孩子低喃着：“对不起”晓凝无奈地闭上眼睛，看这眼前这个被自己当作未来全部的男子，忽然觉得自己那么的可悲，眼前仿佛只剩下一片黑暗，看不到一点光。她知道自己在对阿齐无理取闹，阿齐家也不富裕，他家还有三个弟弟要养，哪里会有闲钱买首饰这种奢侈品给她呢，可是真的很不甘心，自己的青春年华就这样被海风吹散，被腥臭掩埋，毫无价值。 “凝丫头，来看阿，紫丫头回来了
11、。”门外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晓凝愣愣地走出去，不远处的村口抬进来一蹲轿子，虽然是灰色的，虽然是简陋的，却已经足够在这个渔村里引起一片惊羡的声音。轿子里走下来的阿紫已经变样得晓凝都认不出了。本来如她一样黝黑的皮肤现在白皙许多，綾纱制的衣裳被海风轻轻扬起，带着飘逸的美感。而她头上居然也带着一支步摇，虽然不是金制，手工也未必精细，可它随着阿紫的身姿摇曳的美丽却在一瞬间吸引了晓凝的目光。“晓凝”阿紫小跑过来，牵着晓凝的手咯咯地笑，“好久没见了呢。”记忆中这个女子是晓凝最好的朋友，一起摸鱼捞蚌，一起吆喝买鱼，曾经那么亲近。可是现在晓凝无论如何也无法把这个女子和记忆中的阿紫联系，完全不一样了，现在晓凝忽然
12、觉得自己低了她一等般，竟觉得不敢抬头和她说话。“阿紫，现在你是大户人家的人了，虽然是妾，也不能失了身份。”晓凝艰难地吐出这些话，窒息般难受。周围传来了低低的讨论声，“老天保佑紫家，养了这样一个好闺女，都嫁到有钱人家去了呢。”“我可是从小看阿紫长大的，我就说阿紫这闺女，漂亮又长得一脸大福大贵像。”“我可是对阿紫好得没话说，阿紫应该不会忘了我的好处吧？”“他们有钱的人家，随便打赏点银子，对我们来说就不得了了！”晓凝听着这些话，忽然觉得世界真可笑，什么和什么，这些势力的小人！阿紫未出嫁前有多少人偷偷在嘲笑阿紫“矮子”，除去她的亲人也到底有多少人对过阿紫好，现在她嫁给了个有钱的主，就这样巴结着。晓凝怒
13、气冲冲地瞪了他们一眼，然后对阿紫说：“别理会他们！”阿紫点点头，然后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阿齐轻笑：“阿齐什么时候娶晓凝进门啊？”晓凝看着阿齐向他投来的殷勤目光，忽然觉得很厌烦，“哪有这么容易，现在生计还要发愁呢，哪像你们大户人家什么都不用愁。”阿紫摇摇头，看着晓凝轻语：“大户人家的生活其实也很难”晓凝忽然气愤地推开阿紫：“你怎么能这样说话”是啊，你现在得了便宜居然还不感激涕零，在这里卖乖。你现在得生活是难，那像自己一样迎着海风捕鱼，淋着雨水吆喝，只能用桃花枝当发簪才是有福气了？笑话！晓凝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悲伤，疯狂地往海边跑去。背后传来阿齐阿紫的呼叫她的声音，晓凝却无法停止自己奔跑的脚步。海风
14、将海浪卷起，一阵一阵地打击这海岸的岩石，散发出一阵腥味，月光被海上乌黑的云遮得很朦胧。海边的夜很冷，晓凝情不自禁地用双手环住自己的身体，微微发抖。在海的上方有一轮美丽的冷月，如那个美丽的梦般梦！那么美丽的梦，如罂粟花吸引着她的灵魂。对，那个关于“夫人”的梦，摇曳的玉步摇发着金色的华丽的光，自己从华丽的轿子上挪着小步子下来的美梦。“我要实现那个梦，不惜代价”晓凝跪倒在黑色的苍穹下，对着冷月呼喊。风呼呼地吹过，带起一阵又一阵海浪。“凝儿”远处传来了阿齐的声音，焦急地呼喊，“别跑了，等等我。”晓凝没有回头，忽然说：“阿齐，如果我说我不想当你媳妇你会气我吗？”阿齐愣了一下，忽然将晓凝抱住：“如果你不想
15、当我媳妇，那是我不够好。”晓凝呜呜地啜泣着：“阿齐你很好，你很好只是是我不好”晓凝隔着阿齐的背，看到远处的天空似乎更黑了些。（三）将军府真的很大，房屋华丽却不俗气，晓凝在这已过了几个月，却未曾将其走遍。他的夫君是南宋朝的一个将军，正领着军队在边关保护他的王族贵族们在江南享乐。从她进门以后从未见着他的面。“阿齐，他应忘记我了吧。”晓凝想，脸色渐渐发黄。天空中只有一轮冷月，让人觉得冰凉刺骨。那天是她最骄傲的日子，村里那些平时看不起她的人，眼里全都是巴结的神情。“她居然能进将军府呢？”人群中有这样的声音传来，声音却压得很低。“毕竟从小是和阿紫一起长大的，她哪里会比阿紫差呢，也是富贵命阿！”她真的实现
16、了那个梦，那个美丽的梦现在正活活地在她面前展现。在那个梦幻的一夜后，她迎来了那个在万竹巷碰到的戴着玉步摇的妇人，她竟然是随着南宋朝廷南迁来的将军夫人。整个村子都沸腾了，一个真正的贵族来到了这个小村子竟然只是为了找她。将军夫人对她说：“我看你人品相貌都是上选，想替将军收了你，和我一起服侍将军，你可愿意？”这样好的事情，不是梦又是什么？这样的梦，也许一辈子就只能遇到一场了。不顾阿齐投来的殷切的目光，晓凝点头了。那一下头晓凝点地很重，好像在下一个一生最大的决定。阿齐远远地看着她，晓凝分明看到一颗眼泪从阿齐的眼角滑落，可是她却已经失去了安慰他的权利。那个夜晚，阿齐抱着她，摇晃着她的身体，“为什么为什么
17、？”为什么离开，又为什么抛弃？她用一种自己都陌生的平静语气对阿齐说：“你只是一个渔夫，而我不愿意做一辈子渔妇。”那天她那样对阿齐说，也这样对自己说，她不愿意让自己的一生全贡献给海风和腥臭，所以她选择了抛弃，抛弃了和阿齐的未来。阿齐愣愣地不说话，然后哭着说：“我喜欢你，我是真心喜欢你，想对你好的”那一瞬间，晓凝有了哭泣的冲动，眼泪却怎么也挤不出来，她紧皱的眉头，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眼眶确是干涩的，她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难过，却又如何也哭不出来。在她那一点头间，有些感情已经灰飞烟灭了。逝去的将不再回来，永远不再！她选择了那个奢华的梦，所以她放弃了阿齐，但是，那个时候，她还是觉得这样的选择是正确而
18、睿智的。海风将离她远去，腥臭离她远去，阿齐也离她远去！铜镜里印出完全不同的面容，人确实要靠衣着打扮的。晓凝的秀发被盘起，一支银色的步摇在她头上分外明亮。这是夫人送她的礼物，听说也是沈家的首饰，只是不是珍品。这是她成为另一个男人所有物的标志，虽然她甚至未曾见过这个男子。她的梦真真切切地实现了，那是她们村子看到的难见的奢华，华丽的四人轿子，掀开轿子地丫鬟对她说：“二夫人，上轿了！”在那一瞬间，晓凝忽然觉得自己不应该伤心的，虽然失去了阿齐，但是这样美丽的梦又有几人可以实现。夫人！夫人！几个渔家女可以成为夫人！她将手搭在丫鬟手上，走入轿子，随着她的步子，她头发上的银色步摇摇曳生姿，发出悦耳的叮咚声。进
19、入轿子的一刹那，她回头看着灰色苍穹下的渔村，虽然渺小却那么的亲切，忽然惘然起来，她真的对吗？为了那一个梦，放弃了她的爱情和平静而安稳的未来。也许没有对与错，这就是她自己的选择！然而，正如阿紫说的，大户人家的生活却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她只是一个妾，一个低于主子，又不能和下人打成一片的可怜人。每日，她像一个娃娃般将自己打扮好去参见夫人，然后一个人独自去面对无尽的寂寞。将军很久也没有传来回家的消息，那个将决定她一生的男子，只是一个她的陌生人。“二夫人运气真好阿，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呀！”某个丫鬟说。“什么呀，只是夫人不能生，才找她来的，她要是能生个小将军还好，要是她的肚子不争气，那她也没有好日子过阿！”
20、另一个丫鬟说。原来是这样，她的使命就是为将军留下个血脉，她只是个生孩子的工具阿。她不埋怨，她一直盼，一直等。等着将军出现，完成她的使命，可是，总是换来失望和惆怅。从开始对将军府华丽的惊讶，到现在对奢华麻木之后，晓凝发现自己一无所有。如果自己没有生下将军的血脉，那么她是不是连这个住的地方也会失去？这样想着，晓凝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每当独自一个人扬头看着天空的时候，她都会想起了阿齐，轻轻啜泣，却没有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流出。没有梨花带雨，只有皱着眉头的古怪表情。阿齐，曾经是她未来一切的阿齐应该忘却她了吧。可能已经完全忘记了罪恶的她把？只是过了两个月，晓凝已经憔悴得不成样子了，原来健康的肤色也变得一
21、片苍白。没有生计的威胁，可以说是一种快乐，但，晓宁忽然觉得一片空虚。这一天，晓凝轻轻地推开将军府的后门，好久未曾迈出将军府一步的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空气，忽然她抬头，愣愣地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阿齐”晓凝艰难地从口中吐出这两个字，忽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这个本是她生命中唯一的男人在这一刻变得如此陌生。阿齐还是原来的阿齐，高高的精瘦的样子，黝黑的脸上有一双有神的眼睛。身后背着一篓新鲜的鱼。“晓凝”阿齐小声地轻叫。相逢没有语言。“呵呵，晓凝，可见到你了，我是送鱼来的。”阿齐笑着说，掩饰自己的尴尬。“嗯，你过得好吧？”晓凝艰难地吐出这话，她感觉呼吸更困难了。“好，晓凝呢？”“也很好”曾经最重要的人只
22、能这样问好，回不去了就是回不去了！晓凝愣愣地站在哪里，甚至不知道阿齐是在什么时候离开的。（四）夫人坐在大厅的主椅子上，左手上戴着一只银嵌料珠手镯，那镯子以两股银条为镯身外缘，宽面留出空缝，空缝间夹有一根银丝，穿着一排不同色彩的料珠，式样极为新巧。现在她正用这戴着这个漂亮的镯子的手端着晓凝献上的茶水，细细的品着。“晓凝阿”夫人的眼睛没有看她，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手里的茶杯。“夫人！”晓凝小心地站在离夫人不远处，然后低下了头。“夫人决定要再给将军取一门亲了，毕竟将军劳苦，多一个人伺候也好。”夫人用平稳地口气说。晓凝微颤，却吐不出一句话，她明白自己的身份，她没有立场反对，晓凝低下了头，苦苦地笑。晓凝忽
23、然觉得很可笑，将军出征未归，他的妻子却很大方，一个一个地给将军纳着妾。是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多替丈夫准备些生孩子的工具，夫人做得很对呢。门外闹得很欢，进门的听说也是她们隔壁村子的，很是漂亮，生辰八字和将军很配。夫人一提，她们家人开心急了，连呼：“神灵显灵！”将那姑娘送进了门。排场和自己差不多，也是没有新郎。“真像”晓凝轻语。又一个自己来了吧。可是，她抛弃了这么多东西才得来的，她不甘心和别人分享阿。她已经一无所有了，这里是她唯一的财产了，她要守护。热闹不久，大家就静下来了，仿佛看猴戏般散场了。晓凝轻轻地走近新房。屋里慢慢传出了啜泣的声音。是阿，没有新郎的新娘不哭难倒还笑不成？同病相怜的人啊，
24、晓凝推开屋门：“妹妹，真可怜，别哭了。”那姑娘抬起头，眼泪在眼眶里闪烁：“放我走，我要离开！”晓凝一愣，她有些措手不及，她想过很多方法去打击这个女子，可是她从未想过这个将军府的三夫人，如此轻而易举地要放弃手中许多人羡慕的富贵：“这儿不好吗？”是啊，将军府有什么不好，充足的食物，华美的衣服，名贵的首饰，哪里不好？她可是放弃了那么多东西才得到的，你有什么不满意？姑娘摇摇头：“不知道好不好。但没有喜欢的人，哪儿都不会开心的，哪里来的幸福？”晓凝微笑，原来还是个什么也不懂得丫头阿，是啊，只是十四岁的丫头，还活在自己关于“喜欢”的梦里呢。还不明白幸福只是富人的专利。“傻孩子，这里没有海风，没有腥臭，还有
25、很好吃的食物，很美的衣裳，还有”晓凝轻轻地抚摸着她秀发上的那只红色步摇，“还有这么漂亮的步摇，你还有什么想头啊？”姑娘听了，直摇头：“不对，不对，没有喜欢你的人，没有你喜欢的人，这些都是没用的死物。”晓凝扑哧一笑：“那你想怎么着？”“我只要一个小屋子就好。前面有一片空地，可以种种花，对，还要种几棵桃花树，春天来了，就可以开一树的桃花，还有一群可爱的娃子，然后我喜欢的人，每天在太阳落上前都会赶回家，坐在桌子前，和家人一起吃我亲手做的饭菜”她说着，眼神是朦胧的，很美晓凝忽然觉得很有趣，这个女子说的幸福正是她放弃的。“姐姐，你帮我离开吧，我会感激你一辈子的。”姑娘恳求道，眼睛直直地看着晓凝。“你说真
26、的？”晓凝轻轻地扬起嘴角，少一个人竞争毕竟不坏。“如果你是真心的，我会想办法让你离开。”姑娘猛点头，忽然抱住晓凝说：“姐姐真是个好人呢。”好吗？晓凝苦笑她只是个自私的人，如此而已。“你让你喜欢的人来接你吧。”晓凝吩咐。“知道了”姑娘的脸上染上一片红霞。几天之后，夫人的那只十分珍惜的那支金步摇不见了，全府上下乱成一团。那是将军送给夫人最珍贵的礼物，是天下第一饰沈家的珍品。在这个时候，三夫人拿着夫人的那只金步摇，进了夫人的房间：“夫人，这个东西是我拿的。”夫人生气地瞪着这个自己一手挑选的女子，十分错愕：“是你拿的？”“是我拿的！拿了我怕了，所以主动来认个错，我自知有罪，没有脸面留在将军府，求夫人大
27、恩大量，别打我，就把我赶出去算了。”将军夫人一脸疲惫，心里的气愤也消逝了不少，看着眼前这个眼神清澈的女子说：“你走就是，只是将军府的东西你一样也不能带走。”女孩用力点头。离开如此简单，富贵人家还怕讨不到小妾？晓凝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在将军府门口的夕阳下渐渐模糊。她不时地回眸对晓凝微笑，好像在感激她的成全。她没有见到让这个女子放弃这片繁华的男子，却在心底深处真的希望他们幸福。(五)花开花落，一年就这样简单地过去了，将军却不见回来，夫人看她的眼神越来越不屑，一个没有完成任务的工具，本就是无用的。晓凝觉得自己已经老了，心老了，等待何其漫长，何况是等一个不知道是怎样的人。很多时候她还是会想起阿齐，然后独
28、自一个人品尝孤独，她本想她是绝不会后悔的，对于自己的选择她总是以为自己一定可以大声的说好。可是，时间愈久她愈加思念阿齐，明明知道如今她已经为人妻，应该早早地忘记他，可是越要忘记，越不知道自己如何去忘记。悲哀是一种失去自己的茫然，忘记自己为什么而或活下去。日子过得一日比一日没了目的。未来，未来在哪里？这一日，晓凝陪着夫人到临安有名的佛山拜佛求签，替将军去求平安。春天的风吹来了姹紫嫣红的花朵，青草的芬芳带着露珠的清新。两抬轿子晃晃悠悠地从将军府出发了，晓凝深深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心却像找不到出口的被囚禁的鸟儿般无助。丫鬟们很开心，唧唧喳喳的一路吵闹，谈哪里的谁家休了哪个妾，哪家的公子多么风流看着自
29、己身上的淡绿色衣裳。这么干净昂贵的衣裳是她以前不敢想的，可是现在她竟觉得别扭了。轻轻地掀开轿子左边的珠帘，春的风悄悄出入，晓凝睁开被春风吹醉了的眼睛，忽然感觉自己的心被狠狠地绞了一下。她看到了一个美丽而温馨的场景：男子显然打鱼刚回来，手里提着一条很大的鱼，还是活的，蹦蹦跳跳的，他的背上背着一整篓小鱼，向这边走来。男子有着高瘦的身子，夕阳下黝黑的脸上的线条变得更加刚毅成熟，竟是阿齐，她在多少个梦里牵丝梦想的阿齐！一个妇人样子的女子此时在河边洗衣，水流过她的手缝，将衣服飘起，黑色的秀发挽成螺旋状，几根细丝随着春风轻扬。一身简单的浇花布衣洗得适逢干净，皮肤黝黑，却让人感觉到一种生命勃勃的生机。一抬头
30、，一双清澈的眼睛正微笑着迎着归来的男子：“阿齐，你回来了”夕阳照在他们两个人的脸上，温暖的。“你等一下阿，我再给你烧条鱼，就可以开饭了。”女子的笑容在夕阳很醉人。“不，我来烧就好，有身子的人少干些活儿。”阿齐说着，将鱼放进一旁的篓里，然后，很温柔地用手轻擦拭着女子的额头，珍珠般的汗珠飞了起来，在阳光下散发着醉人的光芒。阿齐顺手从身后的那棵开满粉红色桃花的桃树，摘下一支桃花枝，轻轻地将那只桃花枝插在女子头发上，娇艳的粉色桃花映着女子笑吟吟的脸庞，分外迷人，在这一刻，她觉得这一枝桃花比夫人的那只金步摇还要珍贵。晓凝的眼前浮现起这个女子说的话“我只要一个小屋子就好。前面有一片空地，可以种种花，对，还
31、要种几棵桃花树，春天来了，就可以开一树的桃花，还有一群可爱的娃子，然后我喜欢的人，每天在太阳落上前都会赶回家，坐在桌子前，和家人一起吃我亲手做的饭菜”她说着，眼神是朦胧的，很美晓凝愣住了，忽然觉得很冷，冷得全身发抖。“不对，不对，没有喜欢你的人，没有你喜欢的人，这些都是没用的死物。”春风吹得游人醉，可是晓凝却觉得自己刺骨的冷。鸟儿在开满花的树梢鸣叫，轿子里的女子哭泣着，眼角却没有一点湿润。这就是她放弃的如果选择离开的是她，阿齐也会接受她吗？阿齐也会那么温柔地帮她擦汗吧，阿齐也会轻轻地将那只桃花枝插在自己头发上吧。他是那么好的人夕阳下，晓凝想着自己等着阿齐的身影回来。她失去的是什么？放下珠帘，晓
32、凝低下头，她的眉头皱着，眼睛弯成晓月，手捂住嘴唇，啜泣的声音从她的指缝里传出。(六)阿紫的眼睛流露着痛苦，她坐在晓凝的对面，对着她苦笑。綾纱制的衣裳带着飘逸的美感。可是那死气沉沉的脸却将这美感完全破坏。“如若有下辈子，”阿紫说，“我绝不会嫁人为妾！”晓凝望着这个曾经的好友，忽然觉得什么东西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如若有下辈子”晓凝轻喃。风是春天的风，但是却没有春的温暖，冷冷的，带着冬日里雪花未曾失去的寒意。夫人又赏给晓凝一支步摇，说是“天下第一饰”沈家的最新出的样子。晓凝将手伸到额头前，小心地接过夫人给她的步摇。居然是一支桃花！是一支雕刻着桃花为花胜，以小小的玉叶为坠子的步摇。“这可是沈家最新
33、出的饰品，金贵着呢，你可要小心收着！”丫鬟补充说。原来金贵的不是金银，而是桃花？晓凝苦笑，原来她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得到了如此金贵的首饰，可是她却把那枝桃花从自己的头发上硬生生的拔下，然后放在地上用脚踩碎了！是啊，即使只有一日，有什么首饰可以比得上娇艳欲滴的桃花呢？她怎么现在才明白，迟了，迟了，真的迟了。“晓凝，我从来没感觉到幸福，虽然你们都说我嫁入富贵人家了。”“晓凝，我曾经很羡慕你和阿齐那么相爱！”“晓凝，他娶我是因为我年轻漂亮，可是我终究会老去！”“晓凝，如若有下辈子，我只希望可以遇到一个像阿齐那样牢靠的男子，一间小屋子，即时有风吹入，也可以抱着取暖！然后我会做些小菜，每一天盼望他回来的身影
34、”“晓凝，我会想念你的”春的风吹来的却是寒气！“我听说王员外家的三夫人紫姑娘自杀了呢！”一个丫鬟的声音被春风带进晓凝的耳朵里！“真是，有什么不满足的，只是王员外又娶了个小妾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寻死觅活的，真是不识抬举呢！”晓凝望着窗外，院子里不知道开始成了鸟儿的天堂，每一天，成群结队的鸟儿非来这里，吵闹，鸣叫，让人烦躁。“如若有下辈子”晓凝的眉头微皱，“阿紫，你真太着急了！”天渐渐地暗了，月亮爬上了树梢。阿紫感觉喉咙一阵难受，猛地咳嗽了一下，捂住口的右手传来一阵热度是血！鲜血的腥味忽然闯入晓凝的鼻子，她呆呆地看着被血染红的右手，苦笑。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将军府的门“吱”的一
35、声被推开。“夫人，不好了，出大事情了！”门外传来这样的声音“将军战死了。”战死？有一个为了在临安苟且偷生的皇亲贵族们失去了生命，只是他恰好是自己名义上的丈夫。她连最后帮将军家传递血脉的义务都失去了。一无所有！一无所有！将军府乱成一片，啜泣声，哭喊声连成一片！晓凝抬起头，很大声地笑着，很大声地笑得浑身颤抖，“我在等什么？失去了那么多，等的却是这个啊！”一无所有！一无所有！铜镜里映出晓凝憔悴的面容，苍白的脸庞上没有一点血丝，嘴角却是一片猩红，晓凝的秀发被盘起，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枝桃花娇艳欲滴，晓凝将桃花枝插在自己的发髻上，粉红映着苍白，动人心魄。天气灰蒙蒙的，月亮也被遮住了光华，让人的心也死去了般
36、。她手里拿出夫人送她的那支以桃花为花胜的步摇细细端详，小小的玉坠子发出幽幽的光。她看着它一会儿像在哭，一会儿又笑了。步摇的玉珠子，相撞在一起，发出悦耳的声音。“如若有下辈子”晓凝将那步摇尖锐的一头，放在自己的脖颈上。“阿齐我”晓凝狠狠地划过自己的脖子，白色的脖子上马上汹涌而出猩红色的血液。她的眼睛渐渐闭上闭上血染红了整个屋子，还有她秀发上的那枝桃花。如果有下辈子，晓凝微笑着闭上了眼睛。（七）在将军府外，一个道姑缓缓走过，她拿拂尘，穿青白八卦云光衣，眼睛如天上闪烁的星星，看不出年纪，只是赤着一双雪白的玉足，浑圆纤细的小腿有如羊脂美玉，在月光下很迷人。她的脚步轻盈，缓缓走近将军府，又转身离开了，昏暗里轻轻地叹了口气，吐出：“万物皆空，万事皆休啊！”夜像一只猛兽，将一切吞噬了。打更的声音传来，响彻真个临安的大街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