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碑18岁的时候,有一天,我跟在爸爸后面。他不知道我在跟着他。他在医院迂回的廊道里转弯消失,我在几米之后,加快步子拐过突然转折的绿白色墙壁,看见他的背影踏进了电梯。他有可能去交费了,也可能只是去哪里抽支烟。但我在19层的高度上,慢慢走回病房。两边走道里的儿童病房,每一面墙壁上贴着一个巨大的卡通形象。我在这里不合时宜。因为我并不是小孩,也不是病人。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刚刚度过了青春期的男孩,刚好处在不再需要大人们去呵护、能够照顾好自己的年龄上。但我不久前拥有了一个弟弟,他此刻以及此后的十几年里都还需要被照顾、被宠爱。他和我拥有同样的父亲和不同的母亲。我们相距18岁。而我和爸爸相距24岁。我们都属蛇。都
2、不惧怕寒冷。都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因此我们从来无法互相倾诉。他小时候在饭桌上给我夹菜,现在则反复告诉我应该多吃点什么。他送我上火车的时候坚持送进候车室。但在候车室里,他只会叮咛嘱咐我,几乎是令我厌烦地一再询问我是不是带好了所有的东西。他永远没法说一句他舍不得我。他永远没法跟我谈一谈他多了一个儿子后有什么感受。而我,因为遵循着他的轨迹行走,同样已经变得羞于直言感情了。我们像两座碑,把里面的东西牢牢地包裹在坚硬的外表下面,不让它们相见。光辉照下来,在各自身后投下了一道漆黑的影子。他或许并不知道,他对我而言的存在感,一度相当淡薄。在我最叛逆、最疯狂的中学时代里,他只是一片单薄的剪影。他总是不在我身
3、旁,也不在母亲身旁。他时常在某一天晚上匆匆出现继而匆匆离开。在我还来不及看清楚他青色的胡楂时,他就已经扣拢了厚重的门。大门合上的声音仓促而低沉,在这一声“咔嗒”以后,他将尴尬的死寂留给了我和母亲。直到高考以后,他终于彻底地摆脱了这段婚姻,并迫不及待地走进了另一段。那时我留在学校,拒绝参加他的第二次婚礼。当然所有人都站在我母亲这边,向我斥责他、贬低他。我也觉得他错了。但与大家的想象不同,其实我没有受到多么巨大的打击,因为至少,他们一直以来都没有花费心思来向我掩饰,装出表面和平的假象。我只好把他当做一个失败的父亲。因为我无法否认他,也无法拒绝我们之间的血脉。我只能把他当做反面的教材,提醒着我如果没
4、有准备好担负起责任,就不要轻易开始一场人生的游戏;提醒着我,人必须有所拘束,因为没有人是完全轻松的,我们都担负着世界的牵绊,不能一走了之;也提醒着我,要在无数孤单的日日夜夜里学会寻找自己,成长需要不断地反省,无论它是来自外部还是自我。爸爸变成了一团黑糊糊的影子,倒悬在我脚下。没有任何表情。我不想像他一样。直到现在,爸爸有了另一个孩子。小不点六个月大,爸爸在床上仰面躺着举起孩子。孩子的唾液垂落到了他的西服领子上,垂落在他的下巴上。但他们一起傻笑着,爸爸用孩子般的口吻大惊小怪地和婴儿说话,仿佛他能够听懂。他用胡子扎他的小手,用鼻子蹭他的小脚。我们台作给他洗澡,拿小玩具逗他破涕为笑时光渐渐赋予我遗忘
5、和回忆的力量。从前我觉得我不能理解他,但此时现在与过去叠加,我觉得爸爸突然简单易懂了。就像一枚翠绿色的叶子,背面蒙蒙一片,但我将它翻转过来,叶脉清晰地呈现在眼前。我一点一点地思考,每天参悟时间带来的谜题。有一天我看到这样的句子:“没有人是天生会做父亲的。”我想起在我更小的时候,天空永远碧蓝的光阴里,他也仰躺着高高地举起我,我假装我是一架飞机,这曾经是我最喜欢的游戏。他也拿胡子扎我的脸,每次惹得我不高兴。他在明媚的天气里带我去划船。我们的船怪怪的,感觉就要沉下去,他让我紧紧抓住他的手。我偷拿了电视机上的两块钱,他打了我的手心后来,我在看着镜子的时候,突然发现我们的嘴唇形状如出一辙,他将他的特点毫
6、无保留地遗传给了我。我是男生,他也是男生。有一天他要是不在了,这个世界上和我最像的人就消失了。上一次同学聚餐,在饭桌上,大家谈起了各自家的新年习俗。事实上,大年初一早上,我弟弟因为上呼吸道感染需要住院。我们去了画满卡通人物的医院的第19层。但我不会忘记,在前一天的最后一分钟里,爸爸在电视机前从半睡半醒里猛地惊醒,问我时间。“还差一分钟就到12点了。”“我们下去放鞭炮!零点了!”他站起来,“你快去把袜子穿上,外面冷。”爸爸交给我一只打火机:“你去点吧。”我踩着棉拖鞋,露出的后脚跟也裹着棉袜,暖和极了。鞭炮炸开的时候,我们退开来看。深黑的夜里,点燃的鞭炮噼噼啪啪地在地面上弹跳着,一边爆发出小簇小簇的荧光,宛如一场驱除厄运和成见的巫族舞蹈。而这一切,只落在了我和爸爸的眼睛里。我想他传给我的是这样的传统:不止是在大年夜的最后一刻,把火递到孩子手上,让他去点燃一串辞旧迎新的鞭炮。他教我,即使最开始没有学做好一件事,也不要放弃。你总会学会这一切的。他曾经失败了,作为父亲和丈夫。但是他没有就此低陷在这样的境地里。现在他是一个好爸爸,对我弟弟而言,也对我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