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沉默的父亲时代过去了,他还没有过去。现在他的身份是高雄市某医师的父亲,孙女回来时还依照旧俗与全家拍个照。多数时候他只是一个人孤零零地独居在南台湾的某个乡下,与家人不沟通,不来往。城市的灯光嚣张又喧嚷地在他身边亮起,取代了当年的炮火。五颜六色的招牌照亮城市每个角落,但他的人生始终是黑白的,甚至始终是一出默剧。他不能期待,不可言语太多话会搅动人生无法承受的沉痛与悔恨。十六岁时被拉夫,二十岁来台,今年八十三岁了。一晃眼,人生唯一允许自己激动的只有两岸开放探亲时,迫不及待地奔至香港探看妈妈。妈妈啊,你身上的味道儿子四十年没闻到了,离家时连和你跪别的孝道,儿子都没做到!一个甲子过去,当年一块被拉夫的,有
2、的战死在壕沟,有的负了伤,勉强背上一段路,身子越来越沉,放下一探鼻孔,才知断气了。十六、十七、十八、十九、二十,时日好快又好慢。每度过一分钟,就多死一名弟兄。二十岁的青春,生命竟是倒数的,每天都在想,下一个死亡的可能是自己。没想到来到一个陌生的岛屿,竟然一住就是六十三年。应瞬间消逝的生命,竟也这样拖拖拉拉没有消逝,过了六十三年。于是,组个家,但与妻情感不睦,与儿大闹一场,甚至登报声明“某子从此与本人无关”。分离又怎么样?人生早在六十年前已报废了一半,故乡早已是一个永远回不去的地方,死亡是常有的事,至于孤独,唉,太小的事了!今年父亲节,我收到一封高雄徐医师寄来的信,描述以上他与父亲的故事。徐医师
3、现年五十岁,五十年人生里与父亲的关系不是埋怨就是冲突,父子关系恶劣至爸爸登报与他脱离父子关系。母亲为了袒护儿子,也与父亲闹翻了。徐医师的父亲这几年一直过着孤单的生活年少颠沛,年老孤寂,家人也逐渐放弃了对他的关心。徐父每日唯一的精神寄托是收听我的广播节目文茜的异想世界,跟着一个老了但爱浪漫的女孩听音乐,获取世界资讯,聆听不同人的故事。父亲节那一天,徐医师通过东森财经台总监李惠惠找到我,提出了一个很特别、很感人的请求这么多年了,他想向父亲表达敬意,但他说不出口。一个已经不习惯表露情感的儿子,想借由一名陌生女子告诉爸爸:“爸爸,在大时代的背景下,我们知道你的辛苦请文茜小姐代为转达我们全家人对父亲的敬
4、意。”徐医师请我代念的信内容大致如下:好久没有如此开心地醒来,哼着哼着:淡淡的三月天,杜鹃花开在山坡上一首几十年没哼过的老歌好熟好美哥哥你打胜仗回来,我把杜鹃花插在你的胸前,不再插在自己头发上很气,非常气,为什么总扯上了战争,谁写的泪光中映出了爸爸这一生的经历,那个烽火连天,少小就离家破碎的年代再大的痛也绝不哭不会哭、会忍,是我的爹几十年没流泪了我在广播中朗读后,徐医师写了一封非常亲切的信给我,并客气地附送一大盒吴宝春面包。他说,很高兴这个父亲节是五十年来他们父子最相爱的父亲节。面包盒里,放着一张徐医师的全家福。徐父安静地坐着,头发苍白,脸颊圆润,无甚表情。旁人看不出风霜,望不着悔恨,只知西风
5、残照,岁月也残照,毕竟八十三岁了,他已习得平静。照片中徐父的嘴唇紧闭,事实上,他已沉默一生。他唯独喜欢听一个爱说话的(老)女孩的广播她的时代有歌、有笑、有泪,但老先生的时代,只有苍凉、悲壮。流泪不是他们仅有的权利,笑,只有人生绝望时才仰天狂笑。狂笑上天,也责问上天:这是什么时代?为何对中国人开这么一个大玩笑?活过二战,再来一场更残酷的国共内战?徐医师与他父亲的悲剧不是唯一的。他们父子尚可冲突,尚可埋怨,五十年后,还来得及表达敬意,王应文则连这样的机会也没有。王应文的父亲王生明,是1955年“一江山岛战役”的国民党军司令。当时抗美援朝已结束两年,美军决定协防台湾,转向支持蒋介石。1949年蒋介石
6、虽已失去对大多数中国大陆领土的统治权,但仍有1500公里海岸线上的岛屿掌握在蒋介石军队手中,从浙江台州湾的大陈岛、一江山岛,南至金门、马祖及台湾。1955年王生明接获命令“死守一江山”,等同一纸军中死亡令。于是从大陈岛出发前,一行人特别被允许先回台湾探望妻小,并由蒋介石颁赠勋章。他们是台湾当年的“神风特攻队”,要打一场打不赢的战争,打一场绝望的战役。勋章挂在胸前,换王生明司令的一条命。出发前,王生明一家拍了一张全家福。那个时代台北的照相馆不多,多集中于衡阳路。一个照相馆老板多年后回忆:前来拍照的往往不是有钱人,而是穷困的军人。拍的全家福中多半除了不识事的孩子以外,丈夫、太太均无笑意,有的脸上挂
7、着生离死别的悲伤,有的只差没泪流满面。王生明的全家福上妻子满脸悲凄,先生表情苍茫,只有儿子王应文,大大的眼睛瞪着镜头,就怕自己错过了那一瞬间。在旺旺中时集团拍摄的纪录片最后岛屿中,王应文回忆了与父亲的最后一别。父子二人走到基隆码头,轮船已停泊在岸边,这里已是马路的尽头,也是父子缘分的尽头。父亲舍不得就此分离,于是拉起不到十五岁的儿子的手。一切近在咫尺,战火即将燃起。父亲不知如何与一个尚未长大的孩子告别,于是又回头走了几步,送儿子至路边车站。顿时,天下起了大雨,在空旷的码头没法避雨的时间,没法避雨的地点,雨哗啦哗啦淋湿了父子二人。父亲的眼泪这才止不住地流下,在雨中尽情地宣泄他的悲伤。时光幽暗,万
8、般不舍,无助的父亲此时只能掏出口袋中的手帕,试图遮挡根本挡不住的大雨。这是生命光芒走向微弱的父亲能为儿子做的最后一件事。大雨滂沱,像一个挡不住的大时代,父亲必须履行他的职责,走上他的末路,出演他的悲剧,完成他的壮烈人生。手帕那么小,但代表了一个父亲无力却最感人的祝福。王应文如今年已七十,还藏着当年的手帕,接受最后岛屿纪录片访问时,告白了一段终身遗憾:“我真后悔,当时没有紧紧地拥抱父亲。”声声哽咽,眉间扭曲,他在呼唤一个叫不回的时代。往事如烟,那是对我们而言;而对历经战火劫难的一代,昨日其实一直近在咫尺。我认识多位与徐医师父亲有类似经历的老兵,在由时光堆积而成的岁月里,他们多半选择沉默以对,以不语和那惊心动魄的痛心回忆保持距离。只有月迷津渡,人一下恍惚时,才意识到自己已永远逃离了那场难以言喻的生离死别。当时的他们,多半仅有十五至二十岁,是还没真正长大的小娃儿。于是每个类似的家庭,都有一位沉默、不会表达情感,甚至表面上好似不会爱人,也不懂得爱的父亲。他们永远只选择站在世间苍茫的对岸,不回忆,人生就是一条陌路。一直走下去,走下去,走下去走到有一天,他的孩子们终于明白时,奔向他,给他一个最后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