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肉 常十九已经死掉了,他的眼睛却还望着树后的一片天空,天是灰蒙蒙的,而树是光秃秃的。可是常十九已经看不见这些了,他死掉的时候,只看见了一个混合面的馒头。常十九已经饿得有些脱相,他在没死的时候坐在一棵树的脚下,他靠在那里,连睁开眼睛的力气也没有,他就那么虚弱地坐着,他不用看也知道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天一定是灰蒙蒙的,而树一定是光秃秃的。常十九的嘴唇上裂着破烂的血口,他都懒得用舌头去舔一舔,因为他饿得头晕眼花,没有力气。常十九饿得头晕眼花,所以他走起路来自然就要打摆子,但他还是要走,不走他就会饿死。能吃到一口野菜就好了。常十九想,哪怕是一把树叶也好。常十九用尽力气爬起来,他听见寂静的山谷里有成群
2、的苍蝇在耳边嗡嗡地叫,他突然会想起这样一幅景象,把嘴巴大大张开,成群结队的苍蝇嗡嗡飞进,他痛快地咀嚼着苍蝇吃。常十九知道那些苍蝇为何在那里徘徊,因为那儿有一具又一具的死尸,那些人都饿死了,老人说,这是百年不遇的饥年,而这样的饥年,已经接连有好几个了。他们都饿死了。常十九悲哀地想,我也要饿死了。我有一身的本事。常十九又想,我算是一个侠客,但我就要饿死了,还不如趁有力气的时候干些抢劫的勾当呢!人都要死了,还管什么良心道义呢!但我的剑都卖掉了,力气也都消耗干净了,我都杀不死一个孩子,我就要死掉了,或许我应该吃掉一个孩子,我真能吃得下去吗?常十九摇晃着行走,他的步子很小,小到几乎同蚂蚁的脚步一致。在走
3、到山路拐弯处的时候,他看见有一个很小的破庙坐在山脚,那个庙的里面有一个混合面的馒头,庙前有一条小土沟横在路边。那是一个馒头。常十九想,他变得异常兴奋,他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他颤抖着身体朝土沟对面的小破庙走去。他的手臂艰难地抬起,他的手就像是鹰爪一样朝那个馒头抓去,他就要抓到那个馒头了,不过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死掉了。常十九的后脑勺冲着两个魁梧的汉子。那两个汉子就站在常十九的身后,他们是突然从隐秘处走出来的,他们静静地看着常十九的动作,他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动作,那动作缓慢如太阳的坠落。有一个汉子的手里攥着一根铁棍,他举起那根棍子在常十九的后脑勺上狠狠地敲了一下,然后他们看见常十九直挺挺地摔进了沟里
4、。下次让我敲。另一个汉子说。你还嫩点儿。手持铁棍的汉子说,你未必就能一下子敲死他。怎么不能?老子能敲碎他的头。敲破就不好了,在弄到铺子里之前,是不能见血的。手持铁棍的汉子说,赶紧把他拖回去吧!铺子里没货了。最先说话的汉子踩进土沟,将常十九翻转过来,让他仰面朝天,这样常十九就又看见了灰蒙蒙的天,还有光秃秃的树。汉子抓住常十九的两个脚脖子,用力往土沟的外面拖,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这时另一个汉子已经推来了一辆木板车。他们一起将常十九抬上了木板车,然后一个拉,另一个推,他们一路上沉默不语,而常十九的眼睛还空洞地望着天。铺子的门前是一条长长的肉案子,上面是空的,只有几把刀和一层湿漉漉的油腻。一个光膀子
5、的汉子无聊地坐在案子的后面,他的身后是一个肮脏的破布帘,他的眼前是几个无精打采的顾客。那几个顾客都是妇女,她们应该是本地人,她们走山路摸到这里,就是想偷着买些肉吃。她们结伴而来,要尽量证明自己是本地人,若不然被卖的也许是自己的肉,不过她们并不过于担心发生这种事情,她们知道她们的肉是没人喜欢买的,她们知道她们丈夫的肉倒是还可以,所以她们的丈夫就很少出门。她们的孩子更是每天都躲在家里,她们的孩子是外人向往的美味,所以她们的孩子平日里都不敢说话,何况他们已经饿得头重脚轻,也没有多余的力气说话。这些孩子就像是幽灵一样偷偷地活着,他们饿得头很大,脖子很细,看又像是一个怪物。常十九没死的时候,走在街上,那
6、时铜城还很繁华,街上的人也很多,有很多外地人牵着他们的马走来走去。常十九独自坐在酒店的楼上喝酒,他歪着脖子看窗外的行人,他能够清清楚楚地听见他们的说话声,但他听不太懂,那多是些异地的方言,不过常十九并不在意,他很高兴,他觉得这样自在地闯荡江湖实在是美妙。他抚摩横在桌子上的剑,剑总是凉的,这让他想到了他的师傅,他的师傅像这把剑一样的凉。常十九学了五年的剑,他的父亲是一个地方官,他的父亲动用关系让他拜师在杨大庆的门下,他的父亲付给杨大庆很多很多的银子,那时他的父亲有钱有势。常十九跟杨大庆学剑学到第五年,杨大庆突然就死掉了,常十九没想到如此强悍的一个人会说死就死,他感到人生实在是无常。杨大庆在常十九
7、的心里永远都是一把剑,冷漠而强悍。常十九非常的畏惧杨大庆,他觉得杨大庆比金属还要坚硬,但他目睹了杨大庆的死亡,杨大庆是捂着肚子疼死的,在死之前,杨大庆喊叫着说他的肠子已经拧断了。人的肠子在肚子里,好好的,怎么会被拧断?常十九感觉到不可思议。常十九没死的时候,总是一个人坐在酒楼上喝酒,他喝酒的时候总要想着一些事情,一些值得他与他自己津津乐道的事情。比如那一年的春天,在无名山的脚趾处,有两个土匪正在打劫一对母女。常十九牵着他的马,拿着他的剑,从无名山下经过,因为杨大庆暴毙,所以他准备回家探望他五年未见的父母。常十九看见两个土匪拦住了一对母女,在无名山下一条夹在野林子中间的羊肠道上,当时那两个土匪推
8、倒了母亲,他们准备把女儿拽进林子里,后来其中的一个土匪又拉起了母亲,他觉得母亲的年纪其实并不大。当时那个母亲拼命地喊叫着,她乞求两个土匪放过她们母女二人,她还说,她们孤苦伶仃的十分可怜,她注意到旁边有几个路人在围观,便把手无力地挥向他们,说,救救我们。这时的常十九已经距离他们非常近了,他看见那个女儿只是哭,她并不叫喊,她只是哭,她的身体软绵绵地往地上坠,他觉得她像一摊泥。常十九说,你们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你们就敢这样胡作非为,这里还有不少的行人看着你们呢,你们胆子竟然这样的大。那两个土匪说,用你管!你算干吗的?他们都不敢管,你不想活了是不是?那个母亲说,放过我们吧!求你们啦!放过我们吧!可怜
9、我们吧!你救救我们,这位侠士你救救我们吧!常十九说,放了她们!那两个土匪说,再多嘴就抹了你的脖子。那个女儿哭着说,娘,娘,娘。常十九拔出剑说,放了她们。那两个土匪说,他妈的,找死。那两个土匪就推开了母亲和女儿,他们举起刀,有点儿不怎么情愿地对常十九的头砍过来。其实他们总是杀人,他们觉得杀人没什么意思,杀人的时候还会跑掉母亲和女儿。他们也不怎么喜欢钱,能够吃好能够喝好就行,再就是女人了,钱有什么用呢!盖大房子?那就不像话了,打劫的怎么能盖大房子过生活呢!那两个土匪决定要解决掉常十九。他们以为他们的刀会像砍西瓜一样砍掉常十九的脑袋,他们觉得砍西瓜没有必要煞有介事。常十九还是第一次与人动真格的,他觉
10、得这是一个机会,他一定要杀掉这两个人来祭奠一下自己的五年学艺生活,他也要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常十九看见那两个人的刀朝自己的头砍了过来,他很容易就躲闪开了,并且他的剑很快,几乎在那两个人还没有缓过神来的时候,他的剑就已经砍开了他们的喉咙。杀人很容易。这是常十九的第一感觉。他甚至并不相信他们就这样死掉了,他还凑过去俯身看了看他们的脸,他看见那两张脸都扭曲了,这让他想起了杨大庆那张痛楚的脸,他相信他们是真的死了。他们死了。常十九直起身对围观的路人说。那些路人都没有说话,他们抬起脚继续赶他们的路,他们面无表情,他们可能是觉得天气太热了,前面有一个林子,他们向往起那片阴凉,他们是穷汉子,他们没什么可担
11、心的。常十九撕下一块布,仔细地站在马前擦他的剑,这时他抬起了脸,看见那个母亲和女儿正在直直地望着他。 走吧!常十九说。你们走吧!你们去哪?世道很乱,赶路要小心。常十九把剑插入剑鞘,他说,你们去哪?我可以送你们一程。谢谢你。那个母亲说。恩。常十九觉得很愉快,他说,你们去哪?我们就去前面的铜城,我们去投奔亲戚。母亲说,家乡闹土匪闹得凶,家人都死掉了,活不下去了。那我送你们进城吧!常十九说,其实现在哪都一样。不用了,前面就是了。母亲拉着女儿的手转身离开,她嘟囔说,谢谢你,谢谢你啦。常十九看见那个女儿回头瞥了自己一眼,他觉得那个小女孩的眼睛很清澈。她还是一个孩子嘛!常十九想。常十九飞身上马。这是常十九
12、第一次救人,也是他第一次杀人,这件事令他印象深刻,总是会情不自禁地回想起来,并且他总是因为这件事而自鸣得意。不过总也有一件事是难以避免的,那就是常家的悲剧。常十九总会想起那一年的春天,因为他在那个春天里第一次杀人,第一次救人,但接着他就会自然而然地想起一场悲剧,这场悲剧发生在同一个春天,就在他归途的终点。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让他不敢相信。常十九站在家门前,他看见大门敞开着,门首的两个石狮子是黑色的,围墙也是,他牵着马走进院子,他看见院子里也是黑色的,房子都被烧成了坍塌的段段黑炭。他惊讶得张大了嘴巴,还以为是进错了院子,不过他知道自己并没有进错门,他还是很容易就认出了它,他在这里生活过那么多年,即
13、使它现在几乎烧成了灰烬,但他还是毫不怀疑地认定这就是他的家。常十九茫然地站在院子里,除了灰烬和瓦砾什么也没有,曾经的富贵景象已经不复存在,春草已经从瓦砾缝中挤出身来,渐渐用它们的嘴巴将这个院子吞进荒芜。常十九转身朝院子外面走,他扭过头望向马的眼睛,在马的眼睛里他只是看到了他自己,所以他怀疑这是一场梦,他希望这场梦会立即结束。他站在大门口的石狮子旁,这时他才发现,不只是他的家,附近其他的房子也都是一片衰败,他也终于注意到了,他所面临的世界是多么的沉寂,像是一片荒凉的坟地。常十九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是否应该坐在门口哭一场,但是他哭不出来,他只是糊涂,他奇怪自己会哭不出来,他完全沉浸在思索之中,他
14、只是想理出个头绪来。常十九看见日头偏西了,他骑在了马背上,他信马由缰地朝西边走,他知道太阳坠落的方向会有一座小城。太阳落得很快,摸着了西山的脸后马上就要躺倒了,倾斜的金光横着照过来,笼罩住常十九与他的马。这时从岔道口拐出一个推独轮车的汉子,车上装着两个圆鼓鼓的麻袋,汉子推着那个独轮车咯吱咯吱地从常十九身边经过。常十九骑在马上说,大哥,我问你个事。汉子扭过脸看常十九,他说,什么事?常十九说,后边的常家庄怎么了?汉子说,你干什么?常十九说,我找亲戚。汉子说,被土匪抢了,连抢带烧,死的都被官府组织人埋掉了,活的都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现在常家庄是空的。常十九瞪大眼睛说,哪的土匪,这么胆大!汉子说,现在
15、土匪比农民多,你会不知道?我看只有朝廷的人才不知道。常十九说,官府不管吗?汉子说,管不起,土匪太多,到处都是土匪,逼急了抢官府。常十九说,朝廷不管吗?汉子说,那你别问我,你问朝廷去。常十九坐在马上有点儿痴呆,他嘟哝说,怎么回事。汉子没有吭声,推着他的独轮车咯吱咯吱地走远了。常十九坐在楼上喝酒,靠着窗子看下面的行人,他与往常一样,陷入了对旧事的回想,与往常一样,他先是回想起自己第一次救人,然后就会回想起常家庄的破败景象,想到这里他便停住了,他懒得再去回忆。其实江湖就是这个样子。常十九想,跟杨大庆学剑时他所憧憬的江湖是浪漫的,但真正的江湖并不浪漫,是残酷的,混在江湖上要吃饭,要花钱,常十九的钱都快
16、花光了。我需要弄点儿钱。常十九想,我不屑于偷,但我可以抢,我真的要当个强盗吗?我的家是被土匪给抢光的,我今天竟然也要当土匪了?那我还救什么人呢!常十九无法安慰自己,他想了很久,后来他决定要抢土匪。常十九付钱给小二,问他说,这附近有土匪吗?小二说,出了城到处都是土匪,能容人的山头都被土匪给占了,找一个秀才难,找一个土匪可不难。常十九叹气说,一年不如一年了。小二说,饿死的人一天比一天多,附近的酒楼都关了,这的也是勉强维持呢。常十九说,我知道,种地的人都当土匪了。小二说,天旱,种地也不收。常十九说,我知道,一年不如一年了。小二说,一年不如一年了。常十九骑着他的马慢腾腾地朝城外走,出城不足十里他就能看
17、见了那些饿死的路人,这些路人未必就是单纯的死于饥饿,他们更多的是死于疾病。那些死人都歪躺在路旁的土沟里,他们的嘴巴都半张着,像个耗子洞,不过常十九觉得他们的样子更像死鱼,于是常十九的眼睛就渐渐地模糊了,他觉得他是漂在一只小木船上,水载着船,水上飘着死鱼,而且水是臭的。常十九的马走进了一片杨树林,他看见在一棵小杨树的下面,一个老妇人挽着一个篮子站在树下面向树顶张望,顺着她的目光,常十九能看见一个孩子坐在树杈上掰树枝。常十九坐在马上朝树顶上看,看了一会儿他说:这儿有土匪吗?老妇人转过脸来茫然地打量常十九,看了好一会儿她才说,不知道。常十九说,你不知道吗?老妇人摇头,说,铁蛋儿!下来。老妇人的眼睛依
18、然停留在常十九的脸上,她又说,是你,我知道你,你救过我。常十九迷惑起来,他认真地打量起老妇人的脸,然后他恍然大悟地说,是你啊!你女儿呢?老妇人看见孩子已经从树上出溜下来,便拉起男孩的手在自己的手心里看了看,然后又将那只手扔到一边说,啊!她死了,这个是我哥的孩子,叫铁蛋儿,我找到我哥一家啦!这多亏了你当年的出手相救呢。常十九有些吃惊,他的眼睛里马上就出现了小女孩的样子,是当年那个小女孩回头看自己时的样子。常十九奇怪自己竟然会如此清晰地记得她的样子,他觉得当年的那个小女孩的眼睛特别明亮,他几乎每次在看见水的时候都会想起那双眼睛,他觉得自己从没见过那么清澈的一双眼睛。常十九说,她死了?她是怎么死的?
19、被人杀死的。老妇人垂着眼睛看那个孩子,她看见那个孩子站在树下抠鼻子,她便伸手拉了一下孩子的胳膊,她说,铁蛋儿,别乱抠,手脚不闲着呢!你这是要去哪呀?哦,这是我大哥家的小儿子。常十九更加的吃惊起来,他说,谁杀死她的?为什么要杀死她?老妇人抬起眼睛看常十九的脸,她的表情其实在告诉常十九她懒得说,一个死去的人花费力气说她干什么呢!不过她读懂了常十九的脸,所以她说,哦,她被这附近的土匪给抓上了山,两天之后被扔在了山下的土沟里,是我大哥用木板车给推回家埋掉的,发现她的时候她就已经死掉了,咳!我不愿意想她,她死的样子太让让人心里难受了,她被他们糟蹋了两天,她被他们糟蹋得不像样子,都没有人样了,唉,死就死了
20、吧!赶上这么个年头,死人到处都是,谁家不死人呢!也多亏不是这一年,不然她的尸体我们都找不见,肯定会被他们吃掉的,那时他们还有猪肉吃呢!常十九的眼睛里又浮现出了当年那个小女孩的样子,她已经死掉了。常十九想,她死的样子很惨。常十九坐在马背上,他沉默了。你有什么打算?老妇人说,你要去哪?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哪。常十九说,我打算去抢土匪,我也没钱了。抢土匪怎么会抢到钱?老妇人说,他们出门都不带钱,他们打劫也不是为抢钱,何况现在的路人都是乞丐,他们抢不到钱,他们不需要钱,他们只需要粮食和女人,他们有钱也没处使,他们只是吃喝和抢女人,坏年头的时候土匪到处抢钱,更坏的时候他们就不抢钱了。我不知道我该干什么,我该
21、怎么活呢?常十九喃喃地说,算了,走一步算一步吧!到我大哥家吃顿饭吧!老妇人说,什么也没有吃饭重要。我刚吃过,我走啦!常十九拉起缰绳骑马离开。常十九骑着他的马走啊走,又走了很长的时间,甚至是几个年头,他每天都吃很少的东西来维持生命,所以他总是感觉到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儿力气,即使这样,到最后他还是不得不卖掉了他的伙伴,那瘦得简直就像是一条狗一样的马。常十九用卖马的钱来维持他的生命,他希望能够熬过这一个年头,他希望下一个年头会是一个丰收之年,不过他也并没有抱以太大的希望。常十九也开始什么都吃了,只要是能吃的东西他都吃,后来他卖掉了自己的剑。起先,那个买剑的老头说,都什么年头了,你竟然还要我买你的剑,我
22、买你的剑干什么!常十九说,我这是一把宝剑,我已经杀不动人了,我也不想杀人,你要不买的话我就送给你吧!我带着它也没有用了。老头捻着胡须说,我要你的剑干什么?我又不杀人。常十九有气无力地说,我看你这也算是一个大户人家了,你把剑挂在墙上,保你家的平安。老头望着面黄肌瘦的常十九,他说,那就挂这儿吧!现在是前所未有的灾年,我自家的人都难以保命,我不能收留你,但这把剑就算卖给我吧!我这就去给你取钱。常十九衣衫褴褛,他沿着山路走,他头晕眼花地来到一个小破庙的前面。一个汉子用肚皮顶着常十九的头,用两只手抓着常十九的腋窝;另一个汉子掐住常十九的两个脚脖子,与对面的汉子一起将常十九抬下了木板车。他们将常十九抬进后
23、院,扔在一个石头台子上。那个台子是用大块的石头垒起来的,很平,石块与石块之间填满了黑泥,并且上面是湿漉漉的,偶尔会有阳光打在上面,泛着凉丝丝的一层白雾。两个汉子开始沉默不语地忙碌起来,一个扒光了常十九的衣服,另一个拎着水桶往常十九的身体上泼了两桶水。第一个汉子将常十九的衣服扔进了一个大筐,然后弯腰捡起一个黑色的木板,将它垫在了常十九的脖子下面。另一个汉子从墙角处走来,他的手里拎着一把大斧子,他的一只手按在常十九的脑门上,另一只手挥起斧子凶狠地在常十九的脖子上砍。血从常十九的脖子里流了出来,但并没有四下里喷溅。汉子手中的斧子就在一片模糊的血肉里砍来砍去,他到底还是砍了好几次才砍下了常十九的头,他
24、抓着常十九血糊糊的头发,将他的头扔进了台子后面的一口大铁锅里,那里面还有几个头发蓬乱的面孔模糊的人头。让开点儿。第一个汉子拎起一桶水,然后将水泼向常十九血糊糊的身体。我饿了。另一个汉子抓住常十九的两个胳膊根说,我总是饿。你总是饿。第一个汉子抓住常十九的两个脚脖子说,外面的人更饿,他们都要饿死了,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两个汉子一起用力,将没有脑袋的常十九抬了起来,第一个汉子用后背顶开前面的破布帘子,另一个汉子的眼睛一直盯着常十九的阴茎,他咕哝说,怎么这么小呢。第一个汉子抬起眼睛说,饿的吧!两个汉子嘿嘿地乐了起来。他们将常十九光溜溜的身体扔在了铺子前面的长桌子上,这时第一个汉子听见铺子的后院里响起
25、了木板车的咯吱声,他说,又有货了。另一个汉子掀开帘子说,以后吃肉的人就都变成了肉,被别人给吃了。第一个汉子说,那这个世界就剩下我们了,没人买我们的肉了。另一个汉子说,那我就吃了你。第一个汉子说,你别吃我啊!咱们还得一起煮了皇帝吃呢。那几个无精打采的妇女都围了上来,她们瞪大了眼睛打量常十九,有的还要用自己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捅一捅常十九,她们会说,新鲜吗?是不是病死的?那个光膀子的汉子懒洋洋地站了起来,他操起案子上的刀,打了个哈欠说,怎么不鲜!新到的,我们可是从不弄病死的人来卖给你们的,我们可以弄到健康的活人,我们为什么要卖病死的人呢?病死的人到处都是,用得着咱们兄弟几个卖么。那几个妇女便慢腾腾地付
26、给汉子她们手里的钱,她们手里的钱极少,因为天灾的原故,已经好几年粮食几乎是颗粒无收了,如今只有皇帝一家和少数朝廷命官的家里才吃粮食,粮食极贵,粮食比人肉贵得多。那些妇女将她们买到的常十九身体上的肉轻轻地放在篮子里,她们的胳膊挽着她们的篮子,他们的篮子里盖着一层黑乎乎的破布。哪的肉便宜?最后一个妇女望着支离破碎的常十九说。已经没有好肉啦!光膀子的汉子说,就剩你一个人了,这样吧!我收你一个家伙,你把他的手和脚都拿走吧!那真是谢谢你啦!妇女说。妇女显得很是高兴,她憔悴的脸上还是露出了少有的笑容,她小心翼翼地将常十九的双手和双脚捡了起来,放在篮子里,轻轻地盖上她的那块破布,然后她转过身蹒跚着离开了。铁蛋儿!这个妇女冲蹲在前面的男孩挥手。那个男孩蹲在一块大石头的下面,他站起了身体,他的手指正抠着他的鼻子,而他的眼睛正茫然地望着她。肉!妇女指着她的篮子,她的脸上又一次出现了微笑。(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