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杨绛:陈衡哲,我至今还想念她(二)我们像忽然相逢的朋友陈衡哲我当面称陈先生,写信称莎菲先生,背后就称陈衡哲。她要我称她“二姐”,因为她的小弟弟陈益(谦受)娶了我的老朋友蒋恩钿。但是陈益总要我称他“长辈”,因为他家大姐的大儿媳妇我称五姑。(胡适四十自述里提到的杨志洵老师,我称景苏叔公。五姑是叔公的女儿。)我当时虽然不知道陈衡哲的年龄,觉得她总该是前辈。近年我看到有关于她的传记,才知道她长我二十一岁呢。可是我从未觉得我们中间有这么大的年龄差距。我并不觉得她有多么老,她也没一点架子。我们非常说得来,简直无话不谈。也许她和我在一起,就变年轻了,我接触的是个年轻的陈衡哲。她谈到她那一辈有名的女留学生,只
2、说:“我们不过是机会好罢了。当时受高等教育的女学生实在太少了。”我不是“承错爱”的“五儿”,也不靠“长辈”“小辈”的亲戚关系;我们像忽然相逢的朋友。她曾赠我一册小雨点。我更欣赏她的几首旧诗,我早先读到时,觉得她聪明可爱。我也欣赏她从前给胡适信上的话:“你不先生我,我不先生你;你若先生我,我必先生你。”我觉得她很有风趣。我不知高低,把自己的两个剧本也赠她请教。她看过后对我说:“不是照着镜子写的。”那两册剧本,一直在她梳妆台上放着。我是他们家的常客,他们并不把我当作客人。有一次我到他们家,他们两口子正在争闹;陈先生把她瘦小的身躯撑成一个“大”字,两脚分得老远,两手左右撑开,挡在卧房门口,不让任先生
3、进去。任先生做了几个“虎势”,想从一边闯进去,都没成功。陈先生得胜,笑得很淘气;任先生是输家,也只管笑。我在一边跟着笑。他们并不多嫌我,我也未觉尴尬。那时陈衡哲家用一个男仆,她称为“我们的工人”。这位“工人”大约对女主人不大管用,需要他的时候常不在家。她请人吃茶或吃饭,常邀我“早一点来,帮帮我”。有一次她认真地嘱我早一点去。可是她待我帮忙的,不过是把三个热水瓶从地下搬到桌上。热水瓶不是盛五磅水的大号,只是三磅水的中号。我后来自己老了,才懂得老人脆弱,中号的热水瓶也须用双手捧。陈衡哲身体弱,连双手也捧不动。渐渐地别人也知道我和陈衡哲的交情。那时上海有个妇女会,会员全是大学毕业生。妇女会要请陈衡哲
4、讲西洋史。会长特地找我去邀请。陈先生给我面子,到妇女会去作了一次讲演,会场门口还陈列着汤因比的书。胡适那年到上海来,人没到,任家客厅里已挂上了胡适的近照。照片放得很大,还配着镜框,胡适二字的旁边还竖着一道杠杠(名字的符号)。陈衡哲带三分恼火对我说:“有人索性打电话来问我,适之到了没有。”问的人确也有点唐突。她的心情,我能领会。我不说她“其实乃深喜之”,要是这么说,就太简单了。胡适的哲学史大纲我在高中和大学都用作课本,我当然知道他的大名。他又是我爸爸和我家亲友的熟人。他们曾谈到一位倒霉的女士经常受丈夫虐待。那丈夫也称得苏州一位名人,爱拈花惹草。胡适听到这位女士的遭遇,深抱不平,气愤说:“离婚!趁
5、丰采,再找个好的。”我爸爸认为这话太孩子气了。那位女士我见过多次,她压根儿没什么“丰采”可言,而且她已经是个发福的中年妇人了。“趁丰采”是我爸爸经常引用的笑谈。我很想看看说这句话的胡适。“胡适想见见你”一次,我家门房奉命雇四头驴子。因为胡适到了苏州,要来看望我爸爸,而我家两位姑母和一位曾经“北伐”的女校长约定胡适一同骑驴游苏州城墙。骑驴游苏州城墙确很好玩,我曾多次步行绕走城墙一圈。城墙内外都有城河。内城河窄,外城河宽,走在古老的城墙上,观赏城里城外迥不相同的景色,很有意思。步行一圈费脚力,骑个小驴在城墙上跑一圈一定有趣。可是苏州是个很保守的城市。由我家走上青门城墙,还需经过一段街道。苏州街上,
6、男人也不骑驴。如有女人骑驴,路上行人必定大惊小怪。我的姑母和那位“北伐”的女士都很解放,但是陪三位解放女士同在苏州街上骑驴的惟一男士,想必更加惹眼。我觉得这胡适一定兴致极好,性情也很随和,而且很有气概,满不在乎路人非笑。我家门房预先雇好了四头驴,早上由四个驴夫牵入我家的柏树大院等候。两位姑母和两位客人约定在那儿上驴出发。我爸爸会见了客人,在院子里相送。我真想出去看看。但是爸爸的客人我们从不出见。我不敢出去。姑母和客人都已出门,爸爸已经回到内室,我才从“深闺之中”出来张望。我家的大门和两重屏门都还敞着呢。我实在很想看看胡适骑驴。但是结集出发的游人,不用结队回来。路人惊诧的话,或是门房说的,或是二
7、位姑妈回来后自己讲的。胡适照相的大镜框子挂在任家客厅贴近阳台的墙上。不久后,钟书对我说:“我见过胡适了。”钟书常到合众图书馆查书。胡适有好几箱书信寄存在合众图书馆楼上,他也常到这图书馆去。钟书遇见胡适,大概是图书馆馆长顾廷龙(起潜)为他们介绍的。钟书告诉我,胡适对他说,“听说你做旧诗,我也做。”说着就在一小方白纸上用铅笔写下了他的一首近作,并且说,“我可以给你用墨笔写。”我只记得这首诗的后两句:“几支无用笔,半打有心人。”我有一本红木板面的宣纸册子,上面有几位诗人的墨宝。我并不想请胡适为我用墨笔写上这样的诗。所以我想,这胡适很坦率,他就没想想,也许有人并不想求他的墨宝呢。可是他那一小方纸,我也
8、直保留到“文化大革命”,才和罗家伦赠钟书的八页大大的胖字一起毁掉。陈衡哲对我说,“适之也看了你的剧本了。他也说,不是对着镜子写的。他说想见见你。”“对着镜子写”,我不知什么意思,也不知是否有所指,我没问过。胡适想见见我,我很开心,因为我实在很想见见他。陈衡哲说:“这样吧,咱们吃个家常tea,你们俩,我们俩,加适之。”她和我就这么安排停当了。我和钟书照例带了刚出笼的鸡肉包子到任家去。包子不能多买,因为总有好多人站着等待包子出笼。如要买得多,得等下一笼。我们到任家,胡适已先在。他和钟书已见过面。陈衡哲介绍了我,随即告诉我说:“今天有人要来闯席,林同济和他的exwife(前妻)知道适之来,要来看看他。他们晚一会儿来,坐一坐就走的。”不知是谁建议先趁热吃鸡肉包子。陈衡哲和我都是胃口欠佳的人,食量也特小。我带的包子不多,我和她都不想吃。我记得他们三个站在客厅东南隅一张半圆形的大理石面红木桌子旁边,有人靠着墙,有人靠着窗(窗外是阳台),就那么站着同吃鸡肉包子,且吃且谈且笑。陈衡哲在客厅的这一边从容地为他们调咖啡,我在旁边帮一手。他们吃完包子就过来喝咖啡。胡适是这时候对我说他认识我叔叔、姑姑以及“你老人家是我的先生”等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