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技艺的心台北故宫博物院为了推广台北故宫,出资请著名导演侯孝贤为其拍电影,这样就有了侯导演的第一部纪录片盛世里的工匠技艺。虽然片长只有55分钟,但侯孝贤用了一年时间才制作完成,还亲自担任解说配音,足见台北故宫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他没有以惯常的拍摄手法展示名家名作,而是在浩如烟海的故宫藏品中,选取了三件乾隆时期无名工匠的作品,并围绕着它们展开了细致的刻画和丰富的联想。在侯导演心目中,乾隆这位盛世皇帝也是最有品位的皇帝。偏好奇巧工艺的乾隆,眼光很高,很难有作品能入其目。这反而成了一种推力,令工匠们将技艺发挥到极致。而正是这些无名工匠的不朽作品,让我们得以一窥当年盛世中国的荣景。如此复杂而独特的视角,直
2、接反映了侯导演的文化史观:“文化的历史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手工技艺的历史。”所以,他在影片中反复引用法国人类学家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的那句名言:“技艺,是人在宇宙中为自己找到的位置。”很显然,侯孝贤认为,中国的古人可以当之无愧地成为这句话的佐证。而在这位法国人类学家的故乡,直到现在都还不断有人在为这句名言刻下注脚。在距巴黎一个半小时车程的村庄里,住着一位75岁的乡下老太太,她独自一人过着种草养马的田园生活。然而,每年时装发布季前夕,香奈儿公司都会派专人送来布料,请她为高级定制礼服制作织带。这位老太太有一手做手工织带的绝活,是她自己摸索出的独特工艺。当年,可可香奈儿见到她的手艺后,就指定由她来制作织带
3、,并成为该品牌的传统延续至今。她所做的织带,就连卡尔拉格菲尔德(香奈儿现任首席设计师)也不知道是怎么织出来的。老太太也从没见过卡尔设计的服装款式,她只要看到送来的面料,就知道该把织带做成什么样子。她会先把面料拆散,把不同颜色的经纬线分别抽出,再重新组合,最后用她自己发明的一种木头织机,做出独一无二的织带。每当卡尔的裁缝们打开送来的织带时,他们都会由衷地发出满意的惊叹。一眼看去,这从服装面料中衍生出的织带,就像是面料生出的漂亮女儿,与那件优雅的礼服摆在一起,既有一目了然的血缘关系,又有另一个新生命的迷人风采。你完全无法想象,这份沉静而浪漫的美,竟然出自一位因长年从事粗重劳动而指节变形、身材佝偻的
4、乡下老妇之手。令我好奇的是,这位终日割草喂马、衣着俭朴、物欲低下的老人,究竟是如何与卡尔心灵相通,感受到设计师脑海中的那些优雅线条的?每当夜阑人静之时,孤独的老人埋首于老旧的木头织机,彼时彼刻,她的思绪是已飞到巴黎那流光溢彩的伸展台上,还是驰骋在乡间的自然美景中?也许一切并没有那么复杂。毕竟老太太从1947年就开始从事手工织带技艺,迄今已有60多年。或许对织物的敏感早已融入了她的血液中,借助面料的质感和花纹,她就能与那未曾谋面的造型之美瞬间达成沟通。这让我想起在非常重视手工技艺的日本经常听到的一个词“技艺的心”,说的就是这种境界吧。正如侯孝贤为纪录片接受采访时所说:“我们之所以喜欢手工的东西,
5、是因为我们的美感来源就是在这历史久远的技艺中逐渐形成的。”可在我看来,这历史久远的技艺似乎已经淡出了中国人的生活我所居住的城市的周边县市,几乎都是生产服装辅料的重镇,我也时常前去采购。繁华热闹的大街上,一间挨一间的辅料行,成捆成捆的织带随便地堆在门口的人行道上,便宜的几毛钱一米,贵的也不过一两元钱。你包包上的彩条、外套上的滚边、内衣上的吊带,也许都来自这些南方小镇。虽然我很少用到织带,但每次路过那里,我总忍不住要走过去摸一摸那些手感粗硬的机械织带。看着那搭配艳俗的彩条和千篇一律的化纤质感,不知怎的,我总是会想起法国的织带老太太。我特别想知道,香奈儿公司每次会付给她多少钱?想必是一个让中国的织带
6、商人无法想象的天文数字。毕竟,她做的织带是用在二十几万元一套的衣服上,而我们的织带则是用在十几元一个的包包上;她做几条织带就要用上两个星期,而我们的织带则是高速织机以每秒几米的速度吐出来的。同样是小镇里的人,创造财富的方式却是那么不同,而使用财富的方式则更加迥然有别。我们这里靠着廉价的织带,已经把静谧的乡村变成了热闹的城镇,喧嚣嘈杂、尘土飞扬的街道上,不时有“奔驰”“宝马”呼啸而过。而法国老太太的顶级手工,却从未让她离开那住了一辈子的乡下小屋。即便在名流云集的时装发布会现场,作为贵宾被邀请到场时,她也仍时刻挂念着她的马驹。逐渐富裕的我们,也逐渐失去了手工技艺的传统,现在只能借助把赏古玩来想象祖先们那技艺超凡的身影。不知何时,“技艺的心”已离我们远去。文化的传承究竟是如何被切断的?面对这个几乎无法回答的问题,我只能引用列维斯特劳斯的另一句名言,并以此来结束本文:“刹那间捕捉到的文化特质,最能代表该文化的深层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