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诗经:情感沉淀为标本 “思无邪”归于“人”作为中国现存最古老的诗歌总集,诗经收录的作品并不很多,其存目311篇,实际只有305篇,因此又称诗三百或诗三百篇。诗经按照风雅颂三部分编排而成,分别对应西周春秋时期各地方音乐、周王室所辖之地(王畿)音乐以及宗庙祭祀的舞曲歌辞,其中十五国风(160篇)多为民歌,最有活力也最为精彩。长期以来,从无其他文学作品的地位能如诗经一样崇隆,这部被视为超越于一般文献的经典,它所具备的经典性又显得那么独特而有魅力,它将远古许多隐微的信息、情感和道理,凝聚缄存在一首首脍炙人口的歌谣之中流传至今,而无数后人不断进行的注疏解诂,更使之显得无比丰厚。有关物与事的教材虽然有关诗
2、经如何成书的问题仍待细究,但我们有理由认定,王官采诗的说法值得注意。采诗是从上古传下的制度,周王朝的统治者派出专门人员到各地采集歌谣,以此观风俗、察得失。也正因为如此,诗经作为王官学的重要组成部分,是贵族教育和培养体系中的一门课程和一部教材,它能够在贵族子弟尚未广泛深入接触社会之前,丰富和健全他们的知识和情感。孔子在谈到诗经的益处时,特别提到它可使读者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足见已将诗经当作一部博物学著作甚至百科全书来看待。汉书艺文志著录的毛诗故训传对诗中提及的动植物加以注解,这为人们理解诗经及产生它的时代提供了一种路径。受前贤著述启发,三国吴人陆玑撰成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不仅提拈出诗经中动植物的
3、名称,还附述其样貌、形态、功用和生长环境,有时更综合对比不同地域的不同称呼以丰富人们对该物之认知。比如秦风蒹葭中第一句蒹葭苍苍,陆疏云:蒹,水草也。坚实,牛食之令牛肥强。青、徐州人谓之蒹,兖州、辽东通语也。葭,一名芦菼,一名薍,薍或谓之荻,至秋坚成,则谓之萑,其初生三月中,其心挺出,其下本大如箸,上锐而细,扬州人谓之马尾,以今语验之,则芦薍别草也。明人毛晋据陆疏所作毛诗陆疏广要,其中辨蒹、葭之别,并录别名十五种。如此详细的分辨考证,既存注疏者本人的见闻,也有他们思考判断(验之)后所得出的结论。在这类路径的解析之下,诗经成了一种博物志。很显然,熟读诗经者更易成为博识之人,但绝非仅仅识于物而已,先
4、秦以至后世的贵族,还会依据诗经所述来传递信息、理解隐义,因识于事而做到迩之事父,远之事君。汉代的刘向在说苑中就记录了一则与诗经有关的父慈子孝的故事,魏文侯将自己不太钟爱的太子击封于中山,三年间都很少往来,一次太子击遣舍人赵仓唐向文侯进献礼物,文侯问太子平常读什么书,赵答诗经,文侯又问太子读哪些篇章,赵答晨风黍离。熟悉诗经的文侯当然知道,晨风写的是未见君子的忧伤心事,而黍离则抒故国之思,于是立刻赐给太子一袭衣裳,并敕令赵仓唐在天明之前一定要送达。太子击受赐开箧之后,发现下裳在上、上衣在下,马上吩咐安排车驾,即要前往晋谒文侯。赵仓唐大惑不解,太子击解释道:君侯赐衣,其实不是让我御寒,而是下令召还,
5、这就是齐风中的东方未明,颠倒衣裳,颠之倒之,自公召之。果然,太子复归其位,父子君臣皆大欢喜。可见,接受过诗经教育的王公贵族,常会使用其中的诗句来编码和解码,由此交流沟通,这样既能矜持含蓄地传递话语,亦使信息交换的过程具有一定的保密性。情感沉淀为标本钱穆在中国文化史导论中说:要考察到中国古代人的家族道德与家族情感,最好亦最详而最可信的史料,莫如一部诗经和一部左传。诗经保留了当时人的内心情感,左传则保留了当时人的具体生活。家族和家庭的基础是婚姻和夫妇,诗经即以君子对淑女的爱慕和追求开篇,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情感明丽温和,传唱千古,脍炙人口;但诗经又不只将眼光囿于爱情,更对婚姻生
6、活及其中女子的现实处境与内心世界寄予特别的观照和思考。像邶风谷风,写的就是一位女子在遭遇丈夫变心和另觅新欢之后,凄楚回忆当年生活,德音莫违,及尔同死的恩爱似乎尚在眼前,但当下所面对的却是对方不我屑矣甚至比予于毒的境况。读完整首诗而同情遭到遗弃的女子时,再反观篇首习习谷风,以阴以雨的起兴之句,便能更深一层感受到那种痛苦失望是如何迅猛暴烈地到来的。与谷风相比,卫风氓中的女子显得更为痛快决绝,同为诉苦,前者用对比的方式让读者为其痛失幸福生活感到惋惜,而后者则描述了男女由合到分的整个过程。我们看到口述者从矜羞自珍的少女,变为坠入爱河的恋人,又成为夙兴夜寐的主妇,最终被二三其德的丈夫辜负,她并不耽于重修
7、旧好的幻想,而是冷峻地说出了教训: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并用反是不思,亦已焉哉这样的果敢结束了夫妻之间的糟糕关系。氓的本意,似乎不像朱熹所说的那样是所谓淫妇为人所弃而自叙其事以道其悔恨之意,分明是为在家庭关系中处于不利地位且内心矛盾的妇女,提供一种新的指向和可能。爱情和亲情的状态与特质,千百年来并无太多变易,诗经将彼时的情感沉淀凝固起来,流传至今,当然,这些标本之中也蕴含着不少历史讯息,它们是这些情感产生的诱因和制造者。王风葛藟将家国相系,战乱和灾害让流离失所的人们不仅饱尝肉体上的痛楚,更要忍受家庭破裂、手足离散的悲苦,谓他人父,亦莫我顾,谓他人母,亦莫我有,谓他人昆,亦莫我闻,三章层层推进,其
8、间那种伤痛、卑微和隐忍,感人至深。豳风东山也是如此,极度思念家人和故园的战士远征归来,反复回忆离别前的场景、预想重逢后的画面,在这种强烈的情感面前,作为宏大叙事的东征自然退为一种背景,且将面临控诉和批判。思无邪归于人解读诗经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从汉代就已经开始的今古文之争一直延续了千余年。东汉以后,古文学派的毛诗盛行,郑玄作笺间参今文家说,唐代孔颖达作毛诗正义四十卷,融贯群言,包罗古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语),被视为关于诗经的最重要著作。应当指出的是,毛诗正义保存的毛传尤好以史证诗,引入过多政教伦理的概念和说辞,为人们理解诗经增添额外的负担;而毛传郑笺对一些问题存在的不同看法,孔颖达常常强作调和,
9、反而伤害诗义。到了宋代,朱熹撰诗集传而摒除诗序,事实上背离了汉人解诗的学术理路,显得更为扼要求是,但仍有不少基于伦理教化的穿凿和曲解。孔子曾说,如果用一句话概括和评骘诗经,那么就是思无邪了。可惜朱熹对思无邪的理解有所偏差,他将本来无邪的诗篇内容视为淫邪,认为作者所以如此写是为了揭露这种邪而加以批判,因此动辄便说某某篇章为刺淫奔之诗。其实孔子足够轻松简约,不像朱熹那样拘束沉重,他认为诗经的内容及其作者的动机和态度,都是归于诚和正的,正规约诚不至于泛滥,诚使正更具备仁的内涵,正因如此,才能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上文提到的蒹葭,前人称它是国风第一篇飘渺文字(牛运震语),惝恍迷离、意韵悠
10、长,所谓伊人实际不知所谓,而在水一方也只是宛在而已,面对诗文的这种模糊表达,人们大多止步于多识草木,难以推阐诗义,最终把解释权留给了编造本事的解诂者,直到五四以后,以闻一多为代表的学者们才又重新认定它的情歌本质。事实上,不论是多写个人的风,还是多写国事的雅和颂,都能看出人的诚与正,生活、政治、战争、仪式等,无不承载着思无邪的精神,只不过相较于风而言,雅更多一些隐喻和转义。小雅节南山批评昊天不惠,小雅巧言不满昊天已威,大雅瞻卬埋怨天之降罔,大雅文王感叹天命靡常,均充满对天的怨怼和对居上位者的讥刺,这背后乃是人的意识之觉醒,而人之为人在于明德,也即处理好诸种关系:偏执臣忠、子孝、妻贤之一端是不适宜的,它同时也要求君仁、父慈、夫义。这时候,诗经变成一个给大家讲道理的说服者,而其目的,就是要建立理想的制度和理想的社会。早期中国,文学和历史的分界并不明晰,在人们眼中,只要是文字记录,那么天然是为一种史料。阅读诗经,足以让我们重新理解文学和历史的关系,在这个基础上去看待它思无邪的物、事、情、理,是否会觉察到诗经里的那个世界,原来是既现实又理想、既功利又纯真的呢?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青年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