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天若有情天亦老无实据 爱就是那诱人的鱼钩，我们一起吞下 那年，她和他遭遇了四年的牢狱之灾。出狱后，尘埃遍布的家，还未收拾干净；身心的创伤，尚待修复，又传来儿子自焚身亡的消息。夜静更深，她倚在书房的窗前，无声落泪。他陪在她身旁。他知道这些苦难，原不该她承受，只因他。他深深地愧疚，上前紧紧地抱着她，嗫嚅道：“对不起，对不起，让你受苦了。”她仰起泪湿的脸，轻轻地说：“不。不要这样说，我是来爱你的，不是来享受的。”他顿时泪流满面。 当初，她痛别心爱的家人，辜负痛哭流涕的母亲，漂洋过海，追随着他来到战乱中的中国，只是因为爱他。爱他，就要与他荣辱与共，生死相随。 墙上。还挂着她和他的结婚照。她穿着白底碎花
2、短袖旗袍，低矮的立领，菊花盘扣，英伦文化下的俏皮轻盈，似乎都被收敛在那立领盘扣里。她笑意盈盈，眼中有晶亮的幸福，心甘情愿地被收服。身边的他，从小叛逆，留洋多年，单眼皮，月牙眼，淡淡的笑意，憨憨的神态，满带宠溺的包容。 爱情，从不是无缘无故，冥冥中早有伏笔。她是英国传教士的女儿，在中国出生，并度过懵懂清澈的童年，天坛、四合院、红灯笼那些中国元素，在她的心灵上打上无法磨灭的烙印。在第一次的法国文学课上，坐在前排的黑头发黄皮肤的男子，让她频频走神。课后，她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向他伸出纤纤细手：“你好!我是格莱迪丝，你是中国人?”看到他点头后，她兴奋地大叫了一声：“My god!”引得教室里笑声一片，而
3、他的脸，如染胭脂。潇洒率性的他，被这英国女孩可爱大方的举止窘住了。 他自小聪慧，二十一岁那年，以优异成绩考上了牛津大学莫顿学院。进入牛津第二年，抗战全面爆发，他发表慷慨激昂的抗战演说，担任“中国协会”会长，。在当时的牛津，杨宪益的名字，代表的是爱国，他等着学成回国报效多灾多难的祖国。上苍却意外地安排了他们相遇。 课堂上邂逅杨宪益后，一种微妙的情愫在格莱迪丝心中柔软地荡漾开来。他精通中国古典文学，颇具魏晋遗风，她爱上了流淌在他身上的汉民族文化。她邀他一起泡图书馆，一起去泰晤士河划船，他们一起朗读雪莱的云雀颂，翻译古希腊女诗人萨福的诗。她拉他一起加入校划船俱乐部，参加对剑桥大学一年一度的比赛。 格
4、莱迪丝的示爱，杨宪益开始还有意躲避。但格莱迪丝单纯直率、清新脱俗，完全没有英国上流社会女孩的虚荣与势利。她的出现，如一道雨后彩虹，划过他的情感世界。她明眸闪亮处那份毫不掩饰的情感诉求。渐渐地，攻陷他的心防。他们双双坠人爱河。这对金发碧眼的女孩和黑发黄肤的男生，情意绵绵依偎漫步，成了当年牛津校园里最浪漫的风景。他俩的定情物也别具一格：他们约定，一起将屈原的离骚译成英文。静静流淌的泰晤士河，记录着他们的爱情。 他即将学成回国，她要追随前往。她的母亲震惊不已，强烈反对。母亲是传统的英国主妇，在中国传教数十年，她清楚中英文化的差异。了解婚姻观念、家庭伦理方面的反差。她怎能让独立、率性的女儿，去过“三从
5、四德”的生活。一天晚上，母亲苦口婆心，好言规劝无效后，痛心疾首对她说： “如果你嫁给一个中国人。将来肯定会后悔的。要是你有了孩子。他会自杀的!”但格莱迪丝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爱情，她更相信：精神和谐，婚姻就能美满。 在天津的杨家人听说杨宪益要带一个英国姑娘回来结婚，立刻乱成一团，他的母亲哭得死去活来，病倒了。那个时代，中国人和外国人生出的孩子，是杂种人，会受到排挤歧视的。 但这些都没能阻止两个人爱情的忠贞。她跟着他回到战火纷飞的中国，她并将自己的名字改为戴乃迭，两个人开始了新生活。结婚那天，她身穿绣满龙风花纹的短袖丝质旗袍，笑语盈盈。洋溢在幸福中的戴乃迭完全忘记了母亲的警告，从此，她和杨宪益的命运
6、与中国紧紧联系在一起。 婚后，他们过的是最纯正的学者生活。广阔的天地里，只有他和她的呐喊。夫妻怡怡，联袂将中国文学作品译成英文。从先秦散文到中国古典小说，从魏晋南北朝小说选到全本红楼梦，他们英译的红楼梦迄今还是最好的版本。戴乃迭不习惯抛头露面，她不在书房，就在厨房，只愿平静地与丈夫待在一起，痴心于中国古典文学的翻译，在精神的满足中愉快行走。她还练了一手正楷小字，能仿唐人说荟，用文言写小故事，文笔清丽，文字娟秀。 一生中最为严峻的磨难与考验。是“文革”期间。“文革”刚开始。戴乃迭就陷入孤独，同事不愿与金发碧眼的她说话。人们像躲瘟疫一样躲着她。学生们当着她的面高呼“打倒美帝国主义”。不久，她又因外
7、国人身份而被捕，夫妇被关押在同一所监狱，却无法相见。刚入狱时，有人要戴乃迭揭发杨宪益，她说：“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没有罪行，我非常爱他。怎么能揭发他?”儿子分配到湖北一家工厂，两个女儿分别下放农村。命运真是诡异，她母亲的话竟然成谶。在他们坐牢期间，儿子因经受不住压力而精神分裂，后来，自焚而亡。丧子之痛，痛断肝肠，但戴乃迭还是坚定地说：“我从不后悔嫁给了一个中国人，也不后悔在中国度过一生。” 出狱后，她和他看淡一切身外之物，把收藏的明清字画全部无偿捐献给故宫。几十年问出版的百十种著作也大多送人。亲朋聊天，一谈到戴乃迭，杨宪益总是心疼地说，要不嫁给他，她的人生就像英国文学作品里描述的那样：坐在阿拉
8、伯风情的垫子上，给裙子缀上蕾丝花边，吃草莓，品糖果，喝下午茶，英国中产阶级家庭沙龙上有修养而不失风情的少妇。戴乃迭虽保留英国国籍，但自从跟随杨宪益来中国后，她一直到终老，只回英国探过一次亲，她从没想过离开中国。 岁月无声流逝。她的金发变成银丝。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后期，戴乃迭患老年痴呆。杨宪益立即停下手头的翻译工作，谢绝一切活动，寸步不离地照顾她。每顿饭，他都亲手喂她，给她围上餐巾，连哄带劝地喂她吃饭。那双文学的手，照顾起她来，一样是温情脉脉的锦绣文章。 一个秋天的午后，戴乃迭平静地走了。携手走过一个甲子，她将曾经的眼泪与欢笑。散落在他生命的每个角落里，她的美丽沉淀在他的灵魂里。他很遗憾“自己没能
9、和她一起走”，愧疚地写下一首催人泪下的缅怀诗： 早期比翼赴幽冥，不料中途失健翎。 结发糟糠贫贱惯，陷身囹圄死生轻。 青春作伴多成鬼，白首同归我负卿。 天若有情天亦老，从来银汉隔双星。 她走后，他的生命仿佛凝固了。撒完爱妻的骨灰后，杨宪益彻底封笔，翻译工作停止，“熊猫丛书”停版，中国文学杂志停刊，至今，中国再没类似的丛书和杂志出现。 北京什刹海小金丝胡同的一所古旧的四合院里，他孤身独住，如倦归的鸟儿，满身满眼都是无枝可依的凄凉。家中摆着他们的结婚照，卧室挂着戴乃迭晚年的肖像。画上有郁风的题字：“金头发变银白了，可金子的心是不会变的”。他每天一包烟，与画像朝夕相对。从暗到明，从明到暗，直至生命终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