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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光.pdf

1、暗光一病房隔绝了所有光源,黑成深山老洞。父子两个相对而坐,沉默如铁。父亲呼吸声很重,又有意压制着,时粗时细,如刮磨着某种器具。“闷吧,要闷得慌你就出去转转。”父亲说。梁汉明说:“不闷。当年对抗演习时,小山沟潜伏两天一夜,大雨浇着都不能动一下。”他正说着手机响起,一瞅号码不认识就挂了。手机刚消停,外边又有人敲门,梁汉明摸到门口问是谁,外边人说我是护士长,找您商量点儿事。梁汉明知道她要说什么,一口回绝:“免谈!”护士长嘟囔,“你还是个部队首长呢,咋一点儿爱心都没有?”梁汉明哼一声,“谁有爱心找谁去!”护士长放低声音,拉长调子解释,“我们主任不是忙嘛,刚才打您电话也没接,这我才找您商量嘛,解放军同志

2、!”梁汉明说:“不用商量!”父亲长长“唉”了一声,“这医院呢安排是不大合理。可你说话也不能那么冲,这些个护士还都是孩子,注意个方式方法嘛。”“臭毛病不能惯。”梁汉明说,“我也不算是军人了,少拿解放军压我。”严格意义上说,梁汉明已经不属于部队了。他于去年底报请转业,选择自主择业,今年三月份上级批复离岗,七月份转业命令下达,只等年底办理组织、行政、供给关系离队了。父亲患的是眼底病,按医学上的说法,叫“渗出性老年黄斑变性”,俗称就叫“眼癌”,属眼科顽症,极难遏制。六年来,父亲为治眼病东奔西走,积蓄花光,先是吃叶黄素,点进口眼药,后来又进行眼底注射,国产、进口药交替使用,中间还试了诸多偏方,一锅锅熬制

3、中药,可仍然没能抑制病情,视力急剧下降,看东西昏暗变形。这次按照医院建议,做激光手术。激光手术,需要先静脉注射一种进口药水,这种药遇光就会凝结。医生待药液走到眼底时,再用激光照射,药液凝结会堵住眼底渗血点,以此控制病情。因为药物的特殊性,要求术后避光,否则身体其他部位正常血管就会被堵塞。病人必须在黑暗中待够五天,把体内药液完全排净后才能出去。父亲生眼病,瞒了梁汉明四年,看病治病,都是小弟管,梁汉明身在部队走不开,只能寄些钱弥补。这次父亲要做手术,梁汉明就辞了工作,专门跑回来护理陪床。病房在三楼靠西端,没有窗子,里边设有四个床位。梁汉明把父亲安排在靠西墙一侧,自己睡到西二床位。为确保手术后不出任

4、何纰漏,他拿出行军打仗的精神头,先为父亲购买了眼罩、手套、头套等术后“装备”,又买来密封胶条、胶布,把病房所有漏光处全部捂严堵死,还反复推演从手术室到病房转移、意外开门进光等多个环节,连护士都觉得他小题大做了,说有点儿微光是不碍事的。梁汉明一瞪眼,微光是什么标准?尽管事先考虑周密,可临近手术时,还是出了意外首都那位专家失约了。眼底科主任路松雪把梁汉明叫到办公室,征求他意见:要么等下次,要么由她主刀。梁汉明反问,你们是干啥吃的?“特殊情况,专家确实走不开。”路主任脸色平静得像身上的白大褂,毫不躲闪,更无歉意。“这个手术我们没问题,少说也做过几百例了。”梁汉明追问,“到底几百?失手几例?出问题,怎

5、么办?”句子越来越短促,音调不高,但语气极重,目光尖利,完全是上刺刀拼白刃的节奏。当基层主官许多年,他这样的目光能让手下打战。“四百零三例,失误四例,但那是两年前了,现在技术成熟了,没什么风险。”路主任盯着梁汉明问,“你在部队什么级别?”“营长!”“噢营长?既然是个主官,那你拿个主意吧,手术做还是不做?”“做!”梁汉明没有犹豫。术前检查共有十八项,老人被折腾了一上午,病房又紧张,好不容易腾出一间来。再拖,指不定到什么时候了。手術进行顺利,但他对医院,特别是对路主任的印象迅速恶化。更没料到的是,爷儿俩刚进屋不久,路松雪又把梁汉明叫了出去,商量能不能再往他们病房里临时安排一个病人,且同样强调情况特

6、殊。梁汉明一挥手,直接把话头截断,扭身走了出来。做激光手术必须单独安排病房,病人吃喝拉撒全在里边,怎么可能再进一家病人?扯什么扯?二这是家私立眼科医院,条件、服务都很好,父亲近几年一直在这里诊治,跟眼底科上下都很熟识了。但在梁汉明看来,这种“熟”只是业务性的,就像是火跟锅,枪和弹,该烧还是烧,该打还得打,谈不上什么感情。所以,当父亲让他给路主任买些水果表示谢意时,梁汉明当场就拒绝了,尽管事后觉得自己态度有点儿粗暴,但依然坚持不该迁就。爷儿俩脾气很少对路,一说话就杠。从梁汉明当兵到恋爱、结婚、买房子,父子意见很少一致。在自主择业问题上,他没有征求父亲意见,事后才告诉家里。但这次恰恰相反,作为老干

7、部的父亲反倒格外支持,甚至比他还兴奋一点,说自主了好,趁年轻多赚些钱,比啥都靠得住。老同志这一开通,反倒让他有点儿失落。梁汉明怕父亲无聊,专门用一部旧手机下载了几部评书,可老同志不听,说闹腾,坐着就挺好。梁汉明不再强劝,其实,他也觉得静静待着很舒服。这多半年里,他找过两份工作,要论工作量只是部队工作的零头,可总觉得累。以前的累是铁板一块,躺倒后呼呼大睡;现在的累像是浑身打了补丁,躺下去四分五裂,一阵阵跑风漏气。他参军二十二年,一直在基层摸爬滚打,去年底才调到司令部机关当参谋,刚刚适应,就赶上军改了,机关要撤并,转业名额激增,他年龄并不到线,还差四个月,也明确表示不想走。参谋长两次谈心,把他叫到

8、办公室,倒一杯茶,双眉紧锁,盯着对面的世界地图看了又看,最后说,这次转业指标多,你被划到圈里了。划进圈里的人跟溢出杯外的水一样,留不住了。梁汉明抽完参谋长递来的一根烟,喝光茶,又把几片茶叶嚼碎,点点头出去了。他任正营六年,中校三年,后备了三年,军校同学像他这个年龄段的,混到师职干部的都有了,正营职确实也显得太老了。父亲在电话里惋惜,这么年轻,还是能干事的。梁汉明说,年轻什么?一堆博士、硕士军官顶着你呢。参谋长也比我小两岁哩!话虽这么说,他还真在镜子里端详过自己,脸上是沧桑了一点,可腹部八块腹肌像一堆生猛的小螃蟹,满头扒拉也只找出三根半白头发。梁汉明在民企、私企都干过,感觉都不太正规。试用期结束

9、,他找老板加薪,老板眼里像是塞进去两把放大镜:老梁啊,你可是部队干部,每月国家要发你大几千退役金呢,还差这仨瓜俩枣的?梁汉明一皱眉:当年为打仗,现在是打工,我就奔挣钱来的,扯什么淡?关于离队后的生活,父亲到底没问,梁汉明也就懒得多讲。至于家长里短,一聊就困,干脆不说了。昨天晚上,梁汉明还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在部队急行军时掉队了,怎么追都找不见大队伍,一个人在戈壁滩上打转转,一下子就急醒了二十多年习惯,不是说改就改的,总得适应一下,眼下正好休整休整,可以静下来总结总结过去,盘算一下将来。又有人敲了三下门,“梁先生,您能出来一下吗?有急事找您。”这是个悦耳的女中音,平静中透着焦虑。“先生”这个称呼,

10、怎么听怎么别扭,像把奇形怪状的钩子,明明厌恶,偏偏还想拉扯两下。梁汉明让父亲蒙上被子,自己开门闪身出去。楼道内灯光刺眼,亮晃晃像高原雪地。面前这个女人三十多岁年纪,男式短发,身材高挑,皮肤在军式绿毛衣的映衬下更显白皙,只是眉间的“川字纹”明显,看着显老。“梁先生,您好。我家老太太也急着要做这个激光手术,但医院眼下病房紧张。医方让家属们私下协调一下,所以我过来求您开个方便之门”“不方便!”“我知道。”女人笑一下,“路主任正在协调,很快就能调开,一旦那边腾出病房我们立即搬走。”“这个主任不靠谱!”梁汉明说。“我说话算话,营长同志!”她举手打了个敬礼,“实话说吧,我有任务在身,必须尽快赶回部队,实在

11、没法再等了。”梁汉明还个军礼,一愣怔,“你是现役?哪个部队的?”“南沙!”“噢!我考虑一下!”梁汉明话音刚落,屋里就传来父亲的声音:“让他们进来吧,床铺空着也是浪费。”“病人什么情况?”梁汉明再问。“我妈,六十六岁。黄斑变性三期,很严重了,再不手术就彻底瞎了。”梁汉明说:“屋里一抹黑,病人吃喝拉撒全在里边,我们两个男同志,很不方便的,你们再考虑一下。”“我知道,老班长。不用考虑了,谢谢您。我叫景云,九九年大学毕业后特招入伍。”景云再次举手敬礼,但她这次的手并没有直接放下,而是使劲儿握住了梁汉明的手。梁汉明是九五年兵,早景云四年从军,叫声班长不委屈她。三梁汉明进屋,问父亲要不要先解个大便,等她们

12、娘儿俩进来就不方便了。父亲好像在走神,没有说话。梁汉明哼一声,“你老同志觉悟倒挺高,这么快就拍板了。”老人叹口气,“穷人没拣,病人没脸。去年住院,一屋子有男有女,拉屎撒尿还不都是面对面?”“去年住院了?什么病?”梁汉明皱起了眉。“嗨,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父亲挪挪身子,“去年摔了一下,颅内出血,做了个小手术。”“什么时候?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七月份吧。想了半天,还是没跟你说,知道你那会儿有大任务。”去年七至八月份,梁汉明部队确实有一场演习任务,但也没有忙到顾不上打电话的程度,甚至他都有某种不祥预感,可到底担心影响部队任务,阻碍职务提升,终归没通话。毕竟,提职的机会太过宝贵了。演习完毕后他才

13、给家通了电话,知道一切平安,长出一口气。现在算算时间,父亲接电话那会儿也就是刚出院。梁漢明从兜里摸出支烟来,背过身打着火,猛吸了一口。父亲问:“你不是戒烟了吗?”梁汉明说:“偶尔也抽几口,你要不要抽?”父亲没吭声。梁汉明摸黑把烟送过去,滑到父亲嘴里,“抽两口吧,反正我妈不在。”父亲咂了一口烟,连梁汉明都感觉过瘾,烟头闪烁,像夜训时远处的弹光,狭小的黑屋子一下就广袤起来,让人想到了辽阔的戈壁和沙漠。“你到底啥时候学会抽烟的?”父亲问。“当兵第二年。”梁汉明慢慢说道,“自从吴班长牺牲后就抽上了。”“啥事故?”“销毁弹药时出了意外。”梁汉明不再往下说了,但那幅场景一直锁在脑海里第一拨销毁弹药时的火星

14、没被黄沙覆盖死,第二拨弹药刚刚倒出就被引烧。吴班长推了梁汉明一把,而他自己身边的两个弹药箱子瞬间引燃。一片火浪冲天,气味刺鼻扎脑,人轻薄得像块塑料布,等回过神来后正看见吴班长从火里边翻滚出来,衣服全部烧光,看似正常的皮肉却像香蕉皮一样剥落下来梁汉明两天没吃饭,连抽了几盒香烟,自此后就上瘾了。“你没烧着吧?”父亲问。“就后背上烫了一小块。”“我看看。”“这黑乎乎的能看个啥?”“你转过去。”父亲很固执。梁汉明撩开衣服,父亲伸手进去摸了几下,“呀,这可不敢让你妈知道啊!”俩人正说着,外边又传来敲门声。景云带了个女孩抱着被褥站在门外,说是要预先收拾一下病床。她进得门来,先给梁汉明父亲打招呼,一口一个伯

15、父叫着。那个女孩手脚干净利落,借着手机电筒亮光,很快把东侧两张床铺整好,又把一大堆生活用品摆放整齐,还把梁汉明父亲桌面的垃圾都收了起来。快出门时,景云非要留下一袋子水果。梁汉明送她们出屋时,突然发现那个小女孩穿着陆军军裤,嘴里喊景云为“站长”,他立即判断出景云撒谎了:她人在南沙,怎么会带个女兵过来。此外,她的毛衣和这个女兵的军裤,都是陆军的,而她应该是海军才对!正思虑间,景云又转过身来,“老班长,那个,我妈精神上有点儿小问题。”梁汉明眉头猛皱,眉眼里挑出火星来,“什么意思?”“噢,也没什么,只要不提部队就成”那边护士喊叫,她急匆匆跑向电梯。四两个小时后,景云推着她母亲进屋,患者头上披捂一件老式

16、黑橡胶军用雨衣。女战士这次没注意,进门后便伸手去摁电灯开关,等景云提醒时已经晚了。亏得梁汉明之前已然用透明胶布封死了开关。可即便如此,他仍厉声呵斥一声“迷糊”。女兵吓得一哆嗦,“对不起对不起,首长!”梁汉明怕再有意外,帮着景云把老人推到床边,又把老人搀扶上去。景云母亲高大肥胖,腿脚似乎不太利落,但格外讲究,先用手在床上摸了半天,说床单没有铺平,又摸索着把被子颠倒过来,这才躺下。人刚安稳,又嘟囔:“病房不能抽烟的,谁抽了?这么大烟味,熏得头疼!吸烟有害身体健康,吸二手烟更有害!”“哪来的烟味?”景云对老太太道,“妈,您少说点话吧,多喝水啊!”“我不喝,饭也别给我打,我可不愿在床上吃喝拉撒。”老太

17、太不依不饶,突然冲梁汉明发起脾气,“你是部队的?还是首长?为什么不遵守医院规定?我最见不得你们这些个搞特殊的人,自私自利,你们部队是怎么搞教育的?你这样怎么能带好队伍?”如此看来,老太太确实是头脑有问题,非但不知感激,还劈头盖脸训斥一通。梁汉明不由得哼笑一声,但他很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怒气像枚炮弹蹾在身边,只要一点火,它就能轰出去。黑暗中,景云拍拍他肩膀示以安慰。梁汉明挥臂想把她的手扫下去,但接触一刹那,冰冰凉,这才忍住怒气转身要走,又被景云扯了扯衣袖,意思是出去一下。兩人一前一后出来,景云指指楼道右前方,那地方是个拐角,邻着水房,对着一个窗子,窗台上摆了三个剪开的啤酒罐当烟缸。梁汉明想抽烟,那个

18、地方正合适。“老班长,我知道你不高兴。”景云说着,从口袋里掏出烟来,递给他一支,自己含一支,扬手打火点烟,嗞的一声,烟气入喉,眉尖上扬,猛吹一口,很彪悍的架势。她姿势与相貌很不搭调,就像是手枪里射出了步枪子弹,有些气概。梁汉明感觉自己的怒气先被她的打火机烧掉大半,又吞吐了一部分,一时间倒没话说了。景云手机振响,她掏出军用保密手机,交谈的是计算机网络链接方面的事,但言语间涉及了本地县市武装部及公安和交通部门。“再过几天,我们有一场军地联合演习。”她挂上电话后轻声说道。“你根本不在南沙,对吧?”梁汉明质问。“嗯。我之前是海军,两年前调回了军分区,负责自动化工作站。为了老人尽快手术,我撒了个谎,请理

19、解!我们家老太太她精神上受过刺激,别跟病人一般见识,拜托!”“套路挺深!你们地方部队是不是都这样?你妈受什么刺激了?谁刺激她了?”景云灭掉烟头,瞪着梁汉明,“老班长,恕我直言,你 EQ 版本太低了!怪不得二十多年才混到个营级!”景云也明显怒了,但这股怒不是火,而是光,像一束激光直点痛处。梁汉明倒笑了,“噢,你什么职务?”“正团,上校。”景云挑他一眼,“要看看军官证吗,中校同志?”“这么说,该我叫你首长了?”“你随意吧。”“好,首长,请你们搬出去!”“你”景云抬手指了指梁汉明,刚想说话,那边护士长快步走了过来,“景姐,首长同志,你们在这儿干吗呢?屋里病人都叫喊起来了,赶紧看看去啊!”梁汉明扭头快

20、步回转,但走到门口时却放慢了脚步,手拿钥匙却并没有立即开门,侧耳听了片刻。正常情况下,病房的门是不带钥匙的,梁汉明坚持要独自掌握门禁,护士说钥匙早就找不到了,他便上街找师傅换了个锁芯,自己揣上钥匙,这样的话出门时就不用老人摸黑下床反锁,也避免了忘锁、误开等问题。景云催促,“开门啊,还等什么?”梁汉明没理她,他要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真是老太太犯病撒泼,他就把主任、护士长喊过来作证,而后把她驱逐出去。“班长,你先开门好不好?我妈精神确实有点儿问题!”景云口气变软。“我爸精神很正常!”梁汉明又听了片刻,不由得皱眉,分明是两个老人在大声说笑,于是就瞅了眼景云。此刻她也听清楚了屋里的动静,脸上竟然

21、带了一丝幸灾乐祸:我看你爸跟我妈情况差不多。梁汉明没生气,反倒笑了,一个瞬间,感觉景云那股顽劣神情很像自己带过的一个小兵。果不其然,打开门后,两位老人捂在被子里还大声聊着。父亲很兴奋地对梁汉明说:这是你小周阿姨,是当年工农业生产服务局土产部的同事,小时候她还抱过你哩!记不记得那把木手枪?那就是周阿姨给你弄的。“哈,那把枪其实是演出的道具枪!你有个外号叫草白牛对不对?那也是我给你起的。当年,我们土产部有十几头牛,数那只草白牛倔,你小时候跟它脾气一样。噢,我记得我调进市国棉二厂时,你才六岁吧”事情翻转得有点儿快,刚才还想把她轰出去,现在却不得不套近乎了。这位周阿姨,梁汉明没有多少印象,但她送的那把

22、以假乱真的木制手枪却是童年时代的宝贝。梁汉明还没来得及称呼“周阿姨”,景云倒冲梁汉明父亲拉起家常来:“噢,您就是梁伯伯啊!我妈老提起您来着,您在土产部的时候管过文艺宣传队!我妈那会儿是宣传队文艺队队长,对吧?听说您后来去了经委,再后来又调到了县委?”景云说得自然亲切,显然没少听她妈唠叨。“对对对,我是在县委组织部退的休。真是的,一晃几十年,跟翻篇似的,我家里还有你妈年轻时的照片呢。小周唱铁梅,跳红色娘子军,可是当年一绝呀,到哪儿演出都是人山人海”父亲越加激动起来,“这谁能想到,咱们又在医院碰上了呢?”这会儿该着梁汉明惭愧了,他只知道父亲退休时是组织部教育科科长,并且还利用职权阻止自己当兵,至于

23、老人家的过去,实在知之甚少。“唉,真快呀,闺女多大了?”父亲问道。“小云啊!可比闺女强!是媳妇儿。”周阿姨长长叹了口气,老半天不说话,竟然呼哧呼哧地哭了起来,“哎呀,说起来都没脸见人啊,儿子不是个东西,我跟他断绝关系了”五景云忙着岔开话题,劝她喝水。她这一劝,周阿姨倒急了,不知还把什么东西扔到了地上,乒乓几声响。“小云,你不要再护着他了,你妈我还能扛得住,这畜生死了都不心疼!”梁汉明父亲也劝景云,“还是让她把话说出来吧,老憋着也不是个事儿!”“对,我再也不护这个短了,再不说能把我活活堵死啊。老梁,我这性格你也知道,眼里揉不下沙子,遇见你,我就好好念叨念叨”她一气儿说了个把小时,嗓音清亮,吐字清

24、晰,但说话爱反复,极啰唆,语气中夹带了大量的设问与反问,必须要有人应声才肯往下讲。听到最后梁汉明才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周阿姨的儿子小峰与景云青梅竹马,高中毕业后当了海军,后来考上了军校,成了干部。景云是计算机系高才生,毕业后被招到部队,也分到了南沙。五年前,两人结了婚。景云妈妈与周阿姨本来就亲如姐妹,如今两家子亲上加亲,说不出的高兴。可是,结婚两年后,儿子变心了,跟一个高官的女儿好上了,死活要跟景云离婚,任凭谁说也不管用,最后愣是拼着跟父母断绝关系攀上了高枝。三年来,他从未与家里联系过,就连父亲去世都没回来看一眼。“这不是陈世美是什么?这不是畜生是什么?像这样的人部队怎么还能留他?革命队伍的风气

25、怎么这么坏?我怎么养出了这样的孩子?部队怎么把他教育成这样?还有没有纪律,有没有王法?讓我这老脸还往哪儿搁呀!”她说着,开始打自己的脸,啪啪直响。梁汉明父亲不断叹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年轻人的思想,咱们是摸不透啊!”景云沉默不语,周阿姨边说边叹气,接下来又是反复,反复描述她儿子小时候的聪明乖巧,不断重复回忆她去部队找儿子的情景,年月日时,一门一岗,一人一事,像工笔画般不厌其烦地描绘着。饭点早过,她的话依旧密不透风。景云要去买饭,周阿姨不让去,她说不饿,买回来也咽不下。梁汉明说:“还是我出去一趟吧,替你们买饭回来。”周阿姨坚决不放行,“你是部队上的首长,不能走,得听我说完,得给我做主。你要出去

26、的话,我也跟着出去!”景云苦笑连连,无可奈何。梁汉明高声道:“周阿姨,你儿子的问题很严重,我出去调查调查去。”这一嗓子果然管用,老太太不吭声了。梁汉明近前两步,凭感觉接近景云,扯了她一下,两人迅速出门。景云长出一口气,“老梁,拜托,你替我买点儿饭吧!”“你呢?”“厕所。”医院早就黑了灯,食堂也关了。梁汉明先到门口小饭店,让老板炒两份青菜,准备四份小米粥、十个火烧,自己直奔附近药店去买安眠药物。老太太晚上还会折腾,不借助药物是消停不了的。药店只有一种安定药艾司唑仑片。但这种药是处方药,没有医生开的药方不卖。梁汉明缠了好半天,小姑娘才卖给两片,说纯为入睡的话一片就够了。买药回来,饭菜已经打包好。梁

27、汉明返回病房时见景云还站在门口,一身烟气,满脸憔悴。“咋买这么多?”她接过他右手里的小米粥。“我还没吃呢!噢,还买了这个。”梁汉明掏出安定片来,交给景云。“好啊!”景云冲梁汉明跷起大拇指,“我正准备让我们卫生队开点药送来呢。”“你跟路主任什么关系?”梁汉明本来是想问他们两口子到底什么情况的,但话到嘴边又改了口。“战友加朋友。”“她也是部队上的?”“是啊!她四年前自主择业的。那会儿选择自主择业是需要胆量的。”“怪不得。”梁汉明想了想,“把药弄碎,放到粥里,两片足够了。”他让她接过饭菜,左手持药袋,右手拿药片,食指、拇指用力,揉搓两下,将药片捻碎入袋。梁汉明是侦察兵出身,学过硬气功,这些年当领导功

28、力退步,硬核桃是对付不了啦,但一小药片不在话下。老太太一听见人回来,又兴奋起来,景云劝了半天这才勉强喝了一盒粥。梁汉明等父亲吃完,又让景云吃,她也只是勉强咬了几口饼子,喝了点粥。梁汉明坐下身来,放开腮帮子嚼吞起来。他本身饭量就大,再加上折腾了一整天,着实饿坏了,把半份菜、一盒粥、八个半饼子全部干掉。等吃完抹过嘴后竟发觉屋里静悄悄没一丝声音,正诧异间,突然听到了周阿姨切切的冷笑声。六周阿姨是讲究人,一定是在嘲笑自己的吃相。梁汉明吃饭快,爱吧唧嘴,这个毛病始终没改,调到机关后稍微有所收敛,但转业后就恢复常态了。他妻子是位纯朴的西北姑娘,性格粗糙,对这些生活细节不太留意。但仔细听时,发觉老太太不是笑

29、,是哭。梁汉明父亲赶紧问:“小周,这又是咋了?”“唉,家里两年没听到男人狼吞虎咽的声音了,做饭没劲,吃饭不香,这时候才觉得自己有点饿了!”景云赶紧说:“我还带着一盒蛋糕呢,您再垫巴点儿吧。”不吃是不吃,她一吃就停不下来了,一气吃了六七块,景云怕她吃坏肚子,又劝一通,方才罢手。此刻,她的神智恢复正常,又心疼起儿媳妇来,叫景云赶紧休息。景云连洗漱都没去,和衣倒在了床上。梁汉明父亲很认真地对她们说:“我晚上起夜特别多,小便味道难闻,屋里空气不好,你们别嫌弃啊!”景云倒笑了,“梁伯您别担心,这里空气再差也比老式潜艇里好。您想想,我们几十天在海底钻着,汗味屁味臭脚丫子味都渗到钢铁里头了,那个都经过了,这

30、算什么?”梁汉明有点惊诧,“你还上过潜艇?”“当然了。我不但潜行过,还经过水下断崖呢,万一处置不当,就再也上不来了!”景云这么说着,突然长叹一口气。这一口气像一道暗流,比眼前的黑暗更混浊。“噢那新鲜空气可是值钱了。”父亲接口说道。“恰恰相反。”景云说,“当你长时间潜水后,爬到海面上来的第一反应是恶心,特别恶心,就像是高原部队。”她的话戛然而止,因为这个话题会引起老太太发疯。果不其然,已经安静下来的周阿姨又亢奋起来。她再次开始讲述儿子的故事。她这次不光说话,还呼点人名,每讲一句,都要提问一遍:老梁或者小梁子或者小云,你听到我说的没有?在没有得到确定性回复之前,她会一直呼唤,甚至拿水杯敲击床头提示

31、。父亲心脏不好,常年血压高,老这么被扰,肯定顶不住。而景云早就疲惫不堪了,说话间哈欠连天。梁汉明只得再次拿出首长的口气劝慰:这事可能另有隐情,您也不要太过难受,我已经叫人查了。周阿姨一听这话,非要叫梁汉明坐到她旁边来商量。景云没办法,只好跑到梁汉明的床上去,人一沾枕头就打起了呼噜。老太太这里扯着他的手,一个劲儿问什么“隐情”。很显然,此刻在她眼里,梁汉明又成了部队首长。梁汉明只得继续敷衍,“您儿子可能在执行一项秘密任务。”部队很多任务是保密的,执行者必须切断与外界的一切联系。他这个话并不是毫无根据,自己就执行过不下三次此类任务,期间封闭管理,除特殊批准外,不能有任何外界联系。但这番话不仅没能削

32、弱她的疑虑,反而引出更多话题,老人一直嘟囔了两个多小时,喝了五大杯水,说话更加颠三倒四,有时把他当部队首长,有时把他看作自己故去的丈夫,又有时喊他老梁。而梁汉明一直期盼的安眠药作用却迟迟未能发挥。周阿姨停住话头,要解小便。梁汉明颇为作难,他既不想打扰已经睡下的父亲和景云,又怕老太太难为情,正犹豫间,周阿姨那里突然变了个声调:“小峰,你把我扶下去,我在床上解不出手来。”梁汉明搀她下来,等周阿姨小便完,用湿毛巾擦完手,这才松了一口气。然而这只是个开头,之后一小時内,周阿姨又小便两次,好在,她始终把梁汉明当成了儿子。老人音调变低,话也渐渐稀少,但抓着他的手再没放开,还时不时拿手摩挲着梁汉明的手背。在

33、那个瞬间,他痛恨起周阿姨的儿子了这种货色就算是扔到太上老君的八卦炉里也炼不出什么来。做基层主官这么多年,什么“小峰”“大峰”没见过?这些人都是苍蝇,世界在他们眼里无非就是一坨屎。周阿姨困意渐浓,小声嘟囔道:“我怕自己睡不着,早早就吃了三片安眠药,现在好了,药劲儿上来喽,可算能睡会儿啦!”她自己已经吃过三片安眠药?本来松了口气的梁汉明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如果再加上自己买来的那两片,可就五片药了,这么大的剂量会不会出事?他睡意全消,精神头一下子集中起来,看看表,凌晨一点。七梁汉明除了照顾父亲解手,一直守在她的床边,每隔十分钟便摸摸脉搏,后来干脆就一直把着她手腕,偶尔会试试颈部脉动,或者仔细听听她的

34、呼吸。幸好,没有什么不测发生。凌晨四点,她突然坐起身来,把胳膊从梁汉明手里轻轻抽出来,小声问,你没睡?梁汉明嗯了一声。黑暗中,周阿姨突然一探身,摁住他脑袋拍了拍,细声说道,“孩儿啊,快回来吧,天大的错也顶不过一句软话,给小云道个歉,啊!我知道,她又谈对象了,不定啥时候就要走了。我不替她骂你,谁为她出这口恶气,你好糊涂呀!”周阿姨长吁一口气,松开手,倒下,伸个懒腰,翻过身去,发出深沉均匀的鼾声。梁汉明彻底放松下来,蹑手蹑脚出去,走到楼的拐角处,接连抽了两支烟。远处传来了集市声,汽车喇叭的鸣叫,跳广场舞的音乐,附近人家的广播,连同秋天树木特殊的清苦气,次第传来,就像擦抹一新的零部件,即将组装成崭新

35、的一天。等梁汉明回屋时,景云已然坐到了老太太身边,并轻轻道了声谢。梁汉明回到自己床上,躺了一下,感觉不对劲,用手一摸,发现枕巾上湿了一片,心里突然沉了一下,使劲儿拈了拈手指,粗糙指尖的摩擦似乎蹭出一点光亮来,景云的形象再一次晃在面前。父亲也醒了,摸索着要喝水。梁汉明把水杯递给父亲,顺势从背后撑住他身子,右手无意中摸到了父亲的头顶,心中突然柔软了一下父亲头顶部浓密厚硬的头发变成了薄且柔软的细丝,一眨眼间,他突然想到自己抱着刚出生女儿时的场景,小东西的毛发既长又多,托在手里,感觉手心跳动,每根发丝都在迎风生长一大早,景云回部队,一个女护士暂时接替她照顾老人。路松雪也来过一趟,还主动同梁汉明聊了几句

36、。中午去医院食堂打饭时,梁汉明又在楼下遇见路主任,她说,再等三个小时吧,另一间病房就腾出来了。景云两口子到底怎么回事?梁汉明问。路松雪看看手表,“万小峰同志在执行一次艰巨任务中殉职了,牺牲那年正好三十岁。景云当年也流产了。”“周阿姨知道吗?”“当然知道!不然能受这个刺激?她刚听到消息时平静得很,好像是别人家的事。但一个星期后人就崩溃了,一提部队就发疯,治了小半年。再后来,她干脆编了一套故事自我麻醉,现在连她自己都确信不疑了,见谁都诉苦再后来,上级为照顾景云,就把她调回本市来了。”“老同志谎言太逼真了!”梁汉明说道。“也不能说是谎言,算是愿望吧。就像你父亲说你时那样。”路主任说道。“我爸说我什么

37、了?”“老同志一直对我说,你在部队是个团长。”她走出去几步,突然又转过身来,“对了,据可靠消息,治疗黄斑变性的药物很快就列入国家医保了。”十月底的麻阴天,风里带些冷意,就着干锅腊肉干豆角吃大米饭,很是过瘾。身边一股香水味飘过,扭头见是景云端着饭盒走了过来,她化过淡妆,换了一身便服,年轻不少,额头眉梢闪着光,挺亮眼。那一瞬间,梁汉明觉得也该让自己妻子打扮打扮了,她比自己小六岁呢,她也尝试过化妆,但被自己嘲笑过后就作罢了。“景云,求你个事儿。”景云笑道:“不用求,我们下午就能搬走!”梁汉明摆摆手,“借我一副大号的上校肩章。”“干什么?”“照相。”这次回来,父亲坚决让他带上军装,说是趁眼睛还没瞎,抓紧照几张照片。梁汉明突然觉得,跟父亲合影时倒可以越级佩戴一次上校肩章,这种弄虚作假的事以前都不屑一想的,但现在感觉没什么大毛病,就当个纪念吧,真到离开部队时军装是要上交的。还有,应该尽快让媳妇把自己的二等功、三等功证章也寄过来,照相时好挂在胸前,效果应该会更好。责任编辑 张烁 刘升盈【作者简介】梁洪涛,河北成安人,1976 年出生,1994 年入伍,2001 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2016 年从部队转业,现居河北廊坊。文学作品见于解放军文艺人民文学西南军事文学散文歌曲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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