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路内,与成名作家路内告别陈娟2020 年 1 月 8 日,路内在北京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本刊记者侯欣颖/摄)路内的第一次远行发生在 1998 年。25 岁的他从糖精厂辞职不久,找到一份工作在一家公司做仓库管理员。总公司在全国各地下设分销处,仓管员需要到各地轮转,路内就到南边转了一圈,在江西、湖南、贵州的铁路和公路线上穿梭。当时大洪水刚刚退下一点点,他看着车窗外大水漫漶的农村,“只有屋顶露出水面,猪趴在屋顶上,那场景让人既震惊,又忧伤”。一切好像发生在不久前。路内一边回忆,一边抽烟,桌子上的烟灰缸里已经摆了好几根白色的烟屁股。他记起让自己心动的一幕:火车开进贵州境内,路过一个小镇,房屋低矮,路面
2、泥泞,在一个巷子口有一个露天的桌球房,几个年轻人正在打桌球。“那是早上8 点多钟啊!可见这个地方的年轻人多无聊,漫无目的地游走在人世间。”路内说他常常这样,关注点很奇怪,注意到一些常人注意不到的东西。仓管员的工作只做了半年,他就离职回到苏州家中,开始了自己的写作冒险,“当时我对文学存有虚妄的追求”。家门前有一条公路,他每天坐在桌前写东西,每当有卡车开过,木头窗户会发出哐啷哐啷的声响。他将之前南下的所见所闻,写了一篇 5000 字的短篇小说,发表在萌芽上,拿到了 200 元稿费。这也是他那一年留下的唯一成果,之后再也写不出来了,“处于一种失语的状态”。这种“失语的状态”持续了好久。10 年后,路
3、内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少年巴比伦出版,在文坛引起轰动。有人评价,从少年巴比伦“得以初窥整个 70 年代生人的青春裂变”,“显示了70 后作家的真正觉醒和成熟”,路内也由此完成了从文学青年到作家的转变。仓管员的孤独漫游1998 年到 2008 年这 10 年,在路内的记忆中成了一段特殊的存在。“我从 25 岁到 35 岁,经历了人生最有驱动力的一段时光。而且整个中国进入快速发展,气氛欢乐、向上,一年比一年好。”路内对环球人物记者说,每每忆及那 10年,他都会有写作的冲动,一个个人物渐次走了进来。到了 2014 年,他隐约听到某种召唤曾经构想的人物开始和他说话。他开始动笔,花 5 年的时间最终完成了一
4、部 47 万字的长篇小说,取名雾行者。所谓“雾行者”,意即“在雾中远去的人”。在小说中指代的是两个主人公文学青年周劭和端木云,以及他们上世纪 90 年代末在开发区遇到的帮派“十兄弟”。他们都行走在中国如雾般的阶段和地带,不知该走到哪里,其他人也不一定看得到他们。2020 年 1 月 7 日,雾行者新书发布活动,一趟名为“雾行者号”的列车从北京正阳门启程。图为路内(右)、学者戴锦华(中)、梁文道在列车前合影。周劭和端木云,一个来自上海,一个来自安徽农村,同时在一个三本大学读书,相识于文学社。毕业后,两人先是在上海街头推销保健品,之后阴差阳错逃到江浙沪交界处的铁井镇,在镇上一家美仙建材公司做仓管员
5、。从 1998 年到 2008 年 10 年间,两人辗转在各地的仓库,遭遇爱情,也遭遇诈骗、凶杀等种种真实又奇异的事件。与普通仓管员不同,小说里的仓管员不是守在一地,而是往返于各地。“每 6 个月换一个地方,目的是防止分销处与本地仓管员关系好了,勾结起来合谋盗窃。”路内说。这样一来,仓管员就像一个孤独的漫游者,也是观察者。1998 年,路内做仓管員时就遇到过凶案。当时,公司在重庆的分销处出事,销售员卷货潜逃,他被派过去。“去之前,同事就提醒我机灵点,小心不要被砍死在大街上。”路内回忆说。到达重庆后,路内发现销售员都是地道的“重庆崽”,对他很热情。但不久之后,就有人逼他违规放货,“没有总公司的发
6、货单却让我把货给他,我当然是抵死不放,不然就等于我偷了库房”。还有一次,一个销售员去客户那里催款,对方直接提了几万现金付款。就在销售员拎着钱去银行的路上,有人端着土枪朝他脑袋开了一枪,抢过钱袋离开。路内的小说少年巴比伦被改编成同名电影上映,董子健在片中饰演男主角路小路。“那些年,中国发生了很多变化,其中一个就是人口的流动,人们出去谋生,似乎进入到一种为了物欲、为了钱可以不要命的状态。”路内说,而他写的正是人口流动大潮中人们的梦想和失落。当年经历的那些真实故事,后来都写进了雾行者中。小说一开始周劭就被派往 H市救急当地仓管员突然发生车祸死亡。他到了后,经过调查发现仓管员的身份是假的,仓库里一批大
7、理石材料被换包,之后又经历当地经销商、建材客户被杀等一系列离奇事件。而端木云在重庆时,也遭遇了被人拿枪指着脑袋的一幕。直到很久之后,才发现这些案子都跟“十兄弟”有关。雾行者是路内迄今为止最为复杂的小说。全书 5 个章节,百来个人物,跨越 9 个省,从寒冷北方到炎热南方,从江浙沪交界处开发区到西南大山中废弃的兵工厂。在如此大的体量中穿梭腾挪,对写了 10 多年小说的路内来说,“是操作上最难的一次。写到最后一年,小说里的人物时时出来纠缠我,总不免有一些茫然的感觉,问他们何去何从,当然也没有答案”。小说也没有给出答案。周劭说要离开公司,“这活儿干不下去了”,但也不知道该去往哪里;端木云成了一个落魄作
8、家,躲在某个城市的角落里写作,在 2008 年到来之前,他和朋友去了一趟珠穆朗玛峰,看到了奥运圣火传递大本营;“十兄弟”有人死去,有人坐牢,有人还在逃亡“每个人都在雾里走,不知该走向哪里。”路内说。文学青年的青春往事在雾行者中,端木云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他常常与人谈论文学,在仓库、在宾馆、在高速上行驶的大货车中。他将自己遇到的人和事写进小说,发表在文学杂志上。“这是一个文学青年的状态。他的写作没有目的性,对世界没有太多企图,也没有文学野心。”路内说,在写作雾行者时,他常常怀念自己作为“文学青年”时的那段时光少年巴比伦就是在那样的状态下写成的。“整个写作过程像是做了一个梦。”路内说。那是 2006
9、 年,他在上海一家广告公司工作,母亲来上海看他,不久突发脑梗过世。从 6 月到 7 月,他整个人都陷入悲伤的情绪中,走不出来。后来状态好了些,他便开始回想自己的青春往事,讲给妻子听,包括“河流当年的样子,工厂夜晚的颜色和气味,还有上下班时的感觉”。当年从化工中专毕业后,路内直接进了父亲老同学担任副厂长的糖精厂。糖精厂许多地方有爆炸的危险,“大家像军事专家一样计算着爆炸的能量”。在糖精厂的四五年间,他做过钳工、操作工、电工、值班电工。值班电工是三班轮替的,主要工作就是抄电表。后来,因为打架,路内被调到糖精车间轮三班。“整个糖精车间都弥漫着甜味,每天干完活儿身上气味刺鼻,必须去澡堂里面泡完澡才能回
10、家。”当时最怕的是上夜班。有时遇到台风,全城停电,路内就要在黑暗中骑着自行车穿过大半个城到厂里。经过空旷的地方,一个雷“啪”地劈下来,远处的树“轰”的一声就烧起来了。到了冬天,天空起了雾,能见度很低,有天清晨 6 点下班,他亲眼看到有司机把车开进菜场,一个正在买菜的老太太突然不见了。妻子听了这些工厂往事,觉得很新奇,就复述给朋友们听。后来,朋友们一遇到路内,都会要求他讲讲工厂里的故事。讲着讲着,这些曾经被遗忘的故事渐渐清晰起来,路内把它们都写了下来,取名少年巴比伦。路内至今还记得 2007 年的某个黄昏,天已经黑了,他坐地铁回家。在出站口的报刊亭,他买了一本收获,看到少年巴比伦密密麻麻印满了半
11、本杂志,“当时觉得昏了头。我站在天桥上看了一会儿,这感觉和我以前读收获上的长篇还真不太一样,然后我想,应该去报亭再买几本”。到了第二年,女儿出生,少年巴比伦单行本出版。之后两年,路内一边在广告公司上班,一边写作,出版了两部小说追随她的旅程和天使坠落在哪里。加上处女作少年巴比伦,完成了“追随三部曲”。三部曲的主人公都是路小路,他生活在一座“有几千年历史”的虚构城市“戴城”,上化工技校,在工厂当学徒。无所事事时,他和工厂的女工调笑,在街上游荡,和小混混打架。在这些地方,他遇到了不同的伙伴,与他们一起度过了迷茫、百无聊赖的青春。“路小路”就这样火了。在一些文学论坛和网站上,网友们把路内称作中国的塞林
12、格、中国的村上春树,还拿他的作品和麦田守望者挪威的森林作比,“我们也终于有了自己的成长偶像时而热血无畏、时而蔫头耷脑的路小路。”有读者写道。也是在那一时期,路内确定自己可以去当一个作家。2010 年,他从广告公司辞职,专职写作,“勤奋一点,好好写书是可以活得下去的”。保存记忆是一个作家需要去做的路内不断地从时代记忆中抽取故事,“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最难把握、最为困惑的就是当下。所以,我只有往回看。”路内说。他生于 70 年代,正好是国营企业的兴盛期,也亲眼看着它由盛而衰。父亲是化工厂工程师,在有毒气体车间工作过,母亲的工作是在玻璃厂划眼镜片。他记得小时候,父母从工厂下班回家,坐上饭桌,两人就开讲
13、工厂里发生的事,比如哪个工人闹事了,哪个车间又打架了。直到后来自己成为工人,经历着同样的故事。开始写作后,路内将小说故事都放置在自己熟悉的工厂中。争斗、偷情、告密、“干群对打”等,各种故事不断上演,演尽人生百态。因写了大量工厂题材的小说,他曾被贴上了“工人作家”的标签,也因此被视作“只会写自己成长经历的作家”。“这个名头可不太好听。”路内觉得有些可悲这是对小说家虚构能力的否定。路內一直在尝试着撕下那些贴在自己身上的标签。2018 年,受作家张悦然的邀请,他参加了“匿名作家计划”,以匿名的形式写了一篇短篇小说巨猿。在小说中,他有意改变风格,并将主视角的“我”设定为一位“80 后”文学青年,其中还
14、插叙了另一位女文学青年的作品巨猿。小说在网上发出后,很多网友猜测,这应该出自一个年轻作家之手。“我有可能是想要抛弃既往作为作家的路内,想与那个身份割裂,投身到另一个身份中去写作。”路内说。后来,巨猿被插入到雾行者中,成了端木云读到的另一个虚构的人写的短篇小说。如今,路内已是上海作家协会的专职作家,家也安在了上海。他每天的生活很规律,上午睡觉,下午处理些事务,晚上写小说,偶尔也接一些电影的编剧工作。不写作的时候,就看看书和电影,听听音乐。他喜欢发呆,注意力很奇怪,常常将身边人的言行抽取到小说中,变成一个又一个鲜活的角色。“你一定是一个很好的观察者吧?”记者问。“并不是,我不够机敏。但我肯定不是这
15、世界的局外人。这个时代一边前进,一边把后面的遗迹清扫得干干净净,我是想给被清扫干净的场景树碑。”路内说。当所有人都走远了,走散了,他仍会站在路中央观望着。等到有一天,这些都变成记忆,他再用笔把它们捡拾起来,“保存记忆是一个作家需要去做的事儿,作为一个回忆者,你会看到无数个谎言和谎言被拆穿的过程”。这有点像路小路,在天使坠落在哪里中,路小路找不到工作,曾经在一个破落的儿童乐园开飞碟,清贫而孤独,但他本人自得其乐。终于有一天,老旧的飞碟报废了,更繁华的游乐园出现,再也没有人来这里。路小路决定离开,临走时,他在门上贴了一张纸条,“飞碟死了,别去碰它”。路内作家,1973 年生于江苏苏州。2007 年在收获杂志发表小说少年巴比伦后成名,代表作追随她的旅程 云中人 花街往事慈悲等,曾获“华语文学传媒奖年度小说家”等奖,被誉为中国“70 后”一代最好的小说家之一。2020 年 1 月出版长篇小说雾行者引发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