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田野之诗(组诗)林莉,中国作协会员,江西省作协副主席。诗文见于人民文学诗刊星星天涯花城读者山花作品等刊,入选各年度选本。出版诗集在尘埃之上(21 世纪文学之星丛书 2010 卷)、孤独在唱歌等。获 2010 年度华文青年诗人奖、2014 江西年度诗人奖、红高粱诗歌奖、扬子江诗学奖等,曾参加诗刊社第 24 届青春诗会,就读鲁迅文学院第十八届中青年高级研修班。湖边湖水褪去了情欲,在冬天发散出我喜欢的青蓝之光一只孤单的野鸭,嘎嘎叫着在水面留下一道灰扑扑的直线那迷人的道路里是否埋藏着一些无法撤除的地址、姓名、事件?湖水静默不言,只有那些黄的黑的石头,被拍击出呜咽般的空响在湖边久久走着湖水干净而清凉的气
2、味震慑着我现在,我是欢喜的仿佛曾有过的焦虑、自绝、啜泣都被湖水带走了薄暮时分,在我失控过的身体里关于甜蜜的发芽的词语,已溢出了堤岸失神篇只要默默站在那里就能看到孤山,远远的在雨中愈显清峻其实,看见了又何如呢我们现在所觉察到的不是昨日的,也不属于明天惟有时间经得起流逝千百年来在白堤到孤山之间只有两种活物轧轧滚动的湖水以及隐隐作痛的野心下午的阳光沿着水边缓步而行辨认紫花薇菜,区分芦与荻从细小的事物上获得美妙的感知这样的时光并不可多得在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边你就是这纯粹、无用的万物之一那些丝绒般的阳光,从云层钻出来迎着你,走向你大地陷于镀上光芒的悲与喜并不需要什么特殊的意义大雪这一天读沃尔科特世界之光
3、里有一道来自肉身上绝望的欢愉和欢愉中的绝望此时,雪欲下未下冷空气是青灰色的光,已然攀爬到膝盖上美好但不含任何希冀窗外有啄木鸟“笃笃”敲树干的声音那渺渺绝响,空旷坚韧,有点辛凉如同生之忍耐和爱而不达星星在遥远的天际,星星各自忙碌着,你看见其中一颗清晨的、傍晚的、深夜的浅蓝的、粉蓝的、幽蓝的、湛蓝的“这时间中的时间”“这颜色中的颜色”一颗星,顶着尘世的风霜会像你一样流泪,说不出话来会在深深的凝视中毫无防备地掉下来尽管在漫长的旋转中,一粒沉默的遗骸它站在它蓝色的队列中,你站在你的在良渚古国遗址祭祀已在雨水中完成该如何向你描述这神秘、沸腾、窒息的时辰这神、人、兽互为一体的轮回豆、稻、玉石、陶各得其所第
4、一个发现遗址者早不在了我们重新出现在这里隔世寻人我们挨得那么近,很快就会被考古队发现雨停后在古老的城池里陶罐,长满铜钱草,密密实实的每一个叶片,肥嫩,晶莹像不可多得的情意一个消失的国度,徐徐被挖掘、复原重返人间湖那两个人在湖边走着穿过一片枯黄的芦苇丛偶尔,他们用一块薄石片划开湖的寂静是接近忧郁的波纹与微蓝点燃了那个傍晚后来,他们走累了坐在湖边的石头上,湖水和岩石的撞击声代替了所有的交谈一只野鸭的叫唤从浩渺处清晰传来梦幻一样,那在时间里消失过的妥协过的,都发出了波浪般的冰冷的呻吟在那中间波浪追逐着波浪,孤独重新生出了孤独曾流逝过的,都放养着一颗不死之心直到他们离开时,那些碎裂的波纹里一条秘密的小
5、径,从湖水的内部轻轻延伸出来所见一条小船,一个捕虾的男人一张慢慢收紧的网是别人的(充满悬念的生活,是别人的)大米草在光中摇晃,那些泛金的遗址,是别人的(毛茸茸的野心,是别人的)我们坐在黑色的石头上阴影和用旧掉的名字是别人的(卡在胸口的风,是别人的)远方的人们,万法无滞呵多少年过去,我仍会记得那個冬日,我们从礁石里捡到寄居蟹、马蹄螺的惊喜染红了海面天黑时,我们从滩涂慢慢走过去看见在大米草和芦苇丛中一只翠鸟热切地扑向另一只那些翠绿的喘息和飞管它是谁的呢鸭趾草在一条小河边,我遇见了它零乱散落着,紫红和褐绿的叶片中靛蓝的花瓣,蝴蝶状翩翩欲飞风中,它用力拍打着翅膀也许它也有着某种急于摆脱的束缚和命运它举
6、着自己的火焰在建造一座小型的教堂其实,作为一棵杂草本身它有随时被拔除的危险一个下午,我贴近其中一小株坐下来,像我的影子投靠了我随即,云团倾覆而下一场大雨隐隐来了田野之诗胡豆和豌豆花,在风中掀起漩涡春风中,点豆撒播的人为坟丘培土,清除杂草的人并没有抬头坐在田埂上,泥土的沁凉是一股秘密电流,随时扑击你此时,枯萎的思想重新长出绿芽年年春光相似却大不相同呵比如,昨天见过的人今天就不在了在田野走动和安睡的人是笨拙的,一生只开一次花结一次果子只受限于不被重复的爱和消逝重叠之诗他们从湖边回来挖回了苔藓、马兰头、野芹经过一个陌生的小镇时他们在几棵高大的辛夷下走走停停那些玫紫的繁花,热烈地盛开着,凋谢着一种类似
7、闪电般的触觉敲打他们沉睡的骨骼现在,我一个人慢慢回想那早春的一幕我的记忆温柔春天喷涌的气息环绕着我昨天,我独自在我生活的小镇上,找到了好多辛夷在树下站久了,我的全身也开满了玫紫的花朵后来,我还到郊野采回了满满一篮子野菜那是水芹、马兰头当风刮过小径上的苔藓它的沁凉,从我的皮肤上制造出了更细小的孤独和意义记忆之诗天边出现火烧云的时候我正朝榨汁机里放进苹果、蜂蜜、黑布朗这是多么愉悦的傍晚榨汁机在唱歌黑布朗、蜂蜜、苹果也在快乐哼哼着一种不可描述的情绪在弥漫靠在窗边眺望着那片越来越远的云我想起了春天的傍晚在一个陌生的小镇我们遇到了一群山羊回避羊群时我们一同朝逼窄的路边靠了靠我们挨得那么近,我闻到了水果的
8、香气那是苹果、蜂蜜、黑布朗迷人的味道在那时,一群羊闯进了我们之间仿佛我们暗淡的中年也一瞬间获得了这自然而然的甜美而今,冬天来了,我已经很久都没有温柔地想起什么了想到這里,我又把杯子靠近了唇边空空的杯子在唱歌九月木槿开过了,紫薇继续开着落着有几瓣在风中飞舞,后来落到我的头发和肩上很长一段时间,我习惯一个人于暮晚沿着江边散步江水在夜色里变得黏稠我的记忆也越来越轻。不久前我曾在另一条类似的江边走了很久那是四月末,雨刚停,空气清凉江水也是清凉的我在那里,慢慢晃荡着近乎悲伤的愉悦感捕获了我一直尾随我的也许是我的影子也许是一个隐身人也许是一只湿嗒嗒的白鹭有几次,我在几棵紫薇下停了很久,那时我的思想、身体,
9、是空的我只想那样全心全意地站着,空空的当所有的时间消失了那些紫薇也熄灭了火把我喜欢上了全心全意这个词语是的,仅仅是因为喜欢遗存记我又听见了那种鸟鸣苍凉的一声两声,若有似无从看不见的某处遥遥而来春天的时候,我听见过它在傍晚,清晨,午后搅动着冰凉的空气它总是突然出现又快速消失,以至于我无法判断这声音是真实的吗一只鸟的叫声,带来了最终的想象仿若宇宙间某种莫名的遗存又像偶然的孤独,多次来临2 月 14 日母亲在剥豌豆碧绿的豆子在白瓷盘里跳动春天刚刚开始,她的咳嗽和偏头疼又犯了时间的毒素,在去痛片和咳特灵中越积越多大半生,她在旧疾里耐心地咳着、疼着但现在,母亲应该是喜悦的碧绿的豆子安抚了她的情绪豆子慢慢
10、堆满,偶尔有几颗滚落在地上脱离了自己既定的命运母亲并没有捡回它们我看着母亲,她今年已经六十七岁了皮肤仍有光泽,白发也没几根刚刚和父亲拌嘴的口吻还像一个在赌气的少女母亲说,女人的一生不要瞎折腾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生活才是幸福的我看着母亲,我看着碧绿的豆子我没有反驳,因为此刻我还有一封加急的快件要去收落日与湖我不能轻易地说我也是脆弱的,会被一些无常的事物击溃。再倒数三个数,那落日就要坠入茫茫的水面作为两种对应的神秘事物,它们汇合互相消长,在一个点上交集、重逢一次次回到了自己被确定的位置我不能告诉谁,落日与湖就是两个在用力的人那已经消失的事物其实从未存在过早春的树林中传来锯木的声音,有些悲伤永无法被安慰
11、果园一条窄窄的荒芜的小路后面住着的那个老人去年秋天就已经很老了他在果树间来回走动喷虫药、锄草、剪枝很多年的秋天,他都在树下坐着拿着一把旧茶壶像那些果子,慢慢红着红着就掉落到土里一直要到霜降后,果园里的各种色彩才会慢慢淡了下来风中枯枝和荒草,继续交替着火把旷野天南星、夏枯草、婆婆纳轻轻一喊,就有香气溢出来它应该被雪藏于心即使默念着,也会有神秘的喜悦还有花喜鹊、灰斑鸠、白头翁它应该是斑驳的影子它的花、灰、白秘密散落在每个角落里美好的事物,因其美好而孤独孤独的事物,因其孤独而勿须应答在遥远的樱桃树下想做的事都做过了没有完成的亦会继续抱憾一生一颗樱桃落了另外的也跟着落了一半,像临终的关怀一半,是刚刚咽
12、回的一句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那些,孤悬着的花呀果呀,那些遥远的簌簌掉地的山中偶寄后来,细雨变成了雾我们在桐木岭路慢慢走着谈论过什么呢一段弯曲的铁轨?一支不肯熄灭的火把?被弄坏的一块蛋糕?或是,某一次握紧又松开的拳头?那一夜在桐木岭我们说过的在重现,也一边快速消失包括那些时间里的锈,战争史我们所见的只有一块路标是清晰的它显示,桐木岭路一头指向博物馆,一头通往杜鹃山而恰恰就在那时我们的身体呈现出雾起的样子小巷跟随一条青石板小路我回到这里灰砖墙,老饭店,湖还有一座寺院旧址一种似曾相熟的气味控制了我站在它们中间我努力回想着我曾到过这里吗?淅沥的雨声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件?陌生的拐角、人烟店铺,都在迷离的灯影
13、里变得幽深,若有似无一支粉色玫瑰,从旧墙边旁逸斜出布满了细密水珠有一滴打到我的手心冰凉、刺骨偶尔的片断闪现,我的头剧烈痛着我的嗓子,我的脚步我的呻吟青石板路仍然湿漉漉的扑向时间的尽头我曾到过这里吗我经过它,又忘记了它接着,连回忆也离开了我一模一样的雨,下到了眼前沙子般春天开始的时候上午九点一刻腊梅的一根枯枝上隐隐几个花骨朵,毛茸茸的我迟疑着如果枯朽的枝条是真相再生的绿芽就是谎言?新春第一天,我在为梅树剪枝我的剪刀慢了下来我想不起来,去年的现在我在哪,做了什么记忆消失,连同我的生活如果生活是非虚构我就是我的幻像?就像此刻,某一处山丘有人在坟地边祭奠他带去了香纸、鞭炮、锄头山野沉寂,良久他掐滅了烟
14、头如果,死亡是唯一的存在我的叙述就是虚妄的消失?在时间有序的流动和更替中我们总是一次次急切地爱和遗忘急切地丢弃,急切地结束春天刚刚开始惟有群山环列,一直好脾气地等着我们鸟鸣有人说我提到的那种奇怪的鸟叫声像一种幻觉,也像一串外星电波“它也许就在窗外的树叶间,也许来自 15 亿光年之外”我被这充满哲学意味的判断迷住了确切地说,一种神秘的声音统领了我的听觉,甚至梦境我反复把那声音描述给几个朋友听“总在窗外叫,也看不到它影子几乎每天都能听到”一只奇怪的鸟,一次次留下无法破译的密码在青灰的苍穹里布下宿命般的悬念常常引我趴到窗前去找我忽然忆起那一年冬天在果园内的一株榆树下有谁也是这样急急地说着什么那“gugu,gugu”声低沉,是暗蓝的褐色的仿佛也是来自另一个星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