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田野上的风王新华娘的叹息那个时候,我上小学。也许初中了。反正是在大队里,就是村里,五里路,一半公路,一半小路。雨天穿着靴子,打着赤脚,打着雨伞,披着塑料布,一群孩子往前走。学生不少,一个年级一个班吧,小学到初中也是几百。老师除了本地的,还有外来的知识青年。教常识的陈老师就是个女知青。还记得她的一句话:春分前后,阳光照射赤道附近。常识是什么课,现在没有这一门了。今天看一篇专家的文章,无力评价,但觉得它不符合常识。看电视也是这样,有一回屏幕上通过一组数字,说一个地方的农民这些年收入上升了 100 倍。那时姐姐扒的青虾一斤卖几毛钱,现在一斤几十块,这也是 100 倍啊。这个时候我就想到了常识。那时,
2、又在前头盖了两个土坯房教室,根基还过了夯。打夯的几个劳力,领头的是老吕,会磨豆腐,老家是安徽颍上的。这是后来知道的,反正是人民公社的社员,参加集体劳动,在哪都一样,没人说这个。老吕先喊一句,大伙一起喊的时候,石磙被抬起,重重地砸在地上,脚下都在打颤。“大家好好干啊,烙馍卷鸭蛋啊,大家往前赶啊”下午放学,有时要看一会打篮球的。场子上,现在就记得一个住队干部,农机局的老杨了,他个子很大,剃着光头,能把球一下子扔到那头。住队的哪都有。“批林批孔”的时候我才十岁,县里的老贾在队里念文件,里头有孔子的话,说他一心想复辟周礼:悠悠万事,惟此为大,克己复礼。刘灿士是我们公社的副书记,个子不小,是本地人,他的
3、一个妹子在我们队里,他不吃她家的饭,这就是回避了。那天早上有个姓黄的在门口吃饭,看到刘灿士过了,就说:老刘,今天轮谁家了?老刘说:就轮你家了。说着就钻厨屋里,盛了一碗红薯稀饭。他们都是当天付账,一斤粮票,两毛钱。我还看到一个叫孙明净的县里干部,扯一把草垫着,把一泡牛粪捧起来,丢到旁边的稻田里。那天早上,我在堂屋里捡了一支钢笔,红杆白帽,一拔笔尖就出来,可以写了,这就是传说中的“英雄”笔吧。这时,父亲也看到了,他说这肯定是刘清录的,也是一个住队的,昨天晚上在俺家里开了群众会。不认得字的父亲把笔拿去了,他说在地里给人家。第二年春上,俺娘妇科大出血,差点送了命,在公社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出来以后,父亲
4、在大队开了个证明,拿给公社的民政助理刘清录,批了十五块钱,补住了这个窟窿。十五块,是国家工作人员一半的工资,抵现在两千块了。那个时候,显眼的墙上都能看到白灰标语,就像今天花花绿绿的广告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独立自主,自力更生,艰苦奋斗;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广阔天地,大有作为那天晚上是面条,娘擀的。我们兄妹盛起来就吃。娘好像是还没有歇过来,她把饭碗放到桌子上,没有动。娘比俺大大三岁。她过门的时候,俺大是在放牛的财主家里,才十六岁,哪点不好,她就眼睛一瞪:这鬼娃子!直到今天,家里的事还是娘说的算。娘有气无力说:下午俺们灌了一百多麻袋稻,一大片,明儿个就没有了,心疼死人!稻谷打米机里过一趟就是大
5、米。都是赵庄的地里长的,都是他们一根根栽,一根根割的。一百多麻袋,一两万斤。要是分给赵庄社员,一人一麻袋,就是一百斤大米,一家老小一年的稀饭干饭有了,猪的糠有了,鸡鸭的食有了。可是,要先交够公粮,剩下多少才是口糧。七月半,女人们就咕唧队长,还不吃红薯。有了红薯就可以不蒸馍了,省了面,省了麦。那一百多麻袋稻子,明天就要由队长会计领着,拉给公社的粮库了。责任田没有想到,地一下子就分到手了。叫联产承包,叫责任田。那个时候,我高考失败回到了家里。理想、意义、前途,也像书本铺盖一样跟我进了村。跟人不一样的是,它们要选择,选择工作,选择职业。可能会教人不得安宁。可是,一份责任田安抚了所有的农民。也安抚了整
6、个中国。联产承包极大地激发了农民群众的积极性,解放了社会生产力。这是社会的共识,没有谁怀疑。粮食都够吃了。一个粮食,就这打消了一切疑虑。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一些歌曲唱遍每一个角落,收音机上就有听众点播的文艺节目。身在小村庄,我没有不会唱的。在希望的田野上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太阳岛上也有低沉,哀怨的,比如心中的玫瑰角落之歌,都是电影插曲,控诉着刚刚过去的那个年代,影片是泪痕被爱情遗忘的角落。为啥被遗忘,因为不自由,因为贫穷。文学一夜之间喷薄而出,叫伤痕文学。村庄上的人,我还订过刊物,没人送,自己赶集去讨。种好那几亩地,交上一架子车公粮,就没事了。以前的队长、会计、记工员、生产安排,
7、真是多余。现在,钱多多花,少少花,一人头上一颗露水珠。这是俺娘常说的。人都差不多。俺娘还念着一个人的名字,说他会治病。过去村里有人有老病,经常不出工,地到户上,就天天出来了。日子就是这样。空闲一点,就可以喝酒了。那个秋末,中午,家里来了几个人。外村一个熟人赶集回来经过门口,也被我拉进来了,坐了一桌。桌子不大,喝了九瓶乌龙大曲。这是本县的酒,淮滨过去叫乌龙集。菜有点接不住了,赶集的客人买的一条鲢子也被煮了端上去了。转眼到了元旦,我领着两个人到邻村的二舅哥家看电视晚会,家里有客还在吃饭。过门槛,吃碗饭。主人非要我们也坐上,我们坐了。我说,离节目开始还有半小时了,咱们快点。一口一个的盅子,半小时,消
8、灭了五瓶白酒。看了一会儿,一个人不见了,我们出去找,一直找到家里,地上是雪,他在屋檐底下低着头,我们把他弄进屋里。回去睡吧,我也喝多了。被包抄的村庄责任田还是责任田,粮食却越来越不顶事了。夏季拉去一架子车麦,交清公粮,已经说不过去了,秋季还要交钱,叫秋征。一九九二年深秋,正在种麦,那个晚上,黑得很,饭还没吃,赵庄人就被吆喝到我家院子里,开会。我家比较中心,也是这家人缘可以,谁都可以进来。包村的干部也来了,是个要紧的会。会很短:秋征又开始了,每人 45 块,先交有奖,后交加罚。45 块钱,是一百多斤粮食,等于又交一遍公粮。麦季的公粮可是分文不见。你要是不交,村干部会把名单交给街头上的青年人,叫兑
9、现。这些人开着车,搬你粮食、车轱辘子、缝纫机,赶你猪。正是种油菜种麦的时候,一些人家化肥还不够。那天夜里,我老睡不着,爬起来,在油灯下(电没有了)写了一份材料,救救农民,救救土地,准备上访。第二天拉着粪车子,我想找人跟我一起出去,就下到一个人的地里,跟他蹲在一起。这人爱扛直理,集体时当过生产的干部,昨晚的会上他喊道:这地不管种了,弄不好还不够他的!可是,一夜之间,他像是想通了。他低着头,无奈地说:官出于民,民出于土,哪朝哪代都是这样。我总算找到了两个人,一个还是党员。我们一起跑乡里,跑县里,递了材料。半个月过去了,也不见动静。村子里,望风而停的秋征又开始了。夜里,我又写了一份材料,淮滨县部分农
10、民群众关于游行示威的申请,有时间、地点、规模和口号。第二天一个人交给了公安局。很快,就下来四个警官,把我叫到了乡里。他们说,小伙子年轻有为,我们要向有关方面介绍。他们拟定了一些问题,公安局办公室主任向我一一问讯。最后他们说,你反映的问题,县委、县政府高度重视,召开了专门会议。你可不可以收回这个申请?等了一下,我说:可以。申请书面收回。空气也一下子和缓了。主任说,你有什么个人要求,提出来,可以通过正当渠道给以解决。我说:这里没有任何个人问题。没有想到的是,一切照旧。我家七个人分地,是赵庄最多的。父亲卖了一车子粮食和麻,和赵庄人一样,一分不少地交了上去。我对当年的自己感到陌生。这是年轻人吗?这些年
11、,年轻人的智慧和真理只有一条:你改变不了环境,但你可以改变自己。改变自己,就是去挣钱。不管你怎样挣,钱都是一样的。钱不讲来路。有了钱,环境就为你改变了。他们的维权意识却很强,当侵犯到他一个人头上的时候。比如服务员把汤水撒到了他身上,他可能会叫来经理,他是上帝,神圣不可侵犯。过年了。踩着冰雪从十几里外的姨家拜年回来,第二天年初六,我就跟着连襟出去了。这是去打工,这还有妹夫,去连襟待过的江苏吴江。这一趟,我们俩没有找到活,月底又回来了。这一回头,我又在村庄趴了几年。最后,我还是出去了。这时,村上没有一个比我小的种田人了。一亩庄稼要长半年,只是几天的工钱。村庄已经被悄悄地包抄了,等着沦陷。那次去吴江
12、,我们到阜阳没能上去火车,就坐汽车经利辛、蒙城转到蚌埠,还是火车站。火车站的广场上,雪一堆一堆的。候车室里人很多,没地方,跟三五一群的男女一样,我们垫着包袱,在广场的雪堆边上坐了一夜。这一夜,真长啊。进站上车了,入口出现了拥挤。守在那里维持秩序的几个人,抡着碗口粗的杠棒,也不说话,朝手举车票的人群拼命地打着,像是在驱赶一群猪。这是一九九三年的春天,大年初七。我还记着,二十多年不曾忘记。这是民间记忆了。还有一种记忆,是国家记忆。那是一首歌,春天的故事一九九二年又是一个春天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写下诗篇天地间荡起滚滚春潮征途上扬起浩浩风帆春风啊吹绿了东方神州春雨啊滋润了华夏故园啊,中国中国你展开
13、了一幅百年的新画卷捧出万紫千红的春天抛荒的家庭那个村庄上,教我牵挂的,只有老父亲了。虽然我种过的十几亩地还在那里。给父亲打电话,事情没有,就是听听这个人。好像他会突然不在了。我说,天热了吧。父亲说,还不热。这是麦收以后,庄稼都该安上了,夏至了,还不是最热的时候。父亲说:地人家不要了。出大事了。父亲的嘴里,还没说过这么大的事情。这句话里,“地”是指我家的责任田,“人家”是合作社。赵庄的地片上,有一个红薯专业合作社。说起农业合作社,知道的人都知道,这是当前农村的新生事物,甚至是农业生产的主体。全国的合作社,早已突破百万家,是农村的集体经济组织。注意,这里有“集体”二字。有人是这样用的。这里的集体,
14、就是“好多人”的意思。谁都知道,集体的本意没有了。今天的合作社,就是资本下乡,或者是地方上的资本、能人创业。现在实行的土地确权,土地的所有权、承包权、使用权三权分立,就是给合作社的成立提供方便。不管是城里人还是本土的,有一点是一样的,并且必不可少,就是跟地方政府的关系。合作社都有点名声,给地方装点着门面。比如流转土地多少亩,吸纳多少农户,多少贫困户。合作社也是种地,种打工者不种的地。它们生存的秘密,就是享受政府惠农政策,各种补贴。我输入我家土地上这个合作社的名字,网页上见到了这样的文字:新曙光合作社是该镇做足红薯产业的一个典型,拥有社员 852 户,全社种植红薯10000 余亩,年产红薯 60
15、00 万斤,生产淀粉 1300 多万斤。可以肯定地说,这里的数字都划掉两个零,赵庄的人还是不敢信。合作社的日子是怎么过的谁也说不清,虽然门头上都钉着合作社的牌子。今年过年在家就听说,老板的女人不让他弄什么合作社了,又弄不到钱,去儿子家里帮帮忙算了,儿子可能在外面打工做生意。我却要感谢合作社。十年了吧,我家十亩地一直是这里在种,一亩一年 600 块。去年的钱还没给。合作社多,跟上面弄钱可能也不容易。十亩地,6000 块,也就是城里扫地的两个月的工资。儿子女儿不一定知道这个钱。有它没它,差不多。合作社不要了,地还给谁?父亲叹了一声:没人要了,情愿搁那荒着。他又说,谁要,200 块一亩也比荒着强啊。
16、政府好像也没办法了。十年前就免税了,白种。白种也没人种了。这一点谁都没有看出来,不管是种地的还是当家的。土地抛荒,稀罕吗?我家另一块两亩地,这些年就是人家种着,分文不取。地头上长着几棵树,那回父亲打电话说人家要他把树放倒,影响庄稼。我没有话了。十几年前我们两口子出来打工,地给人家种,地就养不了家了。粮食还是那些,是钱不顶事了。这一天,这个农户就破产了。那一天在网上我还看了几张航拍的图片,是我们信阳地区的,小麦拔节的时候。懂点农事的人都知道,这个季节,不管你怎么安排,是没有空地的。圖片却显示,麦田的旁边是大片的白地。这种蒙太奇式的语音告诉人们:土地抛荒。感叹一下拍照者的用心良苦,我也只是看到了一种网上图片。到了自己头上,就不一样了。比图片真实多了。我是农民。除了那块耕地,我找不到自己与这个世界真实的、必然的联系。现在,那块地抛荒了,没人要了。一苇渡江。达摩凭着漂浮的一根苇子渡过长江。他脚下的那根苇子,承载的不是一个人的体重,是一种意念,或者信念。现在,我家五个人打工在外面,在江面。脚下的那根苇子却没有了。责任编辑:卢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