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那是我一生最美好的年代蔡澜为什么记忆中的事没做梦时那么清清楚楚?昨晚见到故园,花草树木,一棵棵重现在眼前。爸爸跟着邵氏兄弟,从中国内地来到南洋,任中文片发行经理和负责宣传。不像其他同事,他身为文人,不屑于利用职权赚外快,靠薪水,两袖清风。妈妈虽是小学校长,但商业脑筋灵活。她投资马来西亚的橡胶园,赚了一笔,我们才能从大世界游乐场后园的公司宿舍搬出去。新居用叻币(指马来西亚、新加坡与文莱在英殖民时期,由英殖民政府发行的货币)四万块买的。双亲看中了那个大花园和两层楼的旧宅,又因为父亲好友许统道先生住在后巷四条石,购下这座老房子。地址是人称六条石的实笼岗路中的一条小道,叫 LowlandRoad,没有
2、中文名字,父亲称之为罗兰路,门牌四十七号。打开铁门,车子驾至门口有一段路,花园种满果树,入口处的那棵红毛丹尤其茂盛,也有芒果。父亲后来研究园艺,接枝种了矮种的番石榴,由泰国移植,果实巨大少核,印象最深。屋子的一旁种竹,父亲常以一张用旧了的玻璃桌面,压在笋上,看它变种生得又圆又肥。园中有个羽毛球场,挂着一张残破的网。羽毛球是我们几个小孩子至爱的运动,要不是从小喜欢看书,长大了成为运动健将也不出奇。屋子虽分两层,但下层很矮,父亲说这是犹太人的设计,不知从何考证。阳光直透,下起雨来,就要帮奶妈到处闩窗,她算过,计有六十多扇。下层当是浮脚楼,摒除瘴气,也只是客厅和饭厅厨房所在。二楼才是我们的卧室,楼梯
3、口摆着一只巨大的纸老虎,是父亲同事专攻美术设计的友人所赠。他用铁线做一个架,铺了旧报纸,上漆,再画成老虎,像真的一样。家里养了一只松毛犬,冲上去在肚子上咬了一口,发现全是纸屑,才作罢。厨房很大,母亲和奶妈一直不停地做菜,我要学习,总被赶出来。只见里面有一个石磨,手摇的。把米浸过夜,放入孔中,磨出来的湿米粉就能做皮,包高丽菜、芥蓝和春笋做粉粿,下一点点的猪肉碎,蒸熟了,哥哥可以连吃三十个。到了星期天最热闹,统道叔带了一家大小来做客,一清早就把我们四个小孩叫醒,到花园中,在花瓣中采取露水,用一个小碗,双指在花上一弹,露水便落下,嘻嘻哈哈,也不觉辛苦。大人来了,在客厅中用榄核烧的炭煮露水,一面沏上等
4、铁观音,一面清谈诗词歌赋。我们几个小孩打完球后玩蛇梯游戏,偶尔也拿出黑胶唱片,此时我已养成了对外国音乐的爱好,收集不少进行曲,一一播放。从进行曲到华尔兹,最喜爱了。邻居有一小庙宇,到了一早就要听丽的呼聲(旧时马来西亚等英属殖民地国家的一家电台),而开场的就是溜冰者的华尔兹,一听就能道出其名。在这里一跳,进入了思春期。父母亲出外旅行时,就大闹天宫,在家开舞会,我的工作一向是做饮料,一种叫 FruitPunch 的果实酒最容易做了,把橙和苹果切成薄片,加一罐杂果罐头,一支红色的石榴汁糖浆,下大量的水和冰,最后倒一两瓶红酒进去,胡搅一通,即成。妹妹哥哥各邀同学来参加,星期六晚上玩个通宵,音乐也由我当
5、 DJ,已有三十三转的唱片了,各式快节奏的,森巴森巴,恰恰恰,一阵快舞之后转为缓慢的情歌,是拥抱对方的时候了。鼓起勇气,请那位印度少女跳舞,那黝黑的皮肤被一套白色的舞衣包裹着,手伸到她腰上,一掌抱住,从来不知女子的腰可以那么细的。想起儿时邂逅的一位流浪艺人的女儿,名叫云霞,在炎热的下午,抱我在她怀中睡觉,当时的音乐,放的是一首叫当我们年轻的一天,故特别喜欢此曲。醒了,不愿梦断,强迫自己再睡。这时已有固定女友,比我大三岁,也长得瘦长高挑。等到父母亲在睡觉,我就从后花园的一个小门溜出去,每晚玩到黎明才回来,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但奶妈已把早餐做好等我去吃。已经到了出游的时候,我在日本,父亲来信说已把房子卖掉,在加东区购入一间新的。也没写原因,后来听妈妈说,是后巷三条石有一个公墓,父亲的好友一个个葬在那里,路经时悲从中来,每天上班如此,最后还是决定搬家。“我不愿意搬。”我在梦中大喊,“那是我一生最美好的年代!”醒来,枕头湿了。摘自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