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无处躲藏奚同发,中国作协会员,鲁院文学院 19 期高研班学员,著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随笔集等多部。作品曾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数十家刊物转载,并被运用于全国硕士研究生试卷、高考模拟试题等,多次入选中国作协、中国小说学会主编的年度选本。江小水实在搞不懂,从小想做一名警察抓坏人,后来却不得不跟警察玩起貓与老鼠的游戏,他的人生在各个重要节点,从来没有间断过面对警察。这一次,毫无防备,却必须说服警察。只是现在回忆,他的经历太过匪夷所思。不仅警察要说,你怎么就事事遇巧,连自己也觉得这些巧到巧的遭遇,即使周密地串通去撒谎也不好撒。同时,令他倍感头疼的是,以前撒谎根本不打草稿,现在说实话竟比撒谎还让
2、人难以置信。如果时间能够倒流,江小水就可以重度多日前刚出狱的日子。完全不像想象中的,比如一走出那沉重的大铁门,阳光会刺眼,必须手搭凉棚在额前才能看清周围。实际的天空有些灰,并非有雨的节奏,是雾霾。如果说这个冬季前半程城市的雾霾需要风吹走,后半程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不过,这些与他无关。行走在街头,并不熟悉真的雾霾,十多年牢狱生活,他对外界知之甚少。更不可能预知接下来在一个桥洞下度过新年,以至于怀念狱中那个可以睡觉的床铺,一个吃饭的碗。遗憾的是,出狱时,他把那个用了多年的碗扔出去很远,黄色搪瓷瞬间摔下几片,然后发着咣郎当的声响,在路面转来倒去,最终滚落河道,不久便溢满水而沉下河底。江小水想扔掉的不仅
3、是那个碗,也有点扔掉那段牢狱之灾的记忆。重获自由的第一顿饭后全身困顿袭来,江小水仰望一家酒店门头时,身后一辆救护车鸣着笛呼啸而过,接着一辆警车闪着警灯停在附近,他的周身每一根毛孔都紧张到竖立起来。1半夜两点多,叶智听别人说,他们明天也要“封城”,上午九点正式启动城市管理特别模式,所有进出城市的交通运输均告中断,包括高速、省市城际之间以及市内的交通、轮渡。整个小城与外界隔绝,不让进,也不让出,内部也不流动,人们各自居家留守。作为一名警察,年轻的叶智没有多问。他知道,这些消息虽然传自民间也不乏真实,他必须从上级市局通知那一刻才能算起。不过,这并不影响他三更半夜通知尚在梦乡的妻子。半醒半睡的妻子,接
4、通电话后接连“嗯”了几声,后来突然清醒过来,什么,你再说一遍。其实,她听明白了,一边把手机夹在脖子与肩头之间保持通话,一边腾出手来拿衣物,准备穿着了。她说,不行,必须把信儿接回来,娃儿太小,俩老人没法长时间照看,一旦真的“封城”,麻烦大了。见叶智不语,她又说,无风不起浪,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叶智仍是沉默。妻说,反正年后也要把信儿接回的,早几天也没事。只是,这大半夜,车恐怕不好找,尤其一旦“封城”消息走漏,那就更难找车。哦。叶智轻声接了一句,表示自己一直在听。他明白妻的意思,但警车不能动,何况在此关键之时。那,那妻子同样沉默了一会儿,最终改口,我自个想办法吧,你多注意安全你也是,要注意安全。挂电
5、话前,叶智又补一句,大半夜的,你,你,辛苦你了。信儿八岁,刚上小学三年级,前些天把他送回姥爷家,叶智与妻都调整工作,原计划除夕与初一值班,初二两人一起回娘家,没想到疫情突变,单位要他们全员全勤上岗。不知道妻子当晚是怎么折腾的,放下电话几分钟后,叶智开始忙得再也没有停下。分局的警铃响起,值班同事整衣拿帽跑步前往综合楼前集合。副局长刘伟喊口令,稍息,立正。接下来是,报数。一、二、三叶智知道,民间传说将成真了。分局小院灯火通明,局长等领导与大家正面而对。虽然之前也有过大练兵的演习,但今天情况一看就不同,明摆是前所未有的一次特殊任务来了。2十多年的铁窗生活,集体无自由日复一日的劳作及日常作息,连吃饭、
6、睡觉都要听着口令统一进行。当这一切突然变化,江小水不太适应。服刑时天天盼着这一天早点到来,如今真的来了,他却觉着是多么不真实。他是坐公交车离开那里的。在车上,他不愿抬头,担心遇到某个熟悉的目光。其实他清楚,这一点不可能。这座城,于他完全陌生。他是被警车押来的,是否警车从市里经过,都是未知数。外面世界变化之大,让他手足无措。刚才上公交车时,司机还向他鞠躬说,欢迎乘坐。吓了他一跳,赶忙也鞠躬回说,这,这。这些年,他给别人鞠了多少个躬,说不好,如今别人给他鞠躬,简直使他慌乱到心跳。接下来,向车里走的他,被司机叫住,那位男士,你还没有投币,每位两块。虽然并不适应男士这个称呼,但他明白是叫他的。投币?哦
7、,好的。他回转身。以前的经验,是先上车,然后到中门,门口有售票台,有售票员卖票。既然司机叫了,他就往司机示意的投币箱走去,与后来上车的人有过一个个错身。他的右臂明显地感到其中一人的胸前内袋鼓鼓的,应该是值钱的东西。而另一个擦肩而过的女人,手提的小包,口儿虽然合着,但细微的缝隙也不可能逃过他的眼光,包里有一个玫瑰色的小皮夹,皮夹有两个相互交错的金色卡扣,其中应该装的是一些证件或银行卡之类。以往,这正是他下手的最佳时刻,今天,他规矩地把两块钱投进车门前那个不锈钢贴面钱箱里,然后默默地轻步走向后排坐下。江小水乘车的小站位于一个三岔路口前方五十多米处。其中一个岔口,专向通往那个监狱。他上午办完手续,走
8、了几里路,翻过一个小山口才到达。这里有一条通往附近小镇与城市的公交线路。这是狱警告诉他的。人,到哪儿都很多,何况要过年了,差不了两天。能赶在年前被释放,也算是政府的宽大。具体到他个人,呼吸着自由空气时,将面临另一个问题。正因为眼下要过年,是否有必要此时回家?毕竟亲戚要频繁走动,见那么多人,说一些尴尬的话,或问他狱中情况,或同情,还有那种高高在上教育他从此要好好做人之类他没有让狱方通知家人。是否真的在外面或者就近于这个小城过年,尚不重要,目前的关键,是先好好睡一天。虽然不熟悉这座城,经验告诉他,去人民广场或火车汽车站附近。车站自不用说,一般城市的人民广场,都是热闹繁华之地,交通住宿吃喝拉撒比较方
9、便。但是,那班公交车好像自进了城,便顺着一条道直行,不像别的线路在市区转来拐去。车过一个拉着缆绳的大桥,江小水忽然起身,决定下一站下车,已经可以望见不远处火车站奇形怪状的字幕。下车后走了一段路,才发现,这只是一个火车货运站,各种运送物资的卡车进进出出,广场上还有拿着不同颜色纸张的接货单的人往来沟通,货物成包、成箱堆放在广场的不同方位,有的被一些拉起的绳索圈着。人声嘈杂,车流不息。他不知道往哪里去,望天,灰蒙蒙的,随着脚步,朝前。是一家热干面店的招牌绊住了他的眼睛。毫不犹豫进去,热气腾腾的老板娘已冲他喊道,大碗,小碗?什么?江小水一愣,多年不食人间烟火,什么都需一个适应,至少慢半拍的节奏。你要大
10、碗,还是小碗?哦,大碗多大?刚说出来,他便改口,大碗,两碗在这吃,还是打包?哦,什么?哦,吃,现在吃,在这吃。调料啥都要吧?都要哦,不放辣椒呵他心想,自己的外地口音才让老板娘这样不厌其烦,反正人家也是好意。辣椒在桌上,多少,你自个放。老板娘回了他,向后台喊话,两个大碗,在这儿吃。声音一气呵成,听起来也好听。等餐时,不断有人进来,江小水才明白,老板娘的臺词,谁来都一样。见别人自己拿柜里的小碗接汤,他才注意到屋角那个圆形下端有个水龙头的容器,上面写着字“面汤免费自取”。多少个日子,已经没有这样自由地吃饭了,不用排队,不用点名,不用听口令虽然才出来几个小时,江小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一切怎么如此不真
11、实。3两碗热干面干净利索装进肚子,外加一个烧饼,一个卤蛋,又来两碗热汤,江小水竟然幸福得想流泪。而与他同时在这个城的另一端,女医生朱惠娟刚跟老公吵了一架,摔门而去。站在大路边仰望天空自语,是不是这样的天气让她总压不住噌噌的火气?要么,就是医院最近发热病人闹的。朱惠娟一上班就忙得停不下来,上厕所的时间都没得,有时憋得肚子疼。心里烦躁不堪,当然不可能对病人开火。所有的耐心和好话,都在工作中用尽了?回到家弄不好就像点燃的鞭炮,劈啪劈啪。老公昨晚又没在家做饭,带孩子去吃东北酱骨头,带回来撕得咧了嘴似的两个半盒的一次性手套,随手扔在茶几上。有时带回的手套因为没装好,还可能在屋里飘起一只。她曾一次一次地把
12、那些手套收集在一个大塑料袋里。没想到这次老公竟把那些手套揉成几个团儿,胡乱扔在桌上,有一只干脆还泡在剩菜里。平时,朱惠娟就对在外面吃饭心有余悸。尤其不放心卫生,还有味料太重、食材质量,或成熟程度。她不是洁癖,虽然在医院上班,也并不反对老公在外吃饭,可是,她一忙,老公就带孩子外餐,对孩子成长肯定不好。这不,最近几乎天天在外吃,这个病的传染,早在医院内部传起,她多次提醒,他只是笑,该怎么办还是怎么办。实在让人恼火,她刚埋怨几句。没想到老公说,瞧你上个班,别的女人就不上班了?能得不轻火,一下子被这话点炸。她疯狂地高喊,我上班怎么了,不上班,在家给你当保姆?瞧瞧谁家的男人像你,天天抱个手机,你跟手机过
13、去吧!老公一乐,好啊,手机里都是美女,不像你,快变成母豹子了。朱惠娟抢过老公的手机就摔了在这之前,虽然她早气得脸变了颜色,老公尚笑容以待。手机一摔,老公也火冲云霄,一推她,你疯了?这一推,如果平时也不算什么,这个场合,她认为是他对她动手了。日常里,妻子累了有点情绪,是经不起他逗的。几个嬉皮笑脸下来,朱惠娟就不再给他过招。今天这是?好在,老公的火及时熄灭。他想起妻子最近说那个传染性什么毒肺病可能蔓延,医院领导一直不让公开议论,一再强调要上级定调,谁私自传播谁负责,如果引起社会恐慌,严肃处理,不排除开除。妻说,这样可能让医护人员感染。但领导掌握大家的饭碗,谁也不敢再声张,只是私下提醒家人及朋友注意
14、。看来,妻子肯定很心乱。老公一边捡着那飞花四溅的手机碎块,一边想说些什么缓和,朱惠娟却重重地一摔门走了。走就走吧,她还是去上班,又不可能去别处。此时,朱惠娟需要调整一下情绪。家事无论如何都不能延伸到工作中,这是她多年来的自律。一个医生,如果把自己的情绪参差到工作中,可能造成的损失将无法弥补。出了漏洞,沿着江边人行道慢慢走着。她计划走一站再坐公交,以便平复一下自己。公交上班,需要倒两班车。上班的医院在南端,那一片再往南,隔两座小山包,就是省城第二监狱。他们医院也承担监狱危重患者的急救。一路上胡思乱想的朱惠娟,肯定不会想到,这次火冒三丈,将成为她的终生之痛。4吃饱饭的江小水双眼打架,身体轻飘飘地,
15、像空中的落叶,不上不下,脚底没跟。腹中的热与天气的寒,让额头微微起汗的他决定立刻、马上找地方睡觉。出了热干面店没几步,那栋大楼下面不宽却醒目的快捷酒店招牌正映入眼帘。对开玻璃茶色门上是“宾至如归”四个字。进了门,正对前台,两个小姑娘在电脑前低头看手机,其中一个起身对他说,你好,欢迎光临,有预定吗?没的。一边回答一边想,怎么回事,没预定不让住?是会员吗?会员?江小水摇摇头。不是会员没法享受会员价!要不,你办一个会员卡,今天住宿就可以打折。小姑娘笑脸殷勤道。见他不回答。另一个女孩子也站起说,会员卡全国通用,你现在办好,到全国各地我们的连锁店都能享受会员价。而且,我们有会员积分,可以兑换房费。积分达
16、到一定额度,可以免费住宿。江小水不太明白,追问一句,会员卡怎么办的,要钱不?五十块钱。先前的姑娘说,你今晚不是会员价一百元一晚,会员卡打九折,九十就可以住。如果住够六天,还送你一天免费住。这个问题在江小水大脑里有点绕。虽然对方说的好像很清楚,但他还是有点算不过来。也就是说,办会员卡的话,他今晚要多花五十块钱,只省十块钱,那何必?他说,还是不办呵!大哥,其实办卡很划算。全国连锁店,你住几次就把卡钱省回了,何况还有免费房,你就省大发了。我私下告诉你吧,年后我们这个会员卡就不发行了,想办也没得法儿办。她笑得很可爱的样子。见他尚在迟疑,她继续说,大哥,还是办一个吧,立刻就可以优惠,划算。年后大哥再来住
17、店多方便啊!年后?虽然还有点蒙,也觉得对方说得对,何况,他可能就在此住到年后,便问,你们过年放假不?春节不休息呀!看到有戏,她甜甜地一笑回答。江小水决定办卡。好啊,身份证。她一脸春光。办完卡,先住两天,交押金,按对方说的电梯间,上到四楼。他的房间的对门正房门大开,见他开锁,一女客赶紧关门。进了屋,随手关门,把包往椅子上一扔,江小水整个摔倒在床上。本计划先好好洗个澡,但一躺下就睡过去。再醒来,窗外是黑的。吓自己一跳,睡的情况与以往不一样,这在哪儿?回忆一下是否在做梦,还是半清醒过来,啊,我已出来,不在那个地方。他没有过多继续考虑,又睡过去如果不是“咚咚”的敲门声,会睡到何时,不好说。谁啊?他以为
18、敲错了门。是服务员,一直在喊着冯成、冯成,快去办理退房。我不是冯成啊你找错人了。他打着呵欠口音也拖很长说。服务员结结巴巴连喊带叫解释,他终于听明白,是封城。封城?可能吗?什么年代,封城?这么大的城市,四通八达的出口,说封就封啊?服务员再次催促,九点起市内外出的所有车辆,包括火车、汽车都停运。火车站所有过往车辆都停运,不停车了还是后面这句话让他跳起来的。服务员意思是,酒店也将封闭,不仅不接待客人,原来的客人全部退房,酒店停业几分钟收拾完毕,不仅是多年狱中集体生活练就如此速度,其实,他也没多少东西,就一个包。可是他还是走不了了。当江小水急急赶往火车站,广场上警察已一米一岗形成人墙,铁栅栏、隔离障被
19、工作人员摆设在各个要口,还出现了一些穿戴防毒面具似的特殊衣服的工作人员。他已不能靠近车站。没戏了。此时的他,突然发现街上的行人,都戴上了口罩。这?没有口罩成了他与别人的不同。江小水四下找药店,并跑过去。可是药店门口站着的工作人员不让进,因为他没戴口罩。他说就是来买口罩的。对方回答,早没了,全城都买不到了。什么?江小水傻眼了。5叶智再次接到妻子电话,已早上六点半。她把信儿从另一座城市接回来了。给爸爸连夜电话后,爸爸说送孩子过来,考虑到路途太远,且是黑夜,她还是找车去接。他们在两座城的交接处相遇,她还想让爸爸一起来,但老人表示如果封城,在自己家更好一些,大家都方便。从当晚集合后,叶智便被派往一些相
20、关路口执岗。不少人半夜听到天明要封城的消息,已开始通过私家车离开。夜幕下的城市车流量极大,尤其高速口或出城路口,鸣笛声配着拥堵的车队,灯火通明如同节日的夜灯秀。早上七点,叶智接到另一指令,与队友八时在火车站附近红珊瑚大酒店门前集中,八点半移步进入广场。广场上到处是拖着拉杆箱的男女老少,其中不少人没车票,听说要封城来看情況,既是观察一下能否有办法走,另外是证实一下封城消息真伪。当警察成队进入时,车站原本熙熙攘攘的人众明显开始慌乱,呼朋引伴,喊声此伏彼起。有人问叶智,是真的要封城了吗?他口罩上方的双眼送给她微微一笑。也就是说,不让走了?也不让外边的人来?火车站不让过火车吗?还不让火车停靠见这女子不
21、断询问,叶智说,我们执行任务,具体情况请关注政府通知。如果你没有票,尽快离开,有票尽快进候车室。此时,候车室前一度不见队形,进出的人众东挤西推,不断有警察维持秩序,没有票的一概劝退。叶智似乎晃了一眼那个光头背帆布包的人在附近,职业感觉可能是个惯犯,但当时紧急的执岗任务,没法跟踪,人影早消失了。他对着人群喊道,请各自注意人身财产安全,拿好行李物品九时整,车站关门,虽然还有旅客说自己有票,也不允许进入。由警察形成的人墙向外逐渐扩张,最终逼退聚集候车室门前的部分旅客,并引领他们进入人墙与隔离墩形成的通道有序撤出。尚有人在喊叫着什么。天空突然落雨冥冥之雨,对执岗者来说真是及时雨。顿时广场上人群加速散去
22、。下午三点多,回到局里换衣服的叶智喷嚏连连,引得同事纷纷侧目。他笑着解释,我没事,我没事。特殊时期,任何人的咳嗽和喷嚏都可能让别人多看几眼,已司空见惯。刚喝了几口热水,接警,三院门前病人太多有可能引起混乱,叶智与队友奔跑出去。6朱惠娟是中午才知道封城的。昨天中午接班,就没有再停歇,医院完全超负合运转。自新闻上说这种病毒开始人传人,医院就变得一号难求。有些病人为了打针退烧,排十多小时至半夜挂号,都成正常现象。医院门前往来的救护车鸣笛声声。零点本可以下班,但病人实在太多。医院启动 24 小时工作制,下班的大夫与新换班的医生一起接诊,但他们可以稍作几小时休息。朱惠娟在一个病区诊台后坐在两把并排的椅子
23、上眯了一会儿。没想到,半睡半醒已过去两个多小时。一个激灵,险些摔下来,她彻底醒透。同事或趴在桌上或依着椅背或骑在椅子上,但都不敢换下防护服的睡姿,让她一阵心酸。她现在真相信了战争年间军人一边走路一边睡觉的说法。早上四五点的医院挂号大厅,队伍早延长到各个走廊,有些病人坐在走廊的塑料连椅上输液。朱惠娟有点蒙了当了十多年医生,第一次觉得医院根本接诊不了这些病人,当年的 SARS,他们也没有这样忙到 24 小时无休。中午没有饭可吃了,只有方便面,放在会议室圆桌上,谁吃谁泡。她奇怪地问,怎么会这样,食堂不供餐了?有护士说封城了。朱惠娟大脑有一刻没转过来,当意识到封城的实际时,立刻给老公拨电话,可是不通。
24、如果他不知道这个消息,过几天坐吃山空,家里吃的都没了,需要尽快采购补充。另外,还有孩子的情况,也放心不下需要叮嘱。她实际上从昨晚起,已不能回家了。电话一直打不通。内心火急火燎的她自我安慰,老公可能又带孩子外出吃饭了,那么多人在饭店都会传封城的事,他肯定早就听说了。顺手泡了一碗面,在等待的过程中,还是不断拨手机上显示“老公”字样的号码。可一直是“你所拨打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的回声。这家伙在干吗?怎么打不通,一直要不通?没电了吗?还是突然,朱惠娟想起,昨天,她摔了老公的手机。彻底摔坏了?你个大傻瓜,昨天下午为何不尽快修理?瞧瞧,平时没事,关键时刻掉链子。什么时候摔不行呀,非赶这火燎眉
25、头的关头。朱惠娟开始翻找手机通讯录,终于找到同小区一家人的电话,打过去想让他们帮忙去问一下情况。没想到邻居一接电话,听到她问还好吗就哭了,说是父母都确诊了她没法再说什么,安慰几句挂了电话。朱惠娟周身一软,眼前泛黑,老公不会有事吧?整天在外面喝酒,如果他出事了,孩子怎么办?万一,万一要真确诊,孩子也不好说越想越怕,心急火燎。有护士召唤,她只好把碗面往嘴里扒几口,洗手,擦嘴,让同事帮忙整理防护服,戴口罩,小步跑向诊室。一旦进入诊室,一下午不可能再出来。水,不是少喝,而是不喝,没时间上厕所。以前手术时戴着尿不湿的经验,已被同事广为采用。7雨点落下来时,江小水躲到那个桥洞下。跨拱的河边有不宽的人行道,
26、岸壁上有三个半圆形的石砌小洞,半米左右深。他把包往里一放,然后坐下,大脑一片空白。很快,饥饿感来袭。望一眼天空,雨不大,可以行走。休息一会儿,还是没想明白接下来如何应对这种封城。如果不封城,我不是也不急着走吗?为什么一封城,反而这样慌慌张张赶路?这一封城,不是刚好让我在这个城里可以多待几天吗?这完全是老天好意与我起初不想回家的理由重合了。多好的事情,我怎么搞乱套了,跟别人一起瞎跑?江小水笑了。从昨天出狱至今,第一次发现自己笑了。不走,不走。一会儿雨小了或停了,再来两碗热干面,大碗的,还有两碗免费汤,不对,三碗。昨天吃饱喝足,一直到现在还没吃饭。这样一想,就更饿了,在桥洞下不到半小时,决定出来。
27、沿台阶上到路边,才发现路上几乎没有行人,也不见车辆。昨天还是车来车往,甚至今早还有不少车,怎么这一会儿像蒸发了似的。仅仅走了几步,就觉得非常不对劲,沿街的门都关了,饭店、烟酒店、商铺、小吃店,能看到的门都关了。刚才还曾找药店买口罩,没在意街上怎么没人了?此时才意识到,空旷的街头有一种恐怖感。走出两百米,没有遇到一个人影,他没法淡定了。雨,时有时无。他突然想,封城后外面没车可来,吃的用的不会都不让进来吧?那他不能总这样走来走去,不会饿死吗?继续走,终于拐弯后遇见一个年轻人坐在行李箱上看手机,人与箱子都在快车道大路中间,似乎希望有车过来,但他头都不抬,应该有一些时候没听到车声。找到一家酒店,想打听
28、一下是否营业,走近才发现玻璃门上写着“过年放假,初六营业”。一路寻找,没有酒店开门或收留他。好在,发现一个巷子里拉下半截儿卷闸门的小店,还有方便面、面包、水之类,急急阻拦那将落下的门,买了几包东西。他不会想到,这些就是他的年夜饭,也是他未来仅有的食物。所有店铺都关闭了,不知是因为春节,还是传染病。他弄不明白。如果是春节,为什么一点节日气氛都没有。不仅是街头没人,也没声音和响动。那么,只有传染病了。江小水最后还是回到那个桥洞。他很庆幸自己无意中发现了这个地方,既可以避雨,也可以避风。他把方便面外箱撕开铺在地下,把包往里一扔,坐下。热水呢?啊,没热水,方便面怎么个吃法?几分钟后,他打开一瓶水与方便
29、面,一边干嚼一边喝水。坐过十多年大牢的他,对付过多少难过的日子,现在终于可以自由呼吸着空气,其他都不算什么。他脸上的肌肉再次松弛,想笑一下,但没笑出来。封城像过年一样,很快就过去。年过完了,都要上班。等年后,封城一结束,他就可以回家。那时,也不用多么尴尬。天意吧,除了没能再住上酒店,其他还好。8从封城之日起,叶智实际上已开始人生的最忙乱,一会儿去卡口支援,一会儿去社区处理物业与业主之间因出入问题引发的争执,一会儿可能出现在大街上查询谁没有戴口罩,根据国家新规,有违者给予拘留。当然,还有救援物资车辆的引导。这些外地车进了空荡蒎的城市,想问个人都沒法问。卡点不仅是市区、医院、物资集中地,高速口、环
30、城的多个口、出城各路口,防疫单位等,执岗的不仅有公安,还有医护人员、防疫办的工作人员、政府机关下沉的干部,还有志愿者。春节过了,封城还在继续,疫情并没有控制住,仍有大量病人无床位可住,他们在家里自行隔离,街头只有救护车和警车,还有一些私家车是志愿者的。这意味着公安干警的事更多,因为许多人有了问题打 110 作为最后的解决方案。妻子也下沉到社区协助工作,信儿只能自己在家,妈妈每天给准备好方便面,由他自己泡了吃。信儿一通电话就哭,爸爸你哪天回来呀。叶智只好说,快了快了之前,叶智曾进小区上楼背过一个重症病人,没想到从七楼背到二楼,病人就离世了。叶智伤心至极,泪水把临时当作护目镜的游泳镜都积满了。不断
31、有人死去,曾觉得能做很多事情的警察,突然发现自己这些天能做的事越来越少,尤其这些人在眼前离去而无能为力。外地有朋友来电话让他帮助照顾一下没走成的亲人,他也没法找到他们想要的药,甚至想给他们带些口罩这样的事,也办不成。他一度最害怕的就是电话突然呼起,一个陌生号码都会让他心惊肉跳。这哪像个警察啊!与江小水的遭遇,是其中的一天。當时,叶智从一社区出来。因为社区有病人要送医院,但救护车一直等不到,病人家属一次一次报警。病人家属与社区门卫险些打起来,这家病人已感染,但没做检测,一直住不上院,想直接去医院看情况。但社区没有收到住院通知,不让出去。双方矛盾时不时激化了。叶智到达社区时,120 也到了,原来是
32、接了别的病人才来接他们。当时因为救护车不够用,一辆车根据同一个方向的线路,尽可能顺道接几个病人。叶智到现场时,问题不是问题了。对于他来说,多跑一趟,或是白跑一趟、空跑一趟,都比折腾半天事没解决要欣慰得多。那就不多耽误时间,给同事电话让车来接,一边走到小区路边。那时的警车也被派上各种用场,人手、车辆都缺。没车的情况下,他还曾骑自行车给别人买菜,送到小区,放到别人家门前,然后电话联系由他们各自开门取。叶智与同事在路边等车时,看到那辆银色 SUV 一会儿左拐,一会儿右拐,估计不熟悉路。现在车上都有导航,手机也能导航,这车怎么回事?感觉不对劲,叶智跑上前去。离车还有几步远,车窗摇下,一男子正想说话。戴
33、上口罩!叶智口气非常严厉。对方没有照做,且神情慌张,脸部肌肉都有些抖动。对方这种下意识反应,引发叶智的直感,肯定有事了。同时,他还敏感到他可能是出狱不久的惯犯,出来又重犯。与同事交换了眼色,两人冲过去拉开车门扭住对方的胳膊,在强行给他戴口罩时,他们发现方向盘下部被扯出的两股电线。盗车?疫情期间盗车,简直趁火打劫,许多车主的车都停在路边,人封在家,盗窃犯反而可以从容所为,你瞧,干脆开着逛街了。上铐子时,对方争辩,我不是偷车,真的不是。同事押了犯罪嫌疑人坐到后排,叶智驾车时根本没想过,假如此人已患新冠肺炎呢?事上一忙就迷,快到局里,他才意识到这一点,左嘴角一撇,说了句,这事搞的。同事也没再问。9大
34、年三十晚上朱惠娟收到老公电话,他跟儿子下楼借了小区守门人的电话打来的。儿子问妈妈辛苦,说妈妈好勇敢。老公向她表示,请放心,年夜饭肯定让儿子吃好,做了几样菜,还有冰箱里的饺子,自己的亲儿子,哪能委屈。说完,又一通嬉皮笑脸。朱惠娟的年夜饭仍是方便面、火腿肠、酸奶,这些平时看都不愿意多看一眼的速餐食品,现在成了吃起来很香的正餐。即使大年初一,医院仍人满为患。以前春节值班,不过是零星的几个病号,毕竟大家都不愿意待在医院过年,稍有可能,都在医生查房后被家人接回。如今完全另一个景象,患者之多堪比集市、庙会的密集人流。虽然医院扯起各种警戒线,让人们尽量拉开排队距离,但急迫的患者或家属,不自觉间便把人距由一米
35、变成半米。挂号和缴费大厅的人流,一直连续到楼外大院,形成各种 S 接S 的延伸。有的患者在站队中倒下再没起来。医院没有任何办法,只能里面死一个或治愈一例,腾出一个空位,另一个才能进来。所有急诊都是如此,再急,也没办法。在朱惠娟的工作史上,这也是唯一了。不断有人托关系电话打来联系住院,在以前不是什么事,现在她无能为力,只好连说抱歉。更让她担心的是,不断有同事“中招”,包括那些五官科或外科的医生。有的是感染了,有的是累晕的。因为防护用品严重不足,许多医护人员的防护服一旦穿上尽量不脱,有可能十多小时饿着不吃饭不喝水,加上防护服内的闷热,某个医生或护士晕倒,也时有发生。有同事直接在微信朋友圈发出求助信
36、息。各科室医护人员就地取材、各显其能,放射科的最先把装胶片的塑料袋儿绑在腿上,有些护士穿上塑料雨衣,或是用塑料文件袋剪成护脸屏想到家里一些可以用来暂作防护工具的,比如口罩或老公外面吃饭带回的一次性手套,她们之前爬山买的一次性雨衣,朱惠娟觉得有必要回家一趟。不过,进家门就算了,她现在情况不好说,免得给家人传染。零点后,趁几个小时轮休空档,她决定回家。至于交通工具,出了医院再说。或许有出租车呢。医院在南,家在西北,几乎比直接跨城还远。给同事交待时,才知道下雨了,从同事手里接过伞,朱惠娟急急穿过到处是患者的走廊。一到大路上,反而显得平静了,细碎的雨点即使打在伞上,也没多大动静。与刚才满眼满耳满脑子的
37、人声人影相成强烈的反差,以至于这种平静显得有些魔幻。如果以往这样大半夜独行,她肯定会害怕的。从医院出来,她自语,只要见车,不管什么车,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上去拦截。为了省时间,她一直往前走。可三四千米走下来,无一人影,无一跑车。车辆很多,都停在路边,即使快车道两侧也停了不少。寒冷、凄凉,前所未有。没想到,一场毫无准备的传染疾病把人们折腾成这样。好端端的城市,本来夜景是多么的美丽,往日的川流不息的车来车往,堵车都成为一种向往和温暖。一阵心酸让她顿时周身极度疲惫,两条腿几乎拖地前行,沮丧、绝望,眼冒金星,此险此晕倒的朱惠娟急忙扶住路边的一辆车。无意间身靠的是一辆银色 SUV,朱惠娟喜出望外地发现有人。
38、在路灯映进车内的光线下,意识到司机座位上把车座放得几乎接近平位的人,她简直要惊叫起来。如果行走过去,如果不是那一刻靠在车门上,肯定与这辆车失之交臂,那么几点钟才能走回家,甚至她能否走回家,都是个未知数。这辆 SUV 只是停在快车道一侧很普通的一辆,从外观上说,没有任何引起她注意的可能。生活中有许多用“巧”字表达的事情,总是隐含着人类命运中的“运”那一部分无法解释的神秘。比如当年一个贵族家的孩子掉到水里,一个苏格兰农夫无意中发现并救了那孩子。贵族想以钱财表示谢意,被农夫谢绝,于是他给了农夫的孩子去伦敦接受良好教育的机会。多年后,那农夫的孩子发明了青霉素,他名叫亚历山大弗莱明。而贵族的孩子一战前因
39、患严重肺炎住进伦敦一家医院,正是青霉素挽救了他的生命,他就是丘吉尔,后来的英国首相。这种巧,是人类的神秘,物种的神秘。10我是住在那个桥洞下过的年。几天后的一个早晨,包里最后一点吃的也没有了,也就是说之前准备的食物和水完全消耗光了。白天,我强迫自己一定要忍住。因为之前有一次我看到几个穿制服的人把一个没戴口罩的人铐走了。躲在树后的我吓了一跳,才真正搞懂口罩不仅是我与别人的不同,更是可能出卖自己的标志。虽然买不到口罩,但我不能因为一个小小的口罩把自己再送进去。所以,我再也没有离开过那个桥洞。食物和水吃喝光光那个白天,虽然肠胃太过煎熬,思想斗争之煎熬更惨烈,无法战胜饥饿,我决定重操旧业。想起有天路过
40、,曾瞥了一眼停在路边轿车后座上好像有袋苹果,不知车还在不,只有去碰碰运气。终于盼来了傍晚,昏黄的环境已具备隐蔽的条件,一咬牙出发,依着模糊的记忆慢慢寻找。虽然路上没有行人,也不见车跑,我还是蹑手蹑脚,依着一棵棵树前行。人一旦有了偷窃想法,自己先假设了周边有许多眼睛。不久,那辆银色车进入我的视线,是它,应该没错,仍停在快车道一侧。车身没有顺直,尾部向外侧斜出一二十度,可能是司机见一个空位直接开进去的,没有调整到位。或许司机当时很急随手停了匆匆离去,家有病人?都不好说。四周张望,没有一个人影。但愿苹果还在,如果被车主人取走,就惨了,还需另找目标。路边的小店下手有点难度,关键也不知道里面有吃的没有,
41、一旦放空而被发现,太不划算,毕竟只为搞口饭吃。还是车里的东西安全,方便出手,快干快走。就算有人出现,也不会十分注意。突然他觉醒,这是特殊时期,绝不能被人发现,如果有人影,他就可能成为他人关注的目标。依着其它几辆车的掩护,终于移身到这辆车前,隔窗一瞧,不仅有苹果,还有纯净水、方便面之类。天哪,是上帝来救我吗?顿时口水泛起,腹中咕咕回响。什么也别说了,干活儿再次确定周边没有人,把身体贴着车门,尽可能挡住手与门锁之间,把一段铁丝慢慢地插进钥孔。并没有触到锁簧,却意外地发现,车门与车身间距好像有点大,难道没锁?停下手上的动作,再次向四边八方观察一番,稍低一下身子,左手握着门把手,轻轻一拉开了,果真开了
42、,车门真的没锁?神助啊!这也太帮忙了,老天也不愿意让我饿死。不用說,进到车里,先一通疯狂吃喝。用铁丝直接向塑料袋扎了个口儿,撕开,拿出一个苹果大口啃起来,苹果籽儿都没吐,吃到核儿险些咬了手指才停下。再撕开一碗面,掏出面饼就塞嘴里。一边咀嚼,一边手拿纯净水瓶子,用牙咬开瓶盖,一口气喝完一瓶水,把空瓶子捏得扁扁的,长舒一口气,让自己一切都缓慢下来如果车主来了,总要听我解释。人饿了,也没办法,我没有其他想法。车里别的东西,副驾前的储物盒,档位附近的储物盒,都不碰一下。吃饱后很快冷静下来,这种现场岂能久留?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草草地装进包里一些食物慌慌而去。雨还在下,比之前还大了。躲在桥洞下的我,冷,再
43、次想起那车。天黑了,若车还在原地,估计车主今天至少不会去动车了。全城都停运,车主或许早出不来了。天知道。一切如愿,车还在原地。周围极目处,别说人影,连鸟儿猫呀流浪狗都没,没有任何目光,除了路灯已点亮。又可以好好睡一觉。不知过去多久,睡得极沉的我被敲窗声惊醒。起初迷迷糊糊以为做梦,随后打了个寒战,车主人来了吗?坐起身才发现一张戴着口罩的脸贴着车窗,屈着关节敲窗的手指还放在玻璃上。对不起,吓着你了。她一出声,才听出是女的,我的惊魂程度立刻减弱。车主是女的。至少不会对我太暴力,如果不听解释,我就跑。我是医院的。能否帮个忙,送我回趟家。她这句话,把我说迷糊了。是这样的,医院防护工具不够用,我家还有一些
44、,要尽快拿来跟同事一起用。见我不解,她忙说,对付这次新冠传染性病毒,许多医护同事因防护设施不足纷纷感染。我还是不怎么明白,但听出她说的问题严重性和急迫性,尤其送她回家的必要性,所以,点了点头。拉开车门,她才意识到我的样子,有些惊惶说,疫情这么严重,你,你,怎么没戴口罩?我支支吾吾说没有口罩了。显然有些犹豫,她向四周望了一眼说,那你能帮我这个忙吗?我点着头轻声说,上车。把那段铁丝伸到方向盘下部孔隙里,钩出两段电线,用牙咬着撕去绝缘胶皮,两个线头相击了几次,打火发动了车。我知道,她一定会吃惊,便扭头对那口罩上方露出的略显恐惧的眼神一笑,解释说车钥匙丢了,我从外地来,遇到封城,哪儿也去不了,也没地方
45、配钥匙。她没有再说话,只是一会儿告诉我前面路口左拐,下一个红绿灯右转雨虽不太大,但挡风玻璃上的雨刮刷还是紧张地哗啦啦响着,约二三十分钟,她说到了,我急刹车。正不知左拐还是右拐,她已开门下车,说句谢谢,几乎不等我回答已朝着路对面跑去。远远望去,她身影消失的那个小路口两边也停满车辆。瞅了一下仪表盘上的时间,快两点了。车调头时,她又跑回来。原以为想让我等她拿了物品再送她回医院,毕竟那时找别的车不可能。没有。见我摇下车窗,她说,明天你去大熊山物流仓,那里招志愿者,安排吃住城的东郊不及我道谢,她又转身往雨中跑了,好像话都没说完。11打眼一看,叶智就感到对方是有过入狱经历的。在如此特殊情况下,仍然出来作案
46、,也太过分了。命不要了?还不戴口罩?因为疫情,小区里没那么多车位,许多车停在外边,且车主多日不出门。若此时盗车,实在是太难被发现,也是个极其疯狂的犯罪作为。而他们把车偷走,都藏在哪里?难道依江小水交代,还成了助人为乐?按照叶智的习惯,一般会久久地默默地盯着对方的眼睛。如果撒谎,很快他就会在这种聚光般注视下慌乱了神色,接下来自然是一通急张而急迫地各种解释。这种解释是一种相互印证,或者说是自圆其说,需要以此谎证明彼谎,其中的漏洞远远大于真实。只要有一点点破绽,就会全线崩盘。等待,耐心地等待,像蹲点抓捕一样,做警察的有的是罪犯没法抗衡的耐心。果真,审讯室安静了片刻,江小水又主动说话:我说的句句是实话
47、,如果不是她要乘车,我肯定不会打着车的。当时只想在车里睡一夜,起初是想把车里的方便面和苹果拿走。根本不会偷车。几颗苹果不算什么,一辆车够重判的,我清楚我想女医生装作不知我是干什么的,也不多问,是为了免去尴尬,或引发可能的危险。昨晚车又回到原地,我还是在车里睡了。今早醒来,想想自己反正在这也没事,何况还要解决吃住问题,便开车往城东找那个可以做志愿者的地方。一路上根本没人影,除了救护车,还有殡仪馆的车,其他车一辆都没见到。我还怀疑自己跑的线路不对。正不知所措,恰遇你们,本打算探听一下路,不料你们因我没戴口罩便拷了我,又发现车上打火撕开的电线说实话,我真的不是偷车,只临时一用,今晚肯定会送回原地。那
48、你说说那个医生的姓名,哪家医院的?你有她的电话吗?江小水摇摇头:没有,都没有。当时觉得她坐车时间够长,我也紧张,都没说话。也没必要问她姓名或哪家医院,电话号码更不可能问。问她号码干吗?当初不可能想到今日还要对你们提起,要知道的话,还不让她写个证明什么的。你说的这些没有人证,自己唱独角戏,你觉得我们会相信吗?如果换作你,我们这样说,你信吗?江小水毫无迟疑道,我信,如果你这样说,我肯定信。叶智想笑,还是忍住了。脸憋得通红,江小水反复强调:实在没辙。我真的没有偷车,真是想去当志愿者。弄清楚情况,便把车放回原处。我没撒谎,千真万确,虽然曾撒过很多谎,但这次真的没撒谎。请警官大人相信我一次。江小水觉得自
49、己多少年都不知道脸红是什么样子了,跟警察打了数不清的交道,遇到警察,他完全一副惊弓之鸟的心态,哪敢大声说话。今天,却忘了什么似的,一直坚持。不过,他清楚,现象明摆着,也是说一下而已,事实没法用心中的想法证明,只有眼前的现象。为这个事也不可能与警察没完没了下去。如果一旦警察再下狠手,或车轮审讯,他恐怕又要问什么招什么,让怎么招怎么招。令江小水意料不到的是,俩警察彼此一对视,其中一个拿着审讯记录到他面前,让确认。看什么呀,看也没用,他拿起笔签名,然后警察用消毒喷剂对他的手喷了一下。之前落座时,也有警察给他座位喷消毒剂,如果还在桥洞下,哪能想到这个事情已至如此严重的地步。长出一口气,毕竟审讯结束了。
50、江小水心说,完蛋了,又要进去。又自我安慰,进去也找了个有吃有住的地方。12江小水心知肚明,如是一旦认定他是盗车,那这辆车至少也一二十万,那么他的盗窃额就属于巨大的范畴;如果这辆车价值在三十万以上,那就成了数额特别巨大。两者的刑判结果,肯定又免不了坐牢。他有些后悔没及时回家,如果不在这里住那一夜,如果一开始打定主意回家过年,就是另一番情形。如今全身长嘴也搞不清楚,无论你为谁打火发动车,否定盗车都无法辨清。如果当时不动车就好了,如果当时只拿走那些食物不再回车里,也就不会有后面的遭遇。如果一犹豫没答应女医生的话,也不至如此。现在,那些如果都不成立。刚入道时,师父一再提醒,干过活儿不许回头。他们不都是
51、一次次地回头回出问题吗?这一次,他竟犯了二次干活儿的大忌。师父以自己几次入狱的经验警醒我们,警察与我们相比,他们有的是时间和精力,然后守株等兔子,在一个地方没早没晚、没今天没明日、没白日没黑夜地等着,等是的什么?就是你那忍受不住的一次回头。如果能找到那个医生,是否会证明我的无罪?不好说,毕竟她见我时,我已在车里,就算说我是在她面前打着火的,但这能证明我事后不会偷车吗?再说,这也不能证明我因为要送她而开的车。难道我不可能之前已偷了车,而把电线又送回方向盘的线盒,等再用时又拉出来打火吗?没有她的要求,难道第二天我就不可能驾车而去吗?唉,现在的问题,是这个事不好说清楚,虽然事情本身那么清楚。江小水一
52、脑门子的洪荒。铁门“咣当”一响,警察又进来了。他注意到一个细节,警察没拿手铐。叶智走到江小水面前,慢腾腾说,我相信你,但法律不一定相信你。明白吗?说到底,你的各种嫌疑还需要人证,否则没人能还你清白。江小水無奈地仰望着对方。叶智接下来的话直接让江小水蒙圈。他说,你回头一定要找到那个医生,明白不?我?我,找?一边为江小水打开受审桌上的锁,一边盯着他道,你走吧,记得不管在哪儿,都必须戴好口罩。叶智把一个新口罩放在江小水面前让他换上,见他还在犯愣,佯装一脸严肃说,怎么回事?难道还想再进去?别别别。相信了眼前发生的真实后,江小水有点儿抱头鼠窜了,只怕对方瞬间反悔,三步两步奔到大楼外面。你的包!叫了几声,
53、江小水才收住脚步,回头看到叶智手里的包,迎过去点头哈腰想表示谢意,一个字却没说出口。叶智道,把那辆车先开上,你说那个地方,在市郊区,几十公里。江小水的身子触电般向后一缩,表示不敢。见叶智没有玩笑的意思,才战战兢兢重新坐进车里,颤抖的手打了多次电线,车才启动。本计划向警察摆下手道别,不料叶智把一个手机伸进窗口,说,按这上的导航走,有语音提示,说怎么走就怎么走。这手机是我私人家用的,号码写在纸条上晚上记得把车开回原地,说不定女医生会再去找你,车主也可能去找车。江小水两眼一热叶智摆手示意可以走了,并轻声道,走吧,保护好自己,感谢你这个时候去当志愿者,为这个病了的城听得出来,叶智也有些哽咽。江小水一脚
54、油门,车头向前冲着离开,拐上主路时,望一眼车侧镜,警察还在远远地瞅着他。导航,江小水并不熟悉。多年前手机仅能通话,顶多再发个短信。不久,有电话打来,手机唱起一支蒙古族歌曲,导航中断。犹豫是否接听,歌声在“鸿雁向南方,飞过芦苇荡”时突然停下,恰逢十字路口不知奔哪个方向,导航突然发声,调头。急打方向盘,不料左侧一警用摩托无声地与他的车已并列,江小水心说,玩完多亏警察身手灵敏,摩托车向外一个大旋擦着马路牙子才躲过险情。此时刹住车的江小水一身冷汗,心脏狂舞,摘下口罩大喘气。摩托车扎在车头前方,警察走过来。他赶紧戴好口罩。警察敬礼说,请出示驾驶证、行驶证。什么,什么?瞬间大脑崩溃,囊中空空。警察要的证,
55、他一个也没有。突然脑中灵光乍现,江小水大声吼道,我赶着去大熊山当志愿者,外地人不熟悉路!警察盯着他,静静地有一分钟。江小水心里发毛,想说什么,嘴被什么粘住似的,只有喉结上下剧烈地起伏。那跟我走吧!我送你去!警察说。没听错。真的没听错。警察骑上摩托,向他招招手。江小水调整方向盘的手与全身都在战栗,然后驱车向前。几分钟后,江小水反应过来,这不就是警车开道吗?啊,我今天享受的是警车开道?就因为“志愿者”这三个字?瞬间泪崩,江小水这一生,第一次跟警察的关系转变成这个样子。13还在门诊忙的时候,同事叫她马上出来,口气刻不容缓。待走出诊室,门外几名同事已严阵以待,她要立即隔离。确诊了。一大早,朱惠娟都忙忘
56、了自己昨天做过测试的事情。现在医院给他们在附近酒店安排了住处,加上外省医疗队的进入,大家终于有了休息时间。不像之前,24 小时无休,不少退休的老医生都重新上岗。见到七十多岁单眼已黄斑病变的老院长也来门诊拿起听诊器,朱惠娟的泪立刻下来。那时候,就算有休息时间,大家也不敢回家,谁不担心给家人传染。可是不回家肯定休息不好,坐椅子或趴桌子睡觉,而且不能摘口罩,一天 24 时戴着,憋闷得肺都不够用,总错觉自己也“中招”了。常常困得坐那儿都能入睡,时间一久,医生也不是铁打的,抵抗力降低,除了感染,也不可能不生其他病。现在,终于又可以倒班休息,对朱惠娟来说是天大的好消息,可惜没法告诉老公和孩子。每每想起,她
57、对摔老公手机都后悔无比。近几天身体有些异样,干咳,胸闷,难道?不会吧应该是多天来的劳累所致,多休息一下就好。昨天办公室坚持让她做了检测。一忙,今天出结果都忘了。核酸检测,新型冠状病毒基因组中开放读码框 ORF1ab 和核壳蛋白 N 基因双阳性。朱惠娟如坠深渊,虽然是医生,也难免慌乱了阵角。好在,几分钟便调整了心态。不再多说,多待一分钟,就有可能给同事或他人带来传染的风险。住进隔离病房,眼看昔日的同事为了她而忙碌,朱惠娟的心里很不是滋味。第一次躺在病床上望着天花板,以一个患者身份听到各种治疗仪器的声响,她发现一切变得那么陌生。她躺的这个床位上,已经有三个人永远地走了。她相信自己一定能够战胜病魔,
58、他们医院已经有了不少治愈病例。甚至,她觉得没有老公电话也是上天所赐的一个庆幸,至少不让他们知道,不让老公和儿子为她担心。等她哪一天出院了再告诉他们。另一想,矛盾的她对摔老公手机,重新懊恼至极,十多天没看到老公和儿子,一旦自己有个三长两短,爷俩儿后半輩子怎么办呢?朱惠娟昏厥过去14多天的连轴转,叶智几乎把家里的孩子都忘了。除了忙的脚不粘地,一个大男人,发现自己近些天动不动就流泪。听谁说了什么,或看到微信朋友圈的内容,或某新闻,一直有泪不轻弹的他,这些天泪腺总管不住。那天半夜,一条微信朋友圈引起他的注意。一位确诊者曾接触过一名在路边丢了车钥匙的司机,不知姓名,男性,只说了地址,车型银色 SUV,司
59、机当晚送确诊者回家。时间和地点,都与江小水的重合,难道真是他吗?刚想说太好了,瞬间意识到,这个都确诊了,江小水情况怎么样?这些天也忘了联系他。如果江小水也有情况,那么,他与同事是否也可能有情况?叶智一想头就大了,急忙打电话给江小水。电话通了,没人接,一直没人接。再打,还是没人接。再打,还是没人接。难道,难道江小水也确诊或没敢往下想下,脑海中闪出前两天朋友圈的一张图片,一堆手机,各种颜色、各种款式、各种品牌,堆成一座小山,配的文字说是殡仪馆门前一角。是真是假?当时只看了一眼,觉得可能性不大。疫情期间,因为有了手机,微信朋友圈、微博、公众号之类,各种信息充斥其间,令人时而悲情,时而无奈,时而又被某
60、种情结所震撼。再打,再打,还是没人接。再打,还是没人接。手机至少一直是开机状态,这一点让叶智稍感欣慰。他立刻给对方留言:请回电话,我是警察叶智。发完短信,他注意到时间是凌晨三点多,江小水或许在睡觉?等吧,如果天亮还不回话,就会动用公安系统查询对方行踪。不知过了多久,手握手机昏昏欲睡的叶智,随着手机的突然抖动全身一震,来电了,真是来电了,他兴奋地划动屏幕接通,喂!江小水的声音从夜幕中穿越而来,是叶警官吗?太对不起了,我睡着了,今天往外地送货,刚才太困,在高速上眯一会儿回电话那一刻,江小水的心早提到嗓子眼,一是看到那么多未接电话,二是那条短信让他福祸未卜,难道警察又要说事?这些天来,是江小水一生最
61、幸福的时光。除了吃喝有口罩外,他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重视,他的车上还贴了一张通行证,可以出入这座封闭的城市运送货物。他觉得自己很神气,自从赶往大熊山路上由警察引道护送后,他的车走到哪儿,都有警察敬礼。第一次送货遇到警察敬礼时,他急忙靠边停车。没想到,警察连续给他手势,意思让通行。他当时急得车都熄火了。警察问他需要帮忙不。他迅速摇头。送防护服、口罩、呼吸机之类到医院,送方便面、火腿肠给卡点工作人员,他很快熟悉了智能手机的用法,还加入一个志愿者群,夜间甚至给一些小区患者送药。有时晚间接送医护人员,他乐此不疲,每到此时,都希望奇迹出现,比如那个女医生又坐到他车上这是他人生最有意义的一段时光,从来没有
62、觉得人们这么需要他,从来没有接受过这么多人的道谢,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有用不完的力气,拼了命跑来跑去。大熊山库仓给他的车编了号,工作之余,他还通过几个微信群去帮更多的人。可以说,多年的牢狱生活对他的影响,也远没有这几天实质性的改变。叶智电话打来那天,他跑了趟外地,送完物资本可以休息一下,但他立即返回,为的是回来再接另一些工作。接通电话,一股脑把这些线线头头说给叶智,并不断地向他表示谢意,是叶警官给了他重新做人的机会叶智好不容易才打断他的道谢,问他身体怎么样?没问题,我能撑得住。以为对方只是关心的问候,他继续说,前几天有些发烧,不是传染病,受寒了。你怎么知道?叶智全身一阵发紧,头皮发麻。当时,也咳嗽
63、,物仓领导担心我出状况,让做了检测,都是阴性,没问题。后来感冒药都没吃,好了。估计连续跑车累的。有时候,你不知道,我一夜才睡三四个小时。但是,心甘情愿,我活这么大,现在才知道应该怎么活着听到说核酸阴性,叶智两个肩头放松下来。15第二天送了一趟物资后,江小水如约来到公安局,进大门时,傻了。门卫不让进,说,他找的叶警官心梗,在医院壮烈了。不可能啊,不可能啊,几个小时前还通了电话。江小水红着眼喊。门卫无语。只停了半秒,江小水便双目圆瞪、张牙舞爪往大门里冲,门卫一把抓住他后衣领,然后擰了他双臂说,小子,不知道这是公安局?想撒野?脖梗虽然被压着,江小水还是竭力想抬头,并用嘶哑的嗓门喊,我找叶警官,我要找叶警官又围来几名警察上手,江小水已毫无反抗之力。据叶智的同事介绍说,半夜里,他一直在联系一个确诊感染的医生,打了几十个电话,历经周折,好不容易才找到对方的医院,结果获悉,该名医生已进入ICU,不能讲话了再次确定叶智是凌晨心梗在送往医院途中已因公殉职,江小水一屁股坐在公安局电动门的轨道上号啕大哭,一把鼻涕一把泪,那哭声似要把整个公安局大楼的门门户户的警务人员都惊动个遍。江小水人生第一次真正的自主意义的肆无忌惮的痛哭,且在曾与他半辈子不断打交道的公安局,泪水滂沱,就这样发生了。责任编辑婧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