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盲目的烟火王祖远1这个舞台设置在海边体育场跑道外侧宽广的草地上，舞台后一长列高耸的椰子树入夜后仍坚持着搔首弄姿的风情，左右两个超大荧幕里，可以看见市长进入两公里外同步转播的另一个会场，观众开始热烈地鼓掌。进入这个会场的人数，随着夜色加深也逐渐增多，终于将整座原本空荡的体育场塞满。跑道、草地和阶梯，再也找不到任何可立足的空隙。其实观众更期待市长能在短暂的致词后，大家就像新年夜跨年倒数那样，“5，4，3，2，1”市长干脆利落地按下烟火燃放的按钮。这盛会的一切进行，就是应该依照原本排定的流程，按部就班地轮番上场。鲁为民与妻子早已设想好在烟火燃放前三小时先吃晚餐。早晨出发，开车两小时到这个东部大城，前
2、几天，已先向餐厅订位，也收集齐全了所有有关转车的讯息。他们下午从下榻饭店旁火车站转了两次班车，很顺利地到达了这一家餐厅的侧门口。餐厅开设在交通繁忙的十字路口，警察已经摆好交通管制的设施，指挥交通的哨音此起彼落。“太好了！比我们预计吃晚餐的时间早了半小时，我们先去附近走走吧！”鲁为民的妻子周仙琴心情愉快地说，便提议到餐厅旁的一间精品店里逛逛。但鲁为民心想，精品店前的小庭院因为上午下雨，到处泥泞湿滑，木质桌椅也是霉蚀斑斑，就说他要过马路到对面的便利商店坐下来等。周仙琴只好一脸悻然地跟着去。“你不必跟着来啊，我等一下会去找你。”鲁为民察觉妻子的表情后说。便利商店门外还有两个大声高谈阔论的男子在抽烟，
3、吞云吐雾。周仙琴受不了二手烟臭味，就要起身往店里走。“你不要乱买东西喔！”鲁为民想到妻子是那种坐一下就要买东西回报商家的人，一边看着车水马龙匆匆从眼前呼啸而过，一边告诉妻子。因为害怕人声与车流噪音，鲁为民双耳塞着两个橘色的乳胶小软塞，忽然惊恐地自我怀疑，方才与妻的提醒是不是大声了些。过不多久，当他们准时走到餐厅门口时，门口已经大排长龙，鲁为民见状就要钻过人群往屋里问开门的服务小姐：“有预约的还是需要排队吗？”“不要急，大家都是有预约的。”一位排在前头的肥胖年轻女子没好气地告诉鲁为民。鲁为民尴尬地恍然大悟后，回头看还站在原地排队的妻子也不好意思地望向别处，一脸摇头叹气的表情。这一家百年日式桧木建
4、筑的餐厅，以咖喱料理闻名。不管是荤食或素菜，在强烈的香气里，有机白米饭上浇拌浓稠的、包含各式自然栽种食材的咖喱酱汁，米饭是无限量供应，饭后有水果与热茶，大小适中的甜点，总能让鲁为民与妻子用完餐后流露出满足的神态。此刻市长仍在大荧幕里讲话，不知道是因为与另一活动现场同步连线讯号不良的关系，还是因为这里观众已逐渐涌入快要达到饱和的人数，万头攒动的气氛好似热锅即将沸腾。扩音机大喇叭的效果大打折扣，市长说话的声音过于小声，内容也无法辨听清楚。2鲁为民与妻子今晨驱车出门时天气原本不佳，天空积雨云如黑色幕布铺在天边。“二楼后面阳台的门你有没有锁？”刚出发不到十分钟鲁为民不经意地随口问。事实上是鲁为民忘记自
5、己在离开前就问过了，他的妻子也想不起来曾回答早已关好。当她坚持不放心一定要转回头入屋确认一下时，鲁为民心中开始酝酿不悦的心理。外出顺畅的流程好似一道原本愉快奔腾的水流，突然被一颗无关紧要的石头阻挡。虽然不高兴，但基于两人都容易健忘与安全考量，鲁为民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再返家一次让妻子上楼检查。再次出发时，车里沉默了好久好久。路上雨势越来越大，开车的鲁为民瞄到左侧车窗上渐强的雨水快速地往后流，但他的脑袋已被设定好要看精彩的烟火，不知不觉地右脚慢慢加大力道踩油门，越开越快3鲁为民与妻子如预期一样满足地享用完美味的咖喱晚餐后，带着愉快的心情散步到了烟火燃放的表演现场。两人到达时为了寻找最喜欢的观赏位置
6、又花了不少时间。在面对舞台田径场的看台右侧，他们闻到了二手烟的味道，并且考量看台后方一长排摊贩的夜市，还会往这一边飘来阵阵煤油发电机和烤肉的油烟，他们毅然决然地向看台的另一侧移动。然而夜市小吃的各种烟熏味还是飘了过来，这种味道对有些人来说可能不很介意，但对鲁为民夫妻而言却十分不喜欢。东闪西躲，最后找到了一个坐下不会太低的水泥方箱。这个实心的水泥箱座是用来固定一顶大型的遮雨塑料布棚，有四个从角落拉紧的粗麻绳勾住水泥座中心凹陷的金属圆孔，麻绳再多次反折捆绑。鲁为民看到就本能地察觉这四个绳座不怎么安全，万一有人不小心或恶作剧将反折多次的捆绳碰触或刻意解开，那与水泥座勾连在一起的拉绳即会松脱，遮雨胶棚
7、可能随时会垮下来。鲁为民如此告诫妻子，并不时地查看，生怕自己会无心地惹了什么祸。此时鲁为民手机的讯息提醒声响了一下。“你在打字给谁啊？打那么久。”周仙琴问。“唉！嗯一个网友又在群组里发牢骚，我先劝他冷静一下。”鲁为民遮遮掩掩地回答。体育场跑道和草地上，大雨棚下的空地开始有民众直接铺野餐布坐下，等待烟火燃放和欣赏表演节目。舞台上团体舞队与歌者乐团轮番上阵，唱跳俱佳，精彩无比。是这些飘扬于体育场上空，超重低音大喇叭的节奏声，和因此压抑难以呐喊的音量，催化着烟火即将于已然全黑的夜空里爆放，璀璨缤纷。不久鲁为民感觉身体左侧的粗麻绳在颤动，回头一看是一个长得蛮帅的调皮小男生爬到了水泥方箱上。鲁为民心中为
8、之一震，开始担忧这小男生不时跳上跳下，抓來拉去的，会不会将粗麻绳碰松脱落。于是鲁为民偶尔就回头轻轻瞪那小男生，因为小男孩的家人也在近旁，鲁为民不敢过于凶悍。“你不要管那孩子，你这样也使得自己心神不宁，如何轻松自在地看表演？”周仙琴劝诫他，也许是怕引起那小男孩家人质问。“你也不要一直念我啊！这样才会让我无法专心欣赏烟火。”鲁为民怨怒地回答。4就像一个密闭高温的容器，随着容器内压力的增加，分子之间彼此碰撞的机会和力量，也会逐渐变多与加强;而又由于温度的设定原本是完美的，这样达到那个爆炸的临界点是无可避免了。温度一开始是令人安逸而不设防的。鲁为民与妻子午间抵达这个位于海边的城市时，幸运地找到了一个不
9、用收费又是在树荫下的停车位。进入餐厅的二楼，因为早到，看到那个他们认为较安静的座位还空着，心中同时为能顺利地通往那个设定温度而感到愉悦。虽然经过一大早无奈的，出门后又回家检查门窗的小插曲，但至少到目前为止，一切的安排尚如人意。他们于午餐后到一间设置在百货公司的典雅书局休息。周仙琴因没有睡午觉的习惯，在书店内提供阅读但无支撑的長木椅上，她就让鲁为民与她背靠着背打盹。之后周仙琴非常后悔，抱怨鲁为民几乎将他全身的重量倚靠于她，害得她的腰酸痛。然而到预订的旅馆入住后，打开房间门，发现这个价钱不高的老旧旅馆，空间还算是宽敞，房间里也没有像二手烟之类的异味。鲁为民与妻子觉得还能接受，就躺在不太塌软的大床上
10、闭目养神一会儿后，兴致勃勃地出发到车站坐车。5烟火，绽放于夜空的灼亮火花，借着人眼视觉暂留的原理，勾勒出千变万化的线条与图形。人们喜爱观赏烟火，多着眼于怜惜那稍纵即逝的美丽，如日本俳句哀物的伤情;却未曾有人认真地思考过，那也是因为在黑暗夜空的脑际荧幕上，本已高高设定好绚丽夺目的声光画面来烙印，来满足已惯于呼叫的惊声连连。就像是跨年的庆祝仪式，各种欢乐节庆的仪式，必须一步一步顺畅进行，仿佛人体的神经元路径，一道一道顺利跳跃前进，才能满足知觉中心的愉悦临界阈值，感受到生命存在的欢快和幸福。长达半小时之久的热闹烟火，终于在万颈企盼的海港堤防上准时燃放。今年的烟火有多项纪录创下了历年之最。燃放时间最久
11、，烟火弹数最多，总计高达三万多发，还有两颗罕见二十四寸的最大型火焰弹。烟火的样式，也是出奇的繁多。从地面缓缓射上夜空，尾巴拖曳着一条长长的火焰，小礼花式烟火虽然高度并非最高，但制造出许多五颜六色的珠花与美妙声音的效果十分讨喜。观众看见这类烟火升空后，停顿一两秒才爆开，总会齐声尖叫，惊叹不已。而吐珠形式的烟火，则有另外一种美感。这一类烟火燃烧时间稍长，因为也是在半空中从同一发射桶射出的弹体里，再慢慢有规律地散射出许多小珠花与发出近似笛音的声响，这样当然能持续刺激群众注目和赞赏好长一段时间。同样也是属于半高空类的还有一种旋转升空的样式，这一类像是一首歌曲的副旋律，是一边升空同时还会旋转与其他的烟火
12、争奇斗艳。绵延于港口外东侧防波堤 1.5 公里的低空烟火，应该就是这一场盛会演出的最佳伴奏弦乐。在全然暗黑的海堤，架子烟火几乎于整个燃放过程中不曾间断。这些以框架固定烟火位置和燃烧方向的小型烟火，虽然花式变化不多，但是因为契合着典礼音乐的节奏，规律性地此起彼落，如果时间差抓得准的话，同样让人叹为观止。幸好在这么长的火线上，还平均布置了几个喷花式的强烈烟火，于音乐节奏间断时点状地喷发火苗，以保持整个画面的热度。说到具有特殊效果的烟花，当然是那两颗二十四寸的超大型高空火焰弹。一颗属于礼花型烟火，于整个燃放现场开始十分钟时升空。浮升于所有缤纷之上的超大火焰，也爆射出了多种花色和图形，引发了开场后的第
13、一波欢呼高潮。每个人的脸上展露出满足的微笑，仿佛那个被设定的欢愉水位已经达到，然而因为知道还有第二颗超大烟火弹尚未发射，那个原本能轻易碰触停止索求的目标阈值就又被抬升得更高。观众于是更开始期待，传说中全国第一次燃放、今晚现场第二颗属于组合式烟火的处女秀能隆重登场。寂静，历年最大的一场烟火燃放，于开始十一分钟后，原本惊声尖叫，掌声不断的现场，骤然陷入了一种难以置信的安静。灯光也未再点亮，夜风停止了吹袭。观众因为这样突如其来的沉静，彼此互望，瞠目结舌，恍惚疑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舞台原本薄弱的音乐不懂事般地继续疲乏地播放，连主持人也顿时呆住不知该说些什么话来圆场。夜空里半高空以上的烟火忽然消失已长达
14、三分钟，观众，包括鲁为民与妻子，瞬间脑海里设定张贴在夜空灿烂华丽的画面并未显现。鲁为民东张西望想弄清楚此刻到底是何种处境，周仙琴因为丈夫这样一百八十度神色的莫名改变，抬头看着他灰白无表情的脸色，身体也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并且于秋凉的夜晚开始隐隐冒出了冷汗。夜空的烟火少了一大半。因为今晚无风，第一颗二十四寸火焰弹几乎在以原来垂直升空的路径反方向坠落地面，引燃了覆盖着引线的一截防水塑胶雨布;失火点又向两侧中高空引线燃烧，遂使得十一分钟后的高空烟火完全停摆，只剩相离不远处的低空架子型和喷花型烟火，继续尽责地跑龙套般发射燃烧，直到二十分钟后音乐结束为止。观众于第二幕主题曲响起仍未看到完美烟火后开始失望
15、地交头接耳。周仙琴环顾四周，除了幼稚的小孩子们仍在到处奔跑，还有带着护工看护陪伴坐在轮椅里的老人依旧一动也不动之外，很多人的行为就像鲁为民一般，失魂落魄的，身体僵直或歪斜地支撑到音乐结束，才慢慢转身离开现场。舞台的表演节目尚未结束，而大部分的观众已没有心情继续看下去，纷纷怨声载道、唉声叹气地离去。鲁为民与妻子动作也不能太慢，他们还要赶上返回的班车，才能不至于太晚从火车站走回下榻的旅馆。到达下车即是上车的车站时，好多人在排队，鲁为民与妻子好不容易找到最末端开始等待，他们身后马上又接续着更多的人。“一台小巴才载二十来个人，每十到十五分钟才一班，这样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上车？”周仙琴轻声唠叨着，前面一
16、位妇人却听到了。“对啊！还要再坐两班喔！现在先坐到公园，再换一班到夜市，才能坐上大巴到火车站。还要再坐两班喔！”之后这位一手提着雨伞，另一只手拎着刚刚吃剩的汤面塑料袋的妇人，嘴里就一直对着她四周的人大声嚷着：“还要再坐两班喔！还要再坐两班喔！”鲁为民见状即刻从口袋里将两个小耳塞取出来戴上，目睹这一拥挤又嘈杂的情景，心中只想赶快回到旅馆。他的手机讯息提醒声又响了一下。鲁为民戴着耳塞低头于黑暗中开始打字，手机荧幕的亮光投照在他烦躁紧蹙着眉头的脸上，使得他看起来更像是地狱里的厉鬼。“还要再坐两班喔！还要再坐两班喔！”身旁的妇人重复着她的热心，人群持续靠拢压迫。观众失望的耳语仍此起彼落，警察维持交通秩
17、序的哨音更加急促响亮。没有高空烟火的地表众生吵闹骚动，焦躁不安。“喂！你不要在黑暗中看手机，眼睛会瞎掉！”周仙琴再也忍不住说。鲁为民没有回应，继续打字。会场维持秩序的年轻人手拿着红色闪光警示棒推挤着队伍，要大家尽量往建筑物里面靠。“喂！我看我们走路回旅馆好了。”周仙琴建议。她的丈夫仍然没有回应，脸上依然闪现着如魑魅的绿光。“喂！”周仙琴将音量加大。“你不要一直管我好吗？没看到烟火心里已经够烦了！”说完鲁为民看也不看妻子一眼，就径直走出了队伍，往回火车站的路线走去。6来势汹汹的汽车与摩托车洪流，在四线道的倾斜弯路上呼啸奔驰，响彻云霄的马达吼声和发动机尾气四处嚣张飘扬，行人被迫只能在专属的人行道上
18、踽踽前进;但是人行道上已停满了摩托车，街口甚至商店间的地砖也起伏坎坷，一侧的餐饮店烹煮着滚烫热食和排放刺鼻的油烟，行人稍不谨慎就被挤下马路，就有被汽车撞击的可能。鲁为民嫌妻子的脚程太慢，自己一路快步穿过绵密的行人，一边回头确认妻子的位置。就这样两人好似两颗互斥的行星，落后的追上，领先的又再走远。“请问火车站要怎么走？我想回家。”約莫一小时后，当鲁为民快要到达过夜的旅馆，停在一处三岔路口等待他的妻子时，一个行动不便的中年男士靠近问他路。头戴黑帽身穿黑夹克坐在小电动车里的瘦弱男子，左胸白色上衣口袋里装着手机。鲁为民为这男子感到震惊，他的小电动辅助车竟然没有任何警示灯光装置;但鲁为民也十分佩服他，因
19、为在这车辆来往急速且频繁的危险路口，他不辞辛劳，远道而来，犹能独自驾车，随处移行。正当与男子说明怎么走时，周仙琴正好也到来。气喘吁吁的她本来有满肚子的牢骚要对鲁为民发泄，但是发现这个勇敢的男子需要协助后，她很快地收拾起愤怒的情绪，并颇富同情心地一再嘱咐他，路上一定要特别小心。他们看着黑色小轮椅如一只灵巧的夜蛾，左闪右躲，渐行渐远，消失在往火车站方向人车繁忙的路口。7“这是什么烂旅馆！房间里还闻得到二手烟的味道。”周仙琴拖着疲惫的身躯，将背包摔在白色大床上，重重坐在椅子里怒气冲冲地说。鲁为民感受到一股暴风雨将临前的低气压隐隐酝酿，遂也不敢再出声。鲁为民此时忽然有一种错觉，现在的安静，仿佛是暗夜里
20、高空烟火发射已达顶点，灿烂爆裂前停滞的那一两秒钟。电视机也没打开，两人沉默地各自盥洗完毕准备就寝。时间已接近午夜十二点，早已过了两人十点入睡的生理钟。“唉！这个年轻网友怎么这么凶悍！说话也太不客气了，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对群组其他的人交代。”周仙琴上床前从浴室走出来时，看到鲁为民还在用手机低头打字，嘴里念念有词。“我看你当诗社组长当得很称职嘛，你对陌生人回应说话，都比你自己的枕边人客气太多了吧。”周仙琴拉起棉被转身要盖住头时，如此挖苦丈夫。“你不要这样好吗？我的压力已经够大了！你从来不会觉得这个诗社对我来说是多么重要啊！”鲁为民仍然担忧那个可怕的引信会被点燃，于是刻意压低音量无奈地说。“那你什么
21、时候看重过自己的老婆？你快到旅馆前说你肚子很饿，我还不是陪着你站在路边等水饺，不是我要吃的，我还不是累得要命又被蚊子咬站在那里等，谁知道怎么会这么慢？才十颗水饺也等了快二十分钟，我有在路边抱怨吗？”周仙琴的引信还是着了火，说话声音逐渐明亮耀眼。“还有，下午在便利商店前，我本来是想去逛精品店的，你是怕我乱买乱花钱不让我进去是不是？我只是要看一下打发等待的时间，不行吗？你就一定要穿过那么多的车子到对面商店楼下坐着。我是因为受不了那两个男人的二手烟，他们是不是眼睛有问题？没看到身旁还有小孩大人吗？就那样大大咧咧地在那里吞云吐雾。我真的没见过男人也会那么大声在公共场所高谈阔论尽讲一些三姑六婆的事，我是
22、被逼得走投无路，只好到便利商店里随便走走，你为什么还要大声地在其他路人面前告诫我不要乱买东西？我是三岁小孩吗？我该不该做什么事我自己不会判断，需要你的命令指挥吗？”周仙琴的烟火顺利缓缓升空，尾巴还拖曳着一道如长尾彗星青绿色高温的火焰。鲁为民终于明白，今晚可能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因为没看到完美的烟火而感到失望沮丧，甚至不是失望沮丧所能贴切形容的。一种在深层意识里被自我暗中设定的，预期的完美画面，能刺激神经元电荷浓度达到兴奋满足的想象荧幕，脑际不时隐隐流动索求的想念，如若突然遇到障碍，像今晚烟火现场失火之类这样的事。虽然在理智上能思考融通，能妥协勉强接受，但挫折与懊恼的情绪却无法被安抚疏通并引导，遂只
23、能任它盲目地溃堤，到处泛滥宣泄。“你一定要撑到餐厅开门你才要去，结果是别人都知道要早到排队而且是大排长龙，那你就守规矩跟着人家后面乖乖地排不就没事了，里面位置那么多早晚都会排到我们，你偏偏要往前面入口冲，说什么要问清楚预约的要不要排队，被笑了吧？我远远就听到一个胖胖的小姐跟你说大家都是有预约的，你没有被检举说插队就算你幸运了，还一再回头向我挥手，叫我过去也插队跟着你排在一起，你是要害我一起被骂是吗？为什么这样没有耐性？”周仙琴早已掀开棉被站在丈夫的床沿，比手划脚对着躺在床上以棉被盖住整个头的，这个被坠落烟火轰炸以至于伤痕累累的男人破口大骂，完全也不理会隔音效果很差的这一家低价旅馆其他房客是否会
24、听到。事实上是与此同时，房间走廊外就有小孩子在奔跑嬉笑，大人也在大呼小叫，较晚回来的房客还在寻找他们的房间。鲁为民躲在被窝里看见那一颗今晚夭折的二十四寸组合花式超大烟火弹顺利缓缓升空，于无风的海港堤防上，聆听着更为静息的潮水轻轻拍打着夜晚停泊的渔船，一大群人在离岸边不远的舞台四周，知足地对着夜空观赏各式花样的烟火，齐声惊叹。他们每个人的脸上映现着烟火反射的五彩幸福笑容，男女老少手牵着手，目睹着第二颗二十四寸火焰弹准时于脑际设定好的完美荧幕里，漫过那个生之喜悦的临界阈值，展现出各种前所未见，想象不到的声光绝美图案。有的如从单筒花柱里绽放出猎人和蜂鸟皆喜爱的，富含香甜花蜜的辐射状彩色小花;有的像彩
25、色繁星纷纷坠落，逼近眼前时又再各自令人惊喜地爆炸放射;有的形成爱心的图案，有的图形是笑脸。鲁为民看见海港内的水面映照着与夜空相同的画面，连退潮后裸露出浑圆卵石的海滩，也被照耀得明亮宛如白昼，不是地球所能出现的情景8冰冷的房间里依稀流淌着潮水冲刷海滩的声音，遥远的，微弱且不知方位，一波又一波。潮退时海水顺势带走沙砾，石砾彼此碰撞，发出了仿佛在水泥地上拖拉着一块塑胶防水雨布，或是手掌相互摩擦的碎音。塑胶雨布突然着火，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气味。这个廉价的旅馆空调十分怪异，即使已将墙壁的风速调节扭完全关闭，未再听见风扇的声音，房间里一段时间后仍然冰冷无比。每一夜，鲁为民与妻子入睡前都会彼此牵握一下手
26、，似乎两人默契地做这个动作，才可保证一日下来共处心情的和谐而能安心地入睡。今夜，或是应该说，凌晨，鲁为民耳际听到乏力的浪潮声，无法确定在何处。黝黑的夜空星月不见踪影，这酷寒的潮水声，夹杂着塑胶雨布烧焦的臭味，由四面八方渗进房间，从房门很明显的缝隙，从静寂的冷气孔，浴室随时有可能飘入二手烟的抽风孔，甚至是外面都是丑陋铁皮屋景象的，已然被完全密闭的落地窗角落，分不清是汽车不眠的呼啸，还是疲弱的潮水退却后慵懒地思虑着是否还要再推向前鲁为民于如此失眠的凌晨，昏昏沉沉的知觉中寻找着妻子骨瘦如柴的手。在这世界仅仅只剩下潮水声与焦臭味的全然冰寒暗夜，鲁为民也寻觅着那个高空烟火美丽绽放的画面;但他看不见堤岸，
27、看不见渔船，看不见拥挤的群众，只看到在空空荡荡的体育场，自己一个人在四百米的跑道上，一圈又一圈，慢慢地走着，慢慢地要睡着了“嘭！嘭嘭！”有人用力地敲打鲁为民与妻子的房门。他们从睡梦中惊醒坐起后还弄不清楚是什么状况。“谁？什么事？”鲁为民朝着房门大声吼叫。“Sorry！”一个走近门边的男人回答，但语调不像是外国人。还惊吓地坐在床上的鲁为民与妻子现在知道是因为有人晚归敲错房门。鲁为民起来看了一眼手机，凌晨三点十分，两人上完厕所就又躺回床上。不消多久，周仙琴主动在被窝里紧抓着她丈夫的手。9晨起掀开落地窗的帘幕，窗外金灿灿的阳光冲洒进来，一切变得光耀明朗。失眠睡过头，头昏脑涨，饥肠辘辘，他们现在只担心
28、错过楼下的早餐时间。知道是这样的廉價旧旅馆，心里本来就不对早餐抱着太大的希望，两人重视食物自然的养生口味，在简单的自助式取餐台上，能挑的果然没几样。鲁为民与妻子找到一处靠中庭残败花园窗户的位置坐下，因为仍在冷战的复苏期，用餐时两人保持沉默不语。“没睡好，唱歌唱太晚了啦昨天晚上的烟花好像怪怪的呢！”就在相隔两桌的左边位置有两个年轻男女在交谈。鲁为民听出那男生说话的音调，即是昨晚半夜，也就是今早凌晨，误敲他们房门的人。“真不知道这一趟来做什么？”周仙琴拖着行李箱走出饭店时丢下这一句话，鲁为民背着大包小包跟在后头。“咦？那不是昨天晚上那个男人吗？”经过火车站时，鲁为民看见坐着小电动轮椅的男子在大厅等车，周仙琴主动过去和他打招呼。“昨天晚上我错过班车了。”全身还是穿着黑色衣裤的男人羞赧地说。他的黑色鸭舌帽还是压得低低的，让人无法看清楚他的脸孔，而左胸白色上衣口袋里依旧装着手机。“你这么辛苦地千里迢迢跑来看烟火，结果昨晚的燃放是失败的，你会不会觉得很后悔？”鲁为民问。“什么？是失败的吗？我没发现啊！没关系，我自己一个人很自由，走到哪里就玩到哪里，随遇而安啦。”黑色衣裤的男人回答着。鲁为民与妻子目送他进入检票口后，两人走向停车场，手牵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