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的父亲父亲在世时，我与他并不亲近；而当他去世后，我却越来越多地回忆起他。回忆带给我温暖，又使我悲哀一父亲生前是个教师。大概由于职业的原因，他在孩子面前总是严肃的，我们绝不敢跟他撒娇。小时候，有一次我到池塘刷洗完筲箕，从他身边走过时，他要看一看。他一次次地指出我没有刷干净的地方，要我一次次重新刷洗。这件事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让我隐约觉得：做好一件事情不容易，要认真、要有耐心才行。父亲极重视督促我们的学习。如果发现我们贪玩，他常常会发怒，有时还打骂我们。母亲常提醒我们说，快做作业，一会儿“老虎”回来了要整你们！到镇上读初中后，我每星期回一次家。他必定要检查我的家庭作业，在上面签字作为记号。哪一
2、周做得少了，他就会责问。星期天和寒暑假的晚饭后学习成为“定律”。油灯下，他专注地看书，思考，演算，似乎忘记了时间的流逝。而我不久便瞌睡了，头如鸡啄米一般不时碰到桌子上。听到响声，他就呵斥我。我清醒了些，支撑着再学习。可好景不长，我很快又困得头碰桌子，这时候，他才极不满意地叫我去睡觉。而他还会把瞌睡少些的哥哥留下再学一会儿。我爬上床很快就睡着了，竟不知道父亲的灯光什么时候熄灭的一年四季，每天晚上，他都这样。父亲近 50 岁时，早已是国家一级教师了，而他却令人惊奇地报名参加了自学考试。他想系统地学习中文专业知识，以便退休后写写文章，当然也想获得大专文凭。在文凭方面，他有隐痛。这源于他人生中所受的挫
3、折：他从小就爱读书。但家里条件差，他就在课余时间上山割茅草换钱做学费；大雪天没鞋子穿，他竟赤脚上学。磕磕绊绊地读了三年私塾、六年小学，因成绩出众于 1956 年 9 月被保送到黄陂师范。在校两年，他才华更长，人称才子。可是在毕业前夕，因在“大鸣大放”运动中说农村饿死了人，而落了个“不毕业，不分配，遣返农村劳动”的结果。务农一年后，父亲当了民办教师，1962 年才转为公办教师。几十年里，他日夜不忘学习，虽自学语文、数学方面的知识到相当程度，但手里终究没有一张文凭。也许是由于我在参加自学考试，他在 1990 年也毅然参加了。他一板一眼地学习，赶考，真是个虔诚的老学生。使我吃惊和惭愧的是，他有时竟和
4、我讨论一些问题！当他平静地问我问题时，分明已把我当成一个大人，而我却总以为在他面前，自己永远是一个无知的孩子！每门课程，我只图及格而已，哪像他那样认真地学过？哪里能给他透彻的解答？一时间，我竟有些慌乱，只能支支吾吾地说几句，而他执著求学的精神却已经震撼了我的心灵！二总以为父亲是坚强的、健康的。一旦情况有变，则令我这个做人子的悔不当初。1991 年 10 月 30 日中午，表弟学武找到我，说我父亲病了。我慌忙跟他走，在马路上就看到了躺在板车上的父亲是表弟拉他来的。他面容憔悴，抬眼望了我一下，眼神中有悲哀，无奈，求助？这是我从来没见过的眼神！我蓦地感到有一团冷气裹住我的心，并且直沉到脚底。我拉着板
5、车往医院走，阳光像针一样刺在身上，我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谁能救我父亲？谁能救我父亲？我悔恨自己为了躲避繁杂的农活和苛刻的父亲，连星期天也不愿回家，哪知父亲竟病倒了！而四天前，我还见他去参加自学考试！后来我听说，那天一大早，他犁了九分田，没吃早饭。他在考场上已经不舒服，晕晕沉沉地打过盹儿。回校后，到小诊所看病，当感冒治疗。而他还坚持上课，结果晕倒在讲台上！经检查才知道，父亲患出血热，已到休克期，身体极度虚弱。镇上医生想方设法疏通他的大小便，连大黄都让他喝了，结果令人失望，他竟开始便血了！医生急了，父亲也大觉不妙，这时候我们才决定让父亲转院。我想，如果直接到大医院治疗，或许结果会有所不同。到市中心
6、医院治疗了两天，病情进入多尿期，我满怀希望地等着他康复。不想在第三天，他并发颅内大出血而无法挽救！临终，父亲已不能说话，我看见他流过几次泪。是的，他的人生有太多的辛苦和遗憾，这世上，他还有太多的牵挂，死神来得太突然、太无情！我没有流泪，却深深体味到了人生的悲凉和无奈。在死神面前，生者显得多么无能和弱小！我眼睁睁地看着父亲的生命逐渐衰微，却不能留住他！办完丧事，我心神恍惚地回到学校。看到父亲骑了十多年的那辆自行车，蒙上了一层灰尘；睹车思人，我不禁悲从中来。世事难料啊，父亲已长眠于地下，我再没父亲了！三父亲在世时，我并没觉得他对我多么重要。我厌烦过他的絮絮叨叨，反感过他的吼骂，恨过他与母亲激烈的争
7、吵。由于文化上的差异以及性格上的冲突，父亲生气时暴跳如雷，母亲决不相让，他们吵架时有些歇斯底里，近乎疯狂。我只能躲在一边气恨。我感到耻辱，感到人生灰暗。他们真是一对冤家！要想他们不吵架几乎不可能，恐怕只有死掉一个，这个家才得安宁父亲真的死了。家里的确安静下来了，安静得使人感到凄清。我的心里没有欣喜，只有悲哀。我怀疑他的死与我当初的诅咒有关。那么，我是有罪的！这种想法，我从不敢跟任何人讲。我又安慰自己，死神是残酷的，同时也是仁慈的：父亲吃了一辈子苦，活得太累。死对于他或许是一种解脱吧，上帝请他到另一个世界去歇一歇。我们活着的人，应该坚强地活着，这正是他所希望的还记得我读师范时，父亲给我写过一封信
8、。那时我往家中写信不多，写了也多半写给姐姐收，觉得亲切。虽然心里也觉得该给父亲写，以示孝敬，但自以为同他难于交流，所以大概只给父亲写过一封短信。父亲很快就给我回信了。收到他厚厚的信，先是惊喜：我没想到严肃的他会给我回信；然后有点骄傲：因为信封上的字工整美观，他是懂得书法的；拆开一看，更是吃惊和感动：五六页文字，都是楷体写的，竟没有一处涂改的痕迹！这样写信，需要多大的耐心呀他先说我的字比以前退步了，又说能想象我的手头不如同学们宽裕，他与母亲商量过，说卖了麦子就给我添几件衣服家常之后，写了几页教我刻苦学习、谨慎做人的道理。当时我在班上任宣传委员，他鼓励我注意锻炼自己，特别叮嘱宣传的文字材料要请班主
9、任审阅，没有政治问题才能采用。我那时想，父亲在政治上吃过苦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如此谨小慎微，小题大做，可悲可叹！班干轮流做，任期只一月，从未见别人那么谨慎；而且谁又会那么重视我们宣传的内容？况且我也有自己的判断力呀！他最后写道：你以此为锦囊妙计，不解时翻阅，不可示人。切记切记！这封信我看过几次，每次都有一些感动，同时也有点嫌他婆婆妈妈。现在我才明白，爱之深，才忧之切呀！难道深沉的父爱注定当时难懂，而非要用一生去领悟吗？当我遭遇命运的风雨时，为我撑着雨伞陪我跌跌撞撞前进的人，是父亲。他为我操心、为我安排，21 年后，离我而去，而我给他做过什么呢？我只为他做过一碗他并不喜欢吃的炒面！那是一
10、个炎炎的夏日，父亲到镇上学习，中午无处可去才来到我住的集体宿舍里。我炒了一碗面，他慢慢吃下去了。他要喝水，我到隔壁老师家去倒了一杯给他。他没享受过我对他的一点儿回报！我和他最后的相伴，竟是他住院的那十来天，竟是看着他痛苦地忍受病魔的肆虐，看着他痛苦地离去！我又想起了另外的一组镜头：夏夜，稻场，父亲和我，倒在谷堆上睡觉。呼吸着稻草的味道，头顶着遮夜露的薄膜，一觉到天亮，多么幸福有一次，和父亲一起赶路。他在后面突然说，走路要抬头挺胸，不要低头哈腰！要拿出男子汉的气魄来！这何尝不是父亲对我人生的教导？他的人生，是我的一面镜子。他只活了 51 岁，从未腾达；任教 32 年，广有口碑。他昔日的学生一群中年人，在他去世五个月之后的清明节，到他墓前立碑，纪念他们的肖老师。这事在我家乡被传为美谈。他凭良心、凭真才实学做事，以真诚、淳朴待人，奋斗一生，奉献一生，是值得我仿效的。父亲给我的，也许不是最好的教育，但他的爱，是深沉的，是我永远不能忘记的。多少次在回忆中重温父爱，我恍然觉得，父亲一直陪着我，只是换了一种方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