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潮间带王占黑一我常常觉得,这世上并没什么真正惊心动魄的事情。历史的一波三折,完全可以被拆解成更多的一波三折,最后渐趋于平。这是从几款不争气的理财产品中悟出的,将年化走势缩小了看,每日的跌跌涨涨算得了什么。我甚至敢说,人的生活也绝不像大多数传记或采访所呈现的那样,总有什么至关重要的转折点,什么不可逆的巨大影响。戏剧可以被提炼成两小时,活着不行,上天没空为谁勾描过于工整的曲线,你得一秒一秒地熬,迎头等着各种事情自然而然地出现,消失,再出现时,你得毫不尴尬地继续望着。比如拗分这件事。长相不够凶狠的少年大多碰到过,场面并不紧张,更谈不上暴力,也就不足以践踏少年最珍视的尊严。无非是一个年纪或身高略胜你一
2、筹的人走过来,不大声地说一句,哎。你一眼认出他是附近哪个小区的,甚至想得起他好赌的父亲在乱糟糟的阳台上抽烟的样子他比他父亲嫩多了。你看他一眼,他身后的人紧跟着说几句,哎哎。于是你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五块或十块,他伸手接住。这过程如同一场熟悉的交易,干脆利落。你从对方手里买到了一样东西,比如他们收到钱后反馈给你的满意微笑,比如他拍拍你的肩膀,比如他问你一个问题,交女朋友了吗。再不济,至少买到了一段时间的庇护。一次如此,往后大多如此。他们从不翻我的书包,也就不会知道,我摸口袋时甚至会产生一种优越感,觉得自己在大发善心,家人喂养我,我分一点给街上的混子。但也许他们感到这种难堪了,所以愈发少地说笑
3、,走过来就伸手,而我迎上去就给,默契十足。从来这样,没什么校园欺凌,也构不成心理阴影。比如单亲家庭这件事。小学几年级,我记不得了,思想品德老师毫不忌讳地当堂提问,哪些同学的父母离婚了。教室四面都有人毫不忌讳地举起了手,甚至有人很激动地站起来抢答,老师,我我我!其他人非常新鲜地看着,就像看一个被国旗下讲话表扬了的人,看一个率先解出难题的人,静候老师宣布:你答对了。我同桌也举了手,下课后她说,我奶奶想要孙子,我妈妈不想要,我爸爸做不了主,我就跟我妈过。我明明没问,她还是讲个不停,说她心里更喜欢她爸,他肯花钱给她买球鞋,买蛋糕,最重要的是,他对成绩的要求不严。我没打断她。她一边讲话一边喝酸奶的样子很
4、好看,酸奶流过她的下巴,因为太浓厚而停住了,刚好覆盖一颗黑色的痣,像小山上落了雪。然后我说,我也和我妈过。她骂我:那你不举手,敢骗老师!她是个好学生,什么委员吧。我忙解释,不知道离没离,但他们真不住一起。她哦了一声,上课铃响了。我打算下课再告诉她,我爸在牢里,虽然我不懂原因,妙华不说,我从不问。但我第一次花了整整四十分钟去想象一个男人,打架、放火,还是偷窃,高大威猛,还是猥琐恶劣。铃一响,同桌冲了出去,我才想起饭点到了,再无可讲。有些事发生了,有些没有,一切都是这么自然。就像当我要填初中新生家长信息表而真的问起时,妙华说,空着,不用写。我也并未追问。比如妙华的再婚。邻居们常说,妙华靠男人的钱养
5、活自己,我靠妙华的钱长大。我想她们应当把话说得更敞亮些,男人养活了我。我记不清这些年来过多少男人,分别长什么样,反正各取所需,不必感恩戴德,在这一点上,我和妙华总是有心照不宣的默契。小时候我在一个房间,他们在一个房间。后来我住校,他们在家,进进出出,偶尔打个照面。有时妙华身上会多出一样东西,手镯,项链,或是新烫的头发。有时家里会多一样东西,不实惠的水果篮,DVD,按摩椅,或是被修好的热水器。男人们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在家中留下印记,或早或迟,又会被下一位的印记取代。在邻居眼里,这不过都是钱的印记,因此她们留意着同妙华行走说笑的每一个身影,讨论哪一位来得勤,哪一位出手大方。而我只当他们是水在墙上的印
6、记,终究要蒸发的。除夕夜,谁也不会出现,家里永远只有两个人。她负责烧,我负责吃,我放鞭炮,她负责看。这些年来,我对妙华情感上的关心,就像过去她对我的成绩一样,从不指望突破。可是这个冬天,她超常发挥了。两周前,我说起按最新的排班表,除夕可能回不来,妙华说不要紧,小厉陪我,然后宣布了她的决定。我在电话那头由种种情绪所引发的失语,被妙华以平静的口气打了一记闷拳而消散。她说,超超,你饭碗有了,房子也摇到了,我不欠什么了。我匆忙挂下电话,怕自己再不识趣地说些看似理智的蠢话,当即命令自己积极畅想一番,可以的,从此她可以像别的女人那样,因为男人的出轨而哭泣或控诉,反复犹豫要不要冒着风险再生一个,她可以把喜糖
7、一一送到邻居面前,不经意露出戒指,一洗多年的指指点点。尽管,小厉只比我大了十岁,也就是比妙华小了十一岁。二我只见过小厉一次,是在我的卧室。上个月吧,临时回家找东西,妙华正在灶间忙碌。开水呜呜响,夹在碗柜缝隙的手机播着电视剧,“皇上、皇上”地喊着。我脱了鞋进去,见到书桌前一个深深埋头的背影,肩不宽,背不厚,勉强撑起一件灰白色羽絨背心,如同见到另一个自己。我停住,等那个“自己”转身,发现他前额微秃,双腮略鼓,显示出更为老迈的正面时,我竟寻回了一丝喘息的余地。他站起来,你好,厉建彬。头一个字发音黏腻。我伸手,田于超。脑中浮现出那个曾被邻居们火热讨论的男人,湖南人,年纪不大,在快递公司上班,坐办公室的
8、那种,同妙华好了小半年,在她的情感中实属难得。我和小厉相对站着,似乎都想要从这个房间里退让出去,而妙华倚着门框笑道,已经认识啦。小厉点点头,加个微信?他将手机留下,把妙华的围裙系到自己身上,走了出去。妙华问,来拿什么?我说,考单位的编制,要复印毕业证书。妙华就从床底拉出两只纸箱,一边翻找,一边说,我洗菜,小厉烧菜,他喜欢烧的。我点头。那片亮着的屏幕渐渐逼近,定睛看时,我脑中被激起一个久违的游戏 ID,双木三刀,以 0808 结尾。高中沉迷魔兽那会,我常常碰到这样一位高手,头像是穿 8 号球衣的科比,定格在二零零六,湖人对太阳,经典绝杀,王者的头颅当年还很茂盛我愿意相信,我们早就认识了。妙华掸了
9、掸身上的灰说,蒸了玉米,你先去吃,我再找找。灶间的辣椒气味冲得人无处可躲,我几乎是忍着眼泪对小厉说,加了,你通过一下,叫鱼潮。他转头笑。我愿意相信他也将认出我来。第一次注册虚拟账号后,我再没改过名,头像永远是那只戴透明浴帽的翻盖垃圾桶,盖翻到一半,撑破束口,像快窒息的人头,初二暑假在家拍的,用我人生的第一支手机,那时叫小灵通。小厉冲着锅问,你在工业园上班?不回家住吧。我点头。他笑道,吃过再走,正好尝尝我的手艺。排气扇呼啦啦地在我和小厉的头顶响起,空气浑浊,刺鼻的香料令我清醒又迷困,我感觉两个人时隔多年再次跨入同一战壕,赤手空拳,乌云密布。然后我说,我吃不了辣,先走啦,游戏闪退。我不清楚妙华看上
10、小厉什么,照邻居们的说法,妙华的眼力一向是不行的。所幸看上妙华的人眼力也不一定行,因此这些年来,妙华孜孜不倦地将自己投身进去,有时一手好牌打成垫底,有时手气极差却能全身而退,浪里来去,并未落得满地狼藉。好了伤疤忘了疼的脾性,让她看起来过于轻松,身心皆不像近五十的人。可是这种微弱的年轻,到了小厉这里又毫无优势,小厉能看上妙华什么呢。我想不出。毕竟活到二十五岁,我还没正经谈过恋爱。最近的一次,确切说,距离恋爱最近的一次,是大学毕业前。那天我走进食堂,被一个年轻女孩拉住,你愿意参加新生舞会吗,她望着我问。据说她是被一时兴起的室友捉弄,下一个进门的人只能连带被捉弄。我说我没有礼服,她说她会准备,于是我
11、被拉进小树林练了两个星期的基本步,并等来了一套毫不合身的行头。当天她看起来挺后悔的,疏于理我,也不主动和别人打招呼,也许是我实在太拿不出手了,方方面面。可我觉得她自己也挺一般,身材比较松散,长相比较模糊,某种程度上,这和我们的穿着十分一致,平庸且廉价。两个小时内,乐曲不断,她看着我的时候满是煎熬,望向别处的时候满是遗憾,我明白她不尽兴,可我无能为力。几周后,我去还洗好的衣服,她说,拖这么久,老哥,你不会想叫我还你一次毕业舞会吧。我说并不,没及时是因为面试。事实上,我没想参加任何毕业活动。她又问,那工作找到没。我说找好了,在老家。她说,那就祝你也能在老家找到女朋友吧。说完谢谢,我们再没联系过。直
12、到去年,我在同学朋友圈的婚礼照片上见到她,去当伴娘,比以前好看很多,不知道是不是修过。除此之外,我认识的女性只剩下妙华和邻居了。阿姨们向来亲昵,总是超超、超超地叫着,夸我懂事,也借机打听我家里的事。近两年,她们开始频频暗示我,超超,你也要抓紧了噢。这件事我仔细考虑过,发现要么是喜欢,要么是需求,否则生活中并不必要。小厉对妙华属于哪一种,还是如邻居所说,小白脸碰到老女人,一开口,能骗几钱是几钱的那种?在被骗钱和骗感情的大循环里,妙华这辈子的损失可以说是一半一半。三妙华上一次结婚,是二十一岁半,小姨婆告诉我,那始终被娘家认定是一个骗局。但妙华不承认,也就始终没能与娘家人和好。照姨婆的说法,镇上的年
13、轻女孩碰到大篷车歌手,听不进劝,是常有的,但头脑发昏,直接跟着走了的,少有少见。等到大篷车散伙拆账,一场群架,几块红块砖将人拍废,妙华的靠山就进去了。消息传回来,姨婆叹道,我晓得,不听命的人,命是不会顺的。那时我还没断奶,妙华去婆家,婆家不收,回娘家,娘家不认,她接下姨婆半夜送来的一叠钱和一只手镯,进了城,从此单过。往后的事,姨婆不知,我也记不清了。但她说忘不了我那些咿咿呀呀的回答,漏雨、晒月亮、被人赶出去之类,害她掉眼泪了。而我忘不了的是另一些零散而快乐的地点,酒店,超市,洗浴厅,养老院,百货商场,以及别人宽敞的家。妙华在哪上班,我就去哪里找她。放学后要去的地方,大概是我认识世界的起点,认识
14、到世上有很多个妙华,很多个我,还有很多个我和妙华的生活中不曾有过的角色他们不是在家里,就是在离家的路上,他们总要回去的,但妙华和我更喜欢外面,酒店的马桶干净,商场的冷气充足,澡堂的热水器从不会突然跳闸,一切都比家里好。我渐渐看懂妙华对这类工作的偏爱,她擅长清理打扫,也擅长把各种物品走私回来。自从固定于几间酒店,一次性生活用品就渐渐占据了家里的大小抽屉。我想妙华的朋友大概也是从这些地方带回来的吧,他们来了又走,如同对待他们的酒店。我就像一只蟑螂,一只蚊子,静静停在房间的角落,什么都听见了。我听出那些情愿把钱花在妙华身上的人,过一阵就会把钱花到别人身上去了,也听出妙华把钱借给那些声称手头紧的生意人
15、,人就跑了。她再去跟别的生意人借,就等于又有人把钱花在了她身上。似乎她总会搞砸,又总有办法消化。好多次我开门,妙华在客厅里哭,我倒一杯水,她喝完,就开始骂人。无需谁来多嘴,骂一会,她就好了。不忘补上一句,姨婆问起,什么都别说。这样的下午并不少见。也有过偶尔几次,她坐在客厅里笑,超超,我们要搬家了!最后仍是伤心下午的情景再现。直到高中毕业,我勉强挤进二本线,妙华快乐极了,夸我给她省下一笔大钱。半年后她买下这套二手的两室一厅,对着房产证大哭大笑。她说,超超,等你毕业,我再给你攒一套,讨老婆用。最近想起邻居的话,我才反应过来,“也要抓紧”的意思,是妙华在和我赛跑。可她们不知道,妙华只有为我铺好了路,
16、才肯全力为自己冲刺。我曾在电话里问起,不怕又叫人骗去?妙华说,有啥好骗的?房子摇到号了,交完,我身上一分没有。我表示受之有愧。妙华笑,这有啥,你的事我解决,你负责解决你小孩的事。那你的事谁负责?我问她。她顿住了。许久再开口,话又绕回去了,有经济适用房就好了?赚钱换套大的,不要叫对方娘家人看不起。说得好像要结婚的人是我一样。这次,妙华依然没有娘家,姨婆死后,她再没回过镇上;也没婆家,小厉说老家早没人了,不知真假。这倒给了她最大限度的自由。她说,什么照片啊,酒席啊,统统不要。她只想去上海,跨一个美满的新年。至于会选择外滩还是豫园,我没问,只告诉她,元旦我要值班。意思是不会来打扰二人世界。但妙华主动
17、叫我请一天假,她说,喜糖要当天带到,叫姨婆开心一下。我答应了。姨婆的坟在镇外的竹林里,靠近余杭,据说那是她丈夫的老家。于是我买了一张去杭州的火车票,妙华也将开启她的蜜月之旅。候车时,我看到妙华发了一条朋友圈:2020,新生活!配的是家门口一树新芽。我想,春天来得早了点。四火车上挺挤的。今年春节早,很多人开始拎着大包小包返乡了。包里藏着棉被,藏着小孩,竟然还有藏着一棵半人高的树的。老头护着箍桶在狹小的过道里边走边喊,让开让开,碰坏我的发财树,你们赔得起吗!众人明明在言语上吃了亏,却叫这滑稽的场面逗笑。有好事者故意撩拨顶上漏出的叶片,好说好说,借我也发发财嘛!被老头打了手背。我拎着妙华吩咐的各色供
18、品,松糕,酱鸭,自制腊肉,还有喜糖,踏进车厢的一瞬间,也成了返乡的一员。陌生人十分自在地拍我肩膀,小兄弟,这腊肉几钱一斤,仿佛我若指个地点,他还来得及下车去买似的。那棵树最终停到了我对面,结实的一声,箍桶落地,我的脚尖隔着鞋面触到一丝冰凉,立刻缩了回来,树冠刚好挡住我去看老头的脸。他旁边坐着一男一女,各玩各的手机。我旁边则是一位戴金项链的光头大叔,一落座,大呼挑错日子,乘了部农民工专线,然后开始讲电话。四下吵得他像在演哑剧,手脚钳起,表情总是卡在一个“啊?”字上。发车后,车厢渐渐安静,一些本地人不得不随之听到了事情的轮廓:光头刚出门,老娘就发热了,父亲要他带老娘去医院,他显得非常急躁,不说自己
19、回不回,只反复质问明明早上还蛮好,怎么吃过中饭就发热了。兜来兜去,人们渐渐听出他常年和父母同住,而父亲腿脚不便。他说话时,金项链一直在太阳底下发光,头顶也有个神奇的光晕在晃,挂掉电话,嘴上仍旧骂骂咧咧。直到发财树旁的年轻女人用北方口音问起,真的要回去吗?我才明白她身边那位专心玩手机的年轻男性,不过是同我一样的毫无关系的路人。我立刻想到了妙华和小厉。他们会被人猜出是一对吗,会尽量避免被人看出有什么关系吗?我想不出妙华会用怎样娇嗔的语气对小厉说,不要回去了嘛,然后被厌烦且粗暴地打断,火车都开出了,怎么回去啦!我突然想问妙华,出发了没,但没点开手机。她给了我房子,我不该过问什么了。很快,光头又接到了
20、一个年轻男人的电话。他的听筒开得比免提还响,车厢愈发安静,所有人都在等着听他的后续。光头说,去问你妈借。并反复强调自己在外地,不知道对方要用车。而对方不容辩驳,坚称让爷爷转告过了,明天一早必须拿到车钥匙。光头抿紧嘴唇,一时说不出话,这叫我意识到不去打扰妙华是明智的,甚至是慈悲的。此后半小时,光头反复打给大哥,还是没能协商好代送老娘去医院的事。又打给酒店,要求提早退房,却与客服争执起来。我在他愈发急促的语气中感受到结成块状的愤怒,整个车厢都感受到了,只他的小女友还没,反复说着要买皮衣什么的,丝毫得不到理会。光头的话破碎凌乱,不妨碍车厢里的耳朵知道得越来越细,他团购了周末酒店,违约退订,房费却不能
21、退。车票改签,已错过了规定的时间。电话来来去去,像一次次定点密集轰炸,光头以机关枪式的凶狠口气回击,却显得节节溃败,颅顶冒汗,面部扭曲。而在电话的间隙,女人若无其事地划着网购软件,反复声明,皮革城是一定要逛的。我突然想起听到过光头父亲在电话里的一句埋怨,大冷天的,看潮有啥看头啦,发神经啊。我为他感到难过。我转而去想象妙华和小厉吵架的样子。妙华会让着小厉吗?小厉会当着众人面不给妙华台阶下吗?旅行总是很考验人和人之间的权力分配,我从不和同学同事一起出游,化解冲突的最好方式,就是不去制造冲突。小时候和妙华去过几次近郊,都是她提议的。遇到要做选择时,我说,随便你,她说,我都行,我们就点名点将来决定。可
22、是光头没有机会决定了,他面前的每条路都和他背道而驰。发财树老头试图安慰,老弟,出来了就好好享受,人嘛,样样都要管,是管不过来的。光头顺着这话,扬起的无名火渐渐衰弱,化作一摊苦水,不是我要管,是样样事体倒逼进来,有啥办法?不出来是坐牢,出来是受罪,有啥讲头?广播响起,他从包里取出鸭舌帽,抹掉汗,盖上自己的光头。年轻女人继续划着手机。海宁到了,发财树、光头和他的女伴,在站满人的过道上杀出一条小缝,依次从车身剥落。空气沉静了些,叶子留下一两片,喧嚷之间,空出的座位又有新的乘客进来填补。我暗暗希望光头能看到他想看的潮水。否则,我想不出他要用什么样的心情原路返回。这时妙华发了一条,你到了吗,我要出发啦。
23、我看了看窗外,景致与家附近无异。同为一小时左右的车程,妙华向北,我往南,我感觉自己正在进入一场与人分道扬镳的仪式,每朝前一寸,身后就断裂一寸。五小学暑假,妙华带我坐火车,转汽车,到镇上停下,她放我在姨婆家东面的菜地里,自己就先走了。姨婆家西面是外婆家,我从没进去过。听到过几次泼水和对骂,但不懂两家在吵些什么。后来我在电视剧还是地摊杂志上看到了什么过继,什么白养,什么倒贴,觉得熟悉,并没找谁细问。譬如一道白天解不出的数学题,忽然在梦里解出了,似乎也没有讨回作业本重写的必要。从那时起,我悄悄观察姨婆和妙华,年纪越长,两个人就越像,瘦小的身材,眼睑下的黄斑,说话时故作轻松的语气,走路一定要拉着我,以
24、及千方百计向对方隐瞒自己的事。比如妙华的丈夫何时出狱,何时离婚,妙华不说。姨婆来套我的话,我一问三不知。她就骂,一个屋底下,你妈的事你一点不上心!我很委屈,连第一集都没看过,你让我怎么讲第十集。姨婆笑了,就给我讲大篷车歌手的故事,唱“年轻的朋友来相会”,跳“路灯下的小姑娘”,讲了几句,她手一甩,算了,都过去了,还讲来做啥。于是我永远只看到第一集。比如姨婆晚年的病,她瞒着妙华,妙华又因我住校,也瞒着我。腊月里,镇上来了一个电话,妙华去了一趟,几天后,她给我打了电话,姨婆从此在我生活中消失了。譬如床底下少了一样旧物,本不占地方,也就谈不上有多舍不得。隔出半年,我陪妙华回去,走进竹林,我恍然想起,也
25、曾有过这样一个女人带着我,大包小包,兜兜转转,停在一块石碑前,菜肉摆好,倒酒,点香,烧纸。那时姨婆低着头说,看一眼噢,阿姐头当年送出去,现在小囡送回来了噢。她叫土里的人别哭,自己却哭哭啼啼。要让一些土、一些灰去代替一个人,在年幼的我看来毫无道理。我只能朝天看,竹林茂密,像一阵箭雨倒插入土,很牢固。如果地里真的有人,他们应当会为此而受苦。这次从镇上走去竹林,沿途几乎无法相认,粉笔小路和零散的矮房子隐没了,两三层高的小红楼成群出现,铁栅栏,玻璃房,处处力求同城市一样的工整。游戏如果进错一个房间,后面的体验会完全不同。当我没能从姨婆家后院出发,穿过小树林,沿着一条往南的溪,而是自一堆破屋乱石中钻进竹
26、林,就再也无法找回记忆中那些字迹模糊的土堆。我感觉竹林在缩小,竹子变得稀疏,冷风一吹,要去的地方凭空消失了。我犹豫着要不要打扰妙华,甚至想随意找一处石牌,把好东西大方留下,乡里乡邻的,也算完成任务了。可转了一圈,什么都没找到,只好先回镇上填个肚子。这时节,外乡人开的饮食店大多歇业了,只剩几家规模稍大的本地飯馆,门外还挂着征订年夜饭的广告。手提一些俗气的特产,若被问起,总不好直说是要献给死人的,我便把东西放在门厅。走进去,靠窗坐下,几十张圆桌空无一人。直到酒水柜前的人发现了我,喊道,自己过来点菜噢,看啥吃啥。我听这声音,平心静气,不像招待人的喇叭,倒像竹管里吹出来的,总觉得有些耳熟。渐渐走近,那
27、面孔迎上来,我们几乎同时在彼此脸上识出了一个只有彼此能识出的印记。那人说,你是,叫斌斌还是超超?我看着点菜板一角的“德红酒家”四个字,想起了这个叫阿德的人。六有过一个伤心的冬天,及要谈婚论嫁时,对方跑了,妙华人财两空。此后很久,我家没来过新的客人。妙华成天躺着,不做饭,不出门,哭哭笑笑,很快耗完了一个春节。那日我放学,见到家里难得地敞着大门,她和一个陌生面孔坐在客厅里聊天,吃着瓜子,看看电视,有一句没一句地接着,好像是关于剧情,也好像是关于共同认识的人,大大方方,十分沉静。此人穿着考究,衬衫外面套一件背心,挺括长裤,皮鞋在门外工整地等候。两个人见到我,妙华喊了一声,超超回来了啊。她晓得我不喜欢
28、喊人,并不管我。我关上房门,外面依然清静,电视剧的声音时轻时响。中途妙华进来,说阿德买了桃酥,给我拿几块尝,我才得知这个名字。没过多久,妙华重新上班,每到休息天下午,阿德就称一斤点心过来,偶尔附几袋熟食。两个人很少进房间,阿德总是那一身套装,头发清爽,腰板笔挺,吃吃茶,聊聊天,妙华的情绪渐渐稳定。唯独一次,我回家拿作业,客厅没人,房门溜开一条细缝,隐约露出半截身体,一片黑色,以及掉在地上的背心。我冲出去,脑子里全是前一秒见到的黑乎乎的东西。很多年后,我看到高架的水泥支柱上爬满了野草,绵延的,须状的,仍感到一阵惊恐的熟悉。邻居们从未停止过侦察,而且,她们看起来比往常更兴奋,又更谨慎。而妙华的开门
29、,像一种底气十足的挑衅,让对手想近而不敢近,远观又不甘心。她们中有人沉不住气了,索性跑来问我。当头一棒,我被打得不知所措,于是我开始努力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阿德生得很白,个头高,上身宽阔,喉咙却很细,像竹管里来的,自带一种清凉的温度。我仔细听阿德小便,听不出是站着还是坐着;我跟踪阿德下楼,没见到转进公厕的一瞬间。很难相信这么近的距离内,我判断不出一桩大是大非。那时,学校要求所有女生剪齐耳短发,有人还没发育,正面背面都和男生无差,但无论如何只是乍一眼像,细看就恍然大悟了。可阿德让我摸不着头脑。正如我从没见过哪个叔叔能让妙华安心坐着,以聊天度过一下午,我也从没见过这样一个不知如何去称呼却丝毫不感到
30、危险的人:一位体面的男士,一位和善的女士,一个看起来绝不会临阵脱逃的相处对象。邻居们的猎奇渐渐在我身上发芽,我越看越看不明白,甚至梦到过阿德的身体,是漫画人那样扁平的,身上除了两个黑点和一个肚脐眼,什么都没有,阿德的气质是那样的气质。有一次,妙华临时出去,阿德照常带着点心来敲门。我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私自把人放进来了。阿德坐下,我说我妈过会就回来,然后泡了茶,一壶一壶地冲。阿德去完厕所,我也去了,马桶盖安然无恙,也对,这样有礼节的人,怎么可能像我这样毛手毛脚。我坐下来,看阿德的脸,白,长,眼角和眉尾上翘,下颌是一个清晰的直角。阿德打电话给妙华,问在哪里,何时回来,语气中毫无焦急,反而满是关心。讲
31、话的时候,好像有喉结在蠕动,又好像没有。我盯着阿德的裤裆,然后是阿德的腿,很细,裤脚管空荡荡的。我盯着阿德的背心,觉得从来不换,又好像从来不脏。在找不同游戏里找不到不同,失败令我难安。于是我跟阿德聊天,你叫什么,住哪里,上什么班。阿德的回答一板一眼,像对待一个成年人,使我感到平等。原来阿德老家也在镇上,很早就进城了,做餐饮生意。我又问年龄,属相。阿德讲,比你妈大一点,伊属虎,我属猫。我说我早就过了听猫被骗上树错过生肖的年纪。阿德却说,真的,我有一只养在家里,其他的散养在外面。饭碗还没伸出屋顶,十几只野猫就围过来了,野猫吃起来快,地上抢完了,就爬到我手上来舔,身上来舔,舔得我围裙上全是油腻。说起
32、猫,阿德就笑开了,我看到阿德的瞳仁以极小的幅度左右晃动,鼻翼轻微地一伸一缩,脑中便出现了这样一只猫,轻巧,安静,披着背心,远远立在檐上,分不清公母。我又问,你结婚了吗。阿德点头。有小孩吗?阿德点头,比你大一点。你小孩也属猫?阿德摇头,看你喜欢呀。我说那我选鱼。话题越扯越远。我从没想到,一个问题如果不能直截了当地问,就怎么也无法旁敲侧击地获取答案。最近这种感觉出现,是苦于不能当面问小厉,对妙华到底是真是假。成年人的忌讳是直来直往,而我当时太过急于模仿了。那天我问了很多问题,阿德总是点到即止,那副沉静的笑脸甚至让我怀疑,对方明明知道我最想问的是什么,却稳稳地守在底线,绝不主动向前。像压在石缝里的一
33、只老头蟋蟀,你出草,它不动,你只能一脚踢掉石头,但它知道你不会,你也知道,因为石头底下很可能还藏着红脚蜈蚣,甚至是蛇。那天阿德没等到妙华,我看着阿德起身,穿鞋,离开,始终没能踢开那块石头。我安慰自己,东西丢了过几天自然会出来,谜团也是。但很快,妙華找到新朋友了。大门紧闭,一切照旧,阿德再没来过。七老了以后的阿德成了一道开卷题。像整容失败的脸,不是皱纹,不是黄斑,是各处的劲道都用错了。下巴垂落,颧骨耸起,原本硬朗的轮廓被松弛的皮肤拉得模糊不清,五官陷落于膨胀的面颊,眉眼尤为挤兑,气势尽失她比妙华显老多了。我脱口而出一句阿姨好,瞬间在心里吓了一跳,明明从没把阿德当成阿姨过,而现在,她浑身都是阿姨的
34、样子了:穿着最普通的高领毛衣和黑色羽绒背心,微卷的红色短发,身形在虚胖和魁梧之间不定,成了另一款没有性别的人。阿德笑着解释,一见到,名字就在嘴边,可惜记性不好啦。我说没记错,是叫超超,便问起竹林的事。阿德说,前一阵搞郊外绿化带,靠马路的竹林全砍了,靠河的竹林划成好几段,用水泥马路隔开,她猜我只走了其中一段,等我吃好,要陪我一道去。然后推荐了几个招牌菜,荤素都有,我说吃不了那么多。这有啥啦,吃点酒就开胃了,我请客。阿德从身后选出一瓶黄酒,叫人拿去后厨温。我穿过包厢和门廊,见到了另一栋房子。和此前看到的小红楼格局类似,空阔明亮,院里有两个小孩蹲着玩耍,年轻女人陪护。墙上挂着全家福,正中心的中年男人
35、旁边,依然是微卷的红色短发,正式而保守的连身裙,体面富态的笑。见到这个也许叫德红的中年女人之后,我忽然想不起阿德原来的面貌了。找卫生间吗?年轻女人抬头,笑着给我指路。我走过去,见到附近矮棚里有鸡,有鸭,有不拴绳子的土狗。我在动物的叫声和屎味中放出一泡,抬头看了看屋顶,没有轻跃瓦片的身影。回来时,桌上已有几碟开胃小菜。阿德走过来,问合不合口味,又问几岁了,在哪工作,结婚没,就像当年我问她一样,简单且密集。我一一回答。我们借此扯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比如我上大学的那座城市,养老金的交法,镇上关门的小店,即将到来的春节,然后她问起了妙华,我猜到了这一步。我说我妈很好。话落定,心里仍犹豫着要不要多加几句
36、,关于结婚,关于结婚的对象,主动将话题引上某条猎奇的路线。阿德却问,怎么今朝来上坟?我頓了顿说,冬里没的。阿德讲,亏得你用心了。出了镇的人,除开清明,没几个想到要回的。自己来的?我说我妈在上海,过不来。阿德没有追问,只感叹,多少年没见了,见到也认不出了。我翻了许久,找出几张手机照片给阿德看。最近的也是夏天了,妙华穿着半身裙,齐肩发,刘海被风吹得很乱,脸笑得有点僵。那天我们走到桥上,远处是住别墅的人的屋顶花园,妙华说自己穿着小花,正衬大花,无论如何要隔空合一张影。阿德说,啧啧,真真一点也不老。我只好礼貌一句,德红阿姨也不老。阿德叹道,我是,没啥讲头,真真变一个人了。然后起身去端菜。虽是谦虚的套话
37、,我却觉出了她诚心诚意的失落。阿德端来一碗蛤蜊汤,菜齐了,我邀她坐下一起吃。她说,店里人都是午后一顿,晚间一顿,这时段不吃的。我笑,你是老板,可不是店里人。阿德也笑,这年头,老板莫不是混得顶差的那一个。我便问起是何时回镇上开的店。阿德说,人嘛,总归要回归家庭的,有了小孩,总要以小孩为重。你看你妈,不也是我便夸她孙儿成双,好福气。阿德摇手,养了一儿,就要准备好养一孙。旧年又添一个,还是男的,这下是开银行也不够用了。她说起儿子在镇上当民警,忙起来全脱手,我们就闲聊了几句她儿子办过的案子,传销、诈骗、老人遗产、婚姻纠纷之类。阿德突然说,当时你妈日子也是蛮难过的。我只当她说的是妙华独自带我的那段时间,
38、不愿多聊,闷头吃菜。阿德却跳了进去,再绕不出这个话题。她说,妙华的路子,人家是看不懂的。在牢里一直没舍得离,总觉得还有感情,出来了,见了面,反倒离了。人家都讲傻,讲闹笑话,我倒是蛮理解,人一定要亲自死心,才能真的死心。我愣了一会,追问这是何时的事。阿德说完,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我才明白妙华失魂落魄的那个冬天,并非为了某一桩感情。当逃兵的男人她见多了,怎么会毫无心理准备呢,她把自己锁在家里,是在犹豫更要紧的事情。但她一定不会找我商量,也不会告诉姨婆,她就这样一天天闷进被子,醒醒睡睡,想到想不动了,或许用点名点将法,逼自己做个了断。至于阿德是在这过程中,还是在一切落定之后出现的,我不确定。阿德只说,
39、落子无悔这种道理,从来不必别人关照,自己心里都是有数的。日近傍晚,客人渐渐多起来,阿德忙着招待。她的声音沉稳清亮,听不出过分谄媚,也丝毫不显冷淡,落落大方地安排好每一间包厢,每一桌散客,频繁在前厅和后厨走来走去,在客人和家人之间走来走去。我也开始喝酒,很少尝到这么鲜的菜。妙华的手艺一直平平,她不喜欢厨房里的事,厨房要一一摆开,她擅长的是收拾规整。我看了眼手机,才想起回复一句,已经到了。阿德坚持要陪我去。我说你忙你的,她说预订的都来了,散客让伙计去管。我们离开酒店时,她带了几包东西,一路走一路撒,我回头,已经有几只猫蹿了出来。我问她,你现在养了多少。阿德笑说,镇上的我都认识,不比家里的鸡少。我就
40、提起当年她教我选生肖的事。阿德大笑,选来选去,选了簿子上没有的,就过不上本命年了,吃不吃亏?我问,那你现在是选回来了?她说,我马上就轮到啦。我想了想,是鼠年。在熟人的陪伴下边走边说,周围随之少了一丝陌生,见到竹林时,我竟完全不觉偏僻,只像散步到了家附近的公园。阿德问我坟墓的位置,我简单复述了妙华的话,她领我几进几出,头顶的天色渐渐稀疏。很快,在最茂密的一片林中,我认出了姨婆带我去过的坟,然后是姨婆自己的坟,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阿德从包里拿出一束香,我这才想起,供品还在酒店门厅放着。只好点上三支烟,从口袋里摸出一盒喜糖,我对姨婆说,我妈叫我带的,你吃一粒,开心一点。阿德说,妙华结婚了?很快又说
41、了一句,妙华一直没结婚啊。我点点头。阿德又问,你妈在上海?我点头。阿德将香凑近烟口,一把甩亮,插进土里,白色细线从她的脚边升到腰身,渐渐散形。她说,两个人下了班,老是跑到厂办公室看地图,我讲要去大上海,上东方明珠,看外滩。妙华讲,要去川沙。我找了很久,没找到呀。妙华就讲,同东方明珠一样,也在浦东。我笑,你真想得出。妙华讲,川沙有一条妙华路,自己没有娘家,那条路就算娘家,要到妙华路上去开汽车,穿婚纱,放炮仗,还要给路上的人发喜糖。这句话多少年了。我用手机查了查,这条叫妙华的路细细窄窄,和此处的竹林一样,沿着一条河而动。我忽然感到快乐,仿佛已经看见妙华在这条路上走来走去,脸被西北风吹得发红,她的喜
42、糖撒在地上,撒进河里,像炮仗屑一样满。人们走过,没留意到小厉,只当是一个女人在拍电影,纷纷停下来看。妙华真真厉害啊。阿德说这话时,神情有些难以形容。也许是竹叶太密,也许是天色渐暗,也许她僵硬的面容早已不足以传达自己的情绪了。阿德问我讨了支烟,她一支,姨婆三支,风渐止,烟丝上逸。我总觉得她想说什么,但她什么也没说;觉得自己应当说些什么,又想不出要说些什么。我们的沉默,和土里的沉默,让竹林轻晃起来更像人的呼吸,它们沙沙,簌簌,如同第三个人在努力弥补言语的空白,然而一开口,又让空白变得更加明显。阿德突然打破了沉默,当时我以为小田会带你妈去的。我说,我妈离了婚,为什么不让我改名叫于超。阿德说,改不改掉
43、,你都是你妈和你爸生的。八阿德让我带鸡蛋腌肉之类的给妙华,还要开车送我去火车站。我说不麻烦,回程打算坐大巴。心里明白,为的是一种前后分割的仪式感。告别时,阿德提出加我微信。你扫我,我扫你?她这么说,我突然想起来,那天小厉并没有通过我的好友申请,我扫了码,他不通过,我这里便是毫无印记的,如同从没做过这件事。也许我和小厉的交集,只能在妙华的话语中产生,也许小厉根本不是那个我早就认识的游戏玩家。世上这么多人,头像和 ID 同时重合也不奇怪。我瞥了一眼门厅,东西还在,突然决定假装再次忘拿,希望阿德的伙计能在打烊时看到,悄悄带回家,然后带上返乡的火车,被陌生的同路人热情询问。在酒店里,在竹林里,我有些模
44、模糊糊的想法始终难以结成语句,关于那件马甲的去向,曾经开在城里的餐饮店,关于我所不知的妙华的年轻时代。阿德似乎会错意了,只当我的拘束是为着另一件事。也对,谁都觉得血缘是无法断绝的。于是回来的路上,我们聊几句什么,她就主动把话题扯到一个男人身上,努力以一种最不经意的表演方式,尽可能多地将信息释放给我。阿德说,小田是北面人,出狱后一直没回老家。小田又结过一次婚,不清楚和谁,后来听说离了。他们在棋牌室见过一次,急诊大厅见过一次,还在电动车修理店见过一次,小田都是一个人。问起做什么生活,小田不是说在工地上,就是在看大门。阿德叹道,估计连这些也是骗骗人的,做不长的。语气处处透出一股不屑,好像小田的不中用
45、,是早就被她看穿了的。直到重新聊回酒店和春节,我才意识到,阿德已把她所知道的小田全部告诉我了,而我依然拼凑不出一个足够清晰的形象,除了姨婆曾提过的那首歌,正渐渐嵌入其中。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美妙的春光属于谁?属于你,属于我,属于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我在一位本土导演的故事片里看到过,也是小镇,也是音响,也是一些青年男女在欢唱,他们把歌词改成不雅的句子,被领导批评了,脸上还是嘻嘻哈哈。那堆篝火旁围着的人里一定会有妙华,小田,阿德,还有别的什么人,但没有小厉,更不会有我。他们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竹林,遮挡天色,隐于外人,最后消失在城乡道路的灰尘里。大巴发动,我坐在一群刚从附近厂里下班的工人之间,目
46、睹他们一天下来的疲劳和昏倦。好几位上了年纪,车一颠,仰起头鼾声激荡。我不免想象他们的过去,其中会不会有人认识小田,会不会有人就是小田,或从我脸上看出小田。关于这点,妙华也好,姨婆也好,从没提过。也许是不够像,也许是太像反而成了忌讳。我们会不会如妙华和姨婆那样,年纪越大,就越活得像同一个人。如果是,我们见面的时候大概无法拥抱,无法落泪。如果是,很快我意識到,我们就不会碰到对方,认出对方:这成了一件无从实现的事。但我还是停在了阿德有意提起的那个镇上。夜已深了,有钱人家在屋外放新年的鞭炮,没钱的继续守望几周以后的新年。这是二零年代来临前的最后一夜了,一个歌里没畅想过的时间悄然而至。一些人走在路上,喝
47、酒的,打电话的,走到半路被朋友的摩托车载走的,我来不及仔细去看。远处是大面积的黑暗,更远处是银河般耀眼的灯光,城市的集体狂欢,让此地显出过分的冷清和老迈。大多数人已睡下了,一觉醒来,有些想当然地以为自己和时间的节奏保持高度一致,有些则遗憾地认识到自己还是慢了几拍。小田呢,大概会同往常一样,没留意到什么日历,也没留意到梦里的卡车和音响被一泡蜡黄的晨尿无情冲走。路牌告诉我,这里离光头下车的地方不远。一天结束了,不知道他后来去逛了皮革城,还是如愿看到了潮水,不知道他母亲的病和儿子的车解决了没。我想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即便白来一趟,他也不至于就此崩溃。活到那样的岁数,难以实现的东西见过太多了。过去的一切
48、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好的,坏的,叫他统统背在身上,他早就习惯了。听说冬天的早潮是很凶的。人们无条件崇拜八月钱塘江的暴力,却很难顶住一月的刺骨和昏暗。天还没亮,人哪里能看得清潮水呢。潮水也知道来早了,只好尽力发出最大的声响让自己被听到。它们翻过丁字坝,不断上升,上升,然后爬坝,抓住堤岸,向铁丝网奋力冲去,潮头如万马奔腾,如舞龙舞狮。在黑暗中见不到黑夜,反而可以暂时忘掉黑夜的恐怖而彻底释放。它们凭直觉朝前扑,扑向那些快要干涸的地方,虾蟹贝壳们等了很久、几乎要放弃的地方。那片土壤松软潮湿,有着最为丰富繁杂的生态,反反复复上演着拯救与遗落,绝望和希望。大部分人只见过退潮后的潮间带,他们以为此时的裸露意
49、味着安全与平稳,他们以为所有生物都像他们一样,觉得上了岸就是劫后余生。事实上,那也是一场无比漫长的焦躁的等待。妙华打电话来,超超,今天不结了。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波动。我明白今天不结的意思,是明天、后天都不会结了。我竟有一丝放松,似乎再次得到确认,任何男性都不可能与妙华产生长久的交集,除了我。按她的话,我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这种联结不可能在我和小田身上出现,这是男性之间无可驳斥的软肋。我问妙华,你人在哪。她发了个定位,我见到那条熟悉的路名,便主动说起今天见到一位熟人,她托我带些鸡蛋腌肉回来,还没来得及讲名字,妙华就说,蛮好,蛮好,过年正好有货了。她开始清点今年除夕的安排,八宝饭有了,鱼、草鸡和走油蹄膀还没,哦哟,早晓得不送给姨婆了,还要排队去买,年底肉价不好看了她的声音听起来像一阵小的涟漪,以精准老练的力度制造出常规的急促,底下冻结着不知多大多深的浪头。我说不要紧,一样一样来。我们约定明天回家见。我挂了电话,决定继续朝前走,如果彻夜步行,也许能在四五点赶到光头要去的那个地方。天一定还没亮,那段中间地带也没什么人,我站上去,一定能听到潮水在黑暗中的呼喊,我若躺下,潮水会带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