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穿越丛莽王川异地的清晨,一切刚刚觉醒,大亮的天光笼罩陌生的事物,仿佛时间重新开始。天气薄阴,雾霭缭绕。没有几丝风,却感到湿润的沁凉在皮肤上游走。在进入山林之前,我抬眼看了看像是突然高耸到眼前的崂山,山顶巨大的岩石从云雾中探出来,搞不清楚到底是山在云海里,还是云海在山里。这云海的崂山,这在海滨矗立了亿万年的崂山,自一早起,就不想揭开她的面纱,始终在半遮半掩里隐藏着矜持的神秘。初夏的崂山被一层厚厚的植被包裹,葱蔚蓊郁,万木峥嵘。这在齐鲁大地的诸山中并不多见。记得上次来崂山,挚友中有京师教授者论说此中缘由,称崂山乃花岗岩体,形成于白垩纪初始,有地质特称曰“崂山花岗岩”,其异于石灰岩处,乃是经风霜雨雪
2、、流水剥蚀之沧桑变化,而利草木衍生,故植物茂密,景色藩秀。我不知此言真伪,但可反证之:我所在城市周边众山,尽石灰岩质,状若馒头,其顶浑圆,而裸露者众,多植柏树和灌木,品类单一,罕见峦壑竞秀、纤皴巧斫、臻臻簇簇、树茂林深者。教授事文学而研地质,莫非此二类相通乎?尚未收拢游思,身体便已陷入到一团密不透风、东西莫辨的绿海之中。山看不见了,眼前只晃动着浓稠的绿色。几步之外,缭绕的雾气遮住了一切。稍顷,细雨又飘飞起来,好像要糅合着这触手可及的绿一起贴在我身上。山麓的树木出奇地茂密茁壮,最初的一段行走我们几乎被淹没在灌木丛中,横七竖八的枝条扫过赤裸的胳膊,时常要抬起手臂遮住头面。许多大树的根凸起,横穿小路
3、,裸露于地表,仿佛大地的筋脉。在山里,或在南方的城市,我总喜欢辨认更多的植物,繁茂的、交错起伏的花树令人欣悦,那既是世界的一部分,又是世界之外的一部分,在它们面前,你会安静下来,感觉到两个世界实际是一个,花与树通过躯干、叶脉、气息把它们连接起来,也把你包裹进去。崂山这地方,是亚热带和北温带的交接处,所谓亚热带之终,北温带之始,所以,我看到一些叫不上名字的树,有着热带丛林树种的特征,长长的叶尖儿垂而朝下,像是总要准备滴水的样子,植物也有扩充领地的灵性么?但更多的还是那些常见的温带灌木丛,在斜坡、峪谷、冲沟、崖缝间拥簇、交叠、缠绕、冲荡、竞逐、蔓延,活生生地泛滥着;而它们下边的草丛植被更以最驳杂、
4、纷乱的方式,繁茂蓬生着各种或长或短或宽或扁或尖或圆的叶子,开着花的或不开花的,好似一片从未有人闯入的中草药种植园,没准儿你还可以采到一些白花蛇舌草带回去泡水喝。沿途开着一簇簇白花的稠李时常吸引着我的视线,它的花型很像家养的茉莉,却居然开在树上。不过,锦带花更令人瞩目,它比稠李还多,洁白、浅粉、紫红色喇叭状花朵一丛丛绽放,在绿色植物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夺目。在最初的路段,青涩的核桃、山楂、桃子,时常吸引我们停下匆匆步履为其拍照那些花朵和果实上悬挂着的晶莹水珠,一时变作了为人瞩目的大自然杰作。各种花草和植物的气息掺杂在一起,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更像是一种药香,不容分说地涌入我的肺里,我喜欢那味道。“惟山
5、深多生药草,而地暖能发南花”,顾炎武如是说。地质、气候、土壤,造就了崂山植物的奇迹,既繁茂又质朴,像一个丰富、内向、强大的个体,一个成熟、沉默、深邃的男人。在山麓腹地,这些杂草与灌木湿漉漉、绿生生地覆盖了黝黑蓬松的腐殖质土壤,使苍白或肉红的岩石偶尔露出一星半点的坚硬质地,甚至逐渐淹没了所有的路径其实根本就没有路径,我们完全是沿着一条石块和石条堆砌成的“路”行走,这当然是人的智慧使然,只有不朽的石头才能为人在植物轮回的四季深处标识出行走的方向。德国占领青岛时(1897-1914),在崂山开辟了 16 条通道,致游人接踵而至。我们选择的这条路不可能是其中的任何一条。我们只能听从于石条的引领,不敢涉
6、乱草一步,且脚板尽量踩在翘起的石棱上,以免滑倒,步履谨慎而快捷,因为稍作停留,前边的人便会像站立的蜥蜴一样倏忽不见影迹,若是遇到岔路,很可能会迷失于山野莽丛之中。走在最前面的领队时常喊山,如虎啸猿鸣,用以提醒后边的人随时判断、矫正自己的方位。他与我们一样,根本望不到被丛林遮蔽的山峰和天空,但他熟悉通往山顶的路。既然我们的目的并不是去参观“九宫八观七十二庵”,我们就应该选择这样的方式穿越的丛林、谷地和山脉,这多少更像进入了崂山的古代。确实,在水泥筑起来空间里呆久了,一旦进入没有水泥的地方,我就有种穿越感,包括对现世存在的恍惚,就像奥利维娅莱恩在沿河行一书中有意无意中所说的那句话:“有时,独行徒步
7、者会感觉时光倒流,仿佛自己站在一个另类世界的门槛上”我跌落进了无边的丛林之海,好像在一片远古的时光里沉沉浮浮。渐渐地,脚下这条石板路已很难再定义为路,随着坡度的增高,大多地方失去了路的形态,更像是一堆一字排列、随便丢弃的乱石岗。然而又的确是一条路,也许曾经是要在这山沟里修一条延伸至山顶的石板路的,由于雨季水量丰沛,原本靠下滑的力咬合挤压在一起的石条,被一泻而下的山洪冲乱,泥浆变成了润滑剂,修路者只好放弃了进一步的努力。这倒为独辟蹊径的登山者提供了便利,他们对路本没有什么过高的要求,包括对世俗的人生之路。尽管水冲雨打,这石条路确乎仍是“新”的,我疑惑它贴土的一面和凿痕之间为何没长满青苔,莫非不久
8、之前这里果真是人迹罕至的丛莽?不,这石头下面一定隐藏着一条年岁久远的山间小径。我不明白在这半原始的山林中铺设石径的意义,它不像是城市旧街巷里的经年石板路,被踩踏、车碾,被人间的岁月磨洗越是光可鉴人,越是容颜苍老,会保留很多追忆和回声,会记住很多悲喜与苍凉而这匆匆而过的石板路不会被谁记起,它们只能与寂寞的山林相伴,在天空下、在大地上慢慢地变成粉末,最终化入黝黑的泥土,成为植物的营养、蚂蚁和蚯蚓的巢穴。那个时候,我们早已消失。然而,它却给了我们一次“寻异乡”“走异路”、在泥泞的雨中攀登崂山的机会,并让我再次感知到時间在城市与莽野中所具有的截然不同的流速;短暂和悠长,单纯与重复,更在时间和空间中铺设了不同的路,我们时常喜欢在其间来回挪移,既要在轻度的冒险里触摸生命短暂而单纯的“突围”,又要在庸碌的日常中服从命运悠长而重复的安置。这大概就是所谓生命与生活的语境吧,在崂山两天的跋涉中,我看到了它们交叠的折光在我心中不停地扫过。选自联合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