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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珍珠耳环的淑芬.pdf

1、戴珍珠耳环的淑芬蔡骏淑芬第一次来,是一个人,丰腴健美,她是来护理我外公的;再来,衣服就空了,“像轮胎被人扎了洞,一点点漏气干瘪”。后来我在画像店意外地看见了她的裸体画:戴珍珠耳环的淑芬。恍惚?恍若隔世。尊严和憧憬未曾因贫困泯灭,也不会被时间冲洗。一切都在变,一切都在过渡,只有全体是不变的。世界生灭不已,每一刹那它都在生都在灭,从来没有过例外,也永远不会有例外。狄德罗一一九八七年,秋天的一日,天潼路七九九弄五十九号,过街楼上,我外婆给我吃好早饭,送我去读书。下半天,北苏州路小学,我外公跑到教室门口,穿了蓝颜色中山装,戴干部帽,面色不大好,还落眼泪水。外公拿我牵走,校门口是老闸桥,苏州河上秋风,卷

2、来一百样味道,熏了我鼻头,连打三个喷嚏,想是外婆牵记我了。我一路看野眼,赭石色水面上,一镬子浓油赤酱,夕阳泼上来,油镬子煎开荷包蛋,金光燦灿流溢。苏州河上已难得见到木帆船,一长列水泥机动船,马达声声,首尾相衔,似一串大闸蟹,依次钻过河南路桥、四川路桥、乍浦路桥,徐徐东去。到了第一人民医院,外婆困了病床,不声不响,原来是脑溢血,医生开了病危通知单。拖过几日,外婆没了。西宝兴路办好丧事,当夜,外婆来寻我托梦,我当她还在人间,脑溢血,追悼会,反而是噩梦一场。托梦短暂,噩梦倒蛮长远,外婆一直没再回来,妈妈给我办了转学,画画也不学了,等于生离死别,因为我要搬家了。等到寒假,选定良辰吉日,万里无云,我爸爸

3、借一部黄鱼车,车了我跟我妈妈,踏上西藏路桥,铁桶般煤气包,像一颗恬静的原子弹。经过天目西路,刚造好的新客站,长寿路笔直往西,我爸爸踏了黄鱼车到底,曹家渡迎面而来。沪西电影院的油画海报,高仓健眺望远方,不是远山的呼唤就是幸福的黄丝带。斜对面竖起一座街心岛,依次戳了沪西状元楼、邮电局、新华书店、大新照相馆、恒泰昌绸布店、健民浴室、明华药房、长江刻字、环球商店、健民旅舍、工商银行、华森理发店,俱是三层楼房门面,鳞次栉比,形如蜂巢,挤了一作堆,甚为闹忙,又像军港入口,立满炮台碉堡的要塞。一九八八年的沪西曹家渡,万航渡路、长宁路、长宁支路,围出一只三角形,以街心岛为圆心,辐射出去五条马路,像一只五角星,

4、张牙舞爪,扑朔迷离,老话里讲“万箭穿心”,颇不吉利。我爸爸踏了黄鱼车,“万箭穿心”右上角转弯,苏州河旁边,三官堂桥下,孤零零戳一栋工房,六层楼,像自来火盒子,万航渡后路八十五号,底楼一三室,便是我的新家。新房子是我妈妈单位分配,五十个平方,一室一厅,煤卫独用,进门灶披间,卫生间有抽水马桶,马赛克瓷砖浴缸。新家还有天井,长条形状,抬头看天,二楼到六楼晾衣裳,床单被套万国旗,内衣裤小白鸽,迎风蹁跹,跃跃欲飞,水滴滴答答淋下来。我爸爸自家动手,简单装修,新房子贴了墙布,铺了地板、瓷砖,踏了几趟黄鱼车,车来一套旧家具,五斗橱、樟木箱子、电冰箱、洗衣机、黑白电视机。得了新房子,便要上交老房子,我外公搬来

5、同住。客厅只有一张棕绷大床,我困床头,外公困床尾,各裹一条棉被,穿了棉毛衫、棉毛裤,开了电热毯,塞了热水袋,三九寒天,室内比室外冷,一老一少,堪堪熬过。过好年,我妈妈送我去读书,曹家渡十三路终点站,电车竖两根小辫子,环绕三角形孤岛一圈,乘两站路,到长寿路第一小学。我认得了新同学,还好无人欺生,都是好小囡。搬来曹家渡头一年,我平安度过了甲型肝炎的瘟疫时期,外婆不再来寻我托梦,她住了西宝兴路铁板新村,困了骨灰盒头里,便是大人们讲的“死亡”。小囡一旦懂了这点道理,就离长大不远了。我还没来得及长大,淑芬就来了。她的体量长大,骨骼比常人粗壮,肩胳辽阔,屁股丰腴,形如一卷中国地图。淑芬有农村女人的红面颊,

6、好在眼睛大,瞳仁里有光,像猫的眼乌珠,美中不足,眉毛稍显淡薄。淑芬鼻梁高直,人中稍短,嘴唇皮饱满,若是光线恰当,略似敦煌莫高窟造像。淑芬的唇上有绒毛,头发浓密兴旺,绳子扎了背后,飘来荡去,光可鉴人,似一匹黑骏马尾巴,气味醇厚纠结,用力吸入肺腔,一滴滴清香,冬日萧瑟天井,仿佛满山葱茏,绿野仙踪,月朦胧,鸟朦胧。隔了三十年,我去湖南采风,路过一大片山峦,金黄果子的山茶树,熏人迷醉沉郁,夜里梦着淑芬,她头发丝里气味,才晓得是山茶籽油。淑芬是我叔公介绍来的,叔公是外公的嫡亲兄弟。我外公是镇江丹徒人,少年时光被日本人捉了修路,辗转到得上海,再做工人,娶了我外婆,后来有了我妈妈。我叔公命运不同,长江上跑船

7、,一跑就是四十年,从水手跑到船长,操了船舵,上到重庆,中到武汉,下到上海,万里长江角角落落,只要可以通船,他跑遍了不止一趟。我六七岁时光,叔公的货轮开到上海,停了黄浦江上码头。叔公吃了黄酒,带我悄咪咪上船,倒是个奇异世界,柴油跟机油气味里,管道像黑夜大肠,弯弯曲曲,内脏流了油水,肺叶蒸腾。汽笛一声响起,我在甲板上掼倒,随波逐流,轮船已出了吴淞口,要去葛洲坝水电站,运送上海造的电站设备。要不是我叔公老酒醒转,想起我这小鬼还在船上,旋即在长江口掉头返航,我就要逆流而上去三峡,望望巫山神女。因为这桩事体,我妈妈意见蛮大,等我再看到叔公,已是一九九年,农历闰年,一年有十三个月,也是我的本命年。我妈妈是

8、共产党员,对迷信讲法嗤之以鼻,没给我穿红内裤。我外公倒是命犯太岁,年轻时光留的病根,拆过两根肋膀骨,等到我外婆走了,外公变成鳏夫,落落寡欢,终日沉郁,早春一夜,外公吃了半斤黄酒,解手昏倒,送医院,查出来肝硬化,开了病危通知单。我妈妈托了关系,每日给我外公打一支白蛋白,先打进口的,价钿吓煞人,只好再打国产的,也是自费药。听闻我外公命悬一线,叔公从镇江乘火车来上海。我带叔公去医院,到三官堂桥左转,沿了江苏路,过长宁路、武定路、市三女中,愚园路再左转,便到同仁医院。我外公困了病床,手背吊了盐水瓶,面有黄疸之色。兄弟重逢,叔公无啥好讲,叹气,吐痰,落眼泪水,点一支红塔山,又被护士骂,只好掐掉香烟,难以

9、尽述。后来读到杜甫“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我便想起叔公来望外公的遥远下午。淑芬是叔公的同村,隔几日,叔公带她从乡下上来,照顾我跟我外公,就是住家保姆。是日,太阳光像细细密密金粉,照得微尘乱舞,穿过幽暗天井,洒在我的数学作业上。我偷偷看淑芬侧颜,左边耳朵半透明,曲径通幽,绽开毛细血管,荡一小片粉色耳垂,透光一只耳洞,像春天树梢,弹出一枝嫩芽,有碧绿叶片,也有深深芯子。画画老师教过我,人身上最难画两样,一是手,二是耳朵,既复杂,又完美,尤其是耳朵,统统是曲线,回环缠绕,明暗交错,必是老天爷吃醉老酒,神志无知落脱的副产品。淑芬摆下一只化纤条纹蛇皮袋,一只上海牌女式手提包,灰颜色皮子上,印了外滩风

10、光。斜刺里太阳光,从淑芬的左耳亮到右耳,亮出一只单调、枯萎、衰败、红肿的右耳朵,像晒干了的黑木耳,又像风烛残年的我外公。两只耳朵判若天渊,好像两只娘胎里出来,拼了同一个头颅两边,弗兰肯斯坦。至于淑芬的珍珠耳环,我要再等几个月才见着。淑芬在我家里头一夜,我外公还在医院,叔公搭了夜班火车回镇江,我妈妈翻出一条新被头,让淑芬困了客厅棕绷大床。我说,我困啥地方?我妈妈说,你也困这张床。关了灯,我先钻被头筒,想到有个女人跟我困一张床,我便穿了棉毛衫、棉毛裤,仰天平躺。等一歇,听到窸窸窣窣声音,有人脱绒线衫,静电噼啪作响,怕是腈纶材料。眠床晃一记,隔壁被头翻动,气流扑来,乍暖还寒。我困床头,淑芬困床尾,她

11、后背心朝我,但是两只脚长,几乎碰到我这边床挡。我跟淑芬静下来,好像床上没困人,两只被头筒里皆是空心。摒不牢,淑芬终归翻身,跟我一样平躺。我看了天花板,微微转头,望向玻璃窗外天井,月色清艳,我爸爸养的花花草草,牵丝攀藤,老鼠影子如噩梦蹿过,拖一条细长尾巴。淑芬又翻身,这趟面朝我这一边,喘气声音粗重。我再转身,面朝墙壁,屁股朝淑芬,被头筒渐热,春梦渐生。老早我时常翻来覆去困不着,早上苦作乌拉爬起来,被我妈妈催了揩面刷牙齿去上学。这一夜,淑芬呼吸动静不小,却有催眠功能,好似层层海浪卷来,秋冬枯黄的芦苇丛,沙沙沙,沙沙沙,潮头扑上来,潮头又落下去,泡沫白滚滚,幕天席地,无处逃遁。天亮醒转,我嗅着酱菜、

12、腐乳、花生米味道,一碗泡饭,热气腾腾摆了台子上。半張床已经空了,淑芬的被头叠得正气,靠了床尾,残留余温。我速速穿衣裳起来,扒筷子,吃早饭,烫着舌头尖。淑芬立了天井门口,问我好吃吧?我嘴巴笨,先低头,再点头,再背起书包,去上学。我外公出医院前,我爸爸背了十斤水泥、三十斤黄沙、几十块砖头回来,砌到天井围墙上,连接二楼阳台下沿,再砌一堵砖墙,封掉半只天井,三夹板做一扇门,四边用硅胶密封,便是淑芬的房间。我外公回到家里,看到淑芬,半天没话好讲。外公是老实人,不欢喜跟人搭腔,家里有个保姆,便觉着不自在,淑芬毕竟是女人,有各种麻烦事体。鬼门关前兜过一圈,我外公的肝脏坚硬如铁,等于半个废人,还是个药罐头,每

13、日要吃三种西药,熬一服中药,每个礼拜跑医院化验、打针、配药。淑芬看得懂药瓶上的字,分得清每一种药,一日吃几趟,每趟吃几片。淑芬还会熬中药,抓药手势、火候分寸都好,家里缭绕了丹参、当归、茯苓、阿胶、山茱萸、甲鱼壳的浓烈气味,绕梁三日不绝,让人神魂颠倒,扶摇直上六层楼,飘去三官堂桥,沪西曹家渡数万居民,仿佛集体罹患了肝硬化、腹腔积液,以及肝肾综合征。我爸爸是个电工,在上海第三石油机械厂上班,这两年厂里生意好,经常有机器坏了要修,中班夜班蛮多。我妈妈是上海市交通运输局的纪检干部,下班回来六点钟,再去买小菜、烧饭,七八点钟才能吃夜饭,要是碰到出差,或是去北京开会,我跟我爸爸还有外公,三个男人泡三包方便

14、面,要么开水泡冷饭,吃吃咸菜萝卜干。现在有了淑芬,负责买菜烧饭,她晓得我欢喜吃水里的,东海带鱼、江北黄鳝、太湖螺蛳,犹如过江之鲫,轮番端上我家餐桌,但不铺张浪费,会得杀价钿,不浪费一分菜金。淑芬还会杀鸡、杀鱼,手臂膊戴一对蓝布袖套,刮鳞拔毛,开膛破肚,取胆剔肠,弄得清清爽爽。淑芬杀甲鱼是一绝,先引龟头出壳,眼皮一张一合,手起刀落,关公温酒斩华雄,八大王已身首异处,血溅五步,熬成汤给我外公吃,据说有中药功能,延年益寿。我外公吃饭不上台子,生怕传毛病给我,一个人坐了方凳子上吃,生出凄凉伶仃之意。淑芬晓得我外公忌口,专门烧几样菜给他,统统是家乡味道,镇江城外丹徒县,长江南岸村庄,我小时光去过两趟,每

15、趟皆是寒假,朔风劲吹,天地萧瑟,枯枝衰败,水汊环绕,田埂上男小囡骑了脚踏车,女小囡穿了花棉袄,农舍升起炊烟,白雾茫茫。我外婆也是丹徒县人,我妈妈想拿外婆葬在上海的公墓,我外公却想送外婆回乡下,落叶归根。淑芬来我家时光,我外婆的骨灰盒头,已埋于故乡田野,起了坟茔,刻了墓碑,拜托我舅公照料,就是外婆嫡亲兄弟。我外公说,等他死后,要跟我外婆葬于一穴。实际上呢,我外公来上海五十年,乡音已改,平素只讲沪语。淑芬倒是一口乡音,她也会普通话,但是蹩脚,半是镇江扬州腔调。每夜九点,我外公就要困了,淑芬在煤气灶上烧水,铜铫子倒进塑料脚盆。我外公双脚水肿,脚腕如同馒头,典型肝硬化症状。淑芬坐了小矮凳,佝偻后背,捏

16、一条热毛巾,帮我外公按摩肌肉,软化血管,聊胜于无。我外公汰好脚上床,淑芬再拿一只脚盆,倒满温开水,让我放下两只脚。淑芬手上老茧粗厚,还生冻疮,捏了我的细细小腿,慢慢交搓揉,汰出一池老垢。淑芬粗懂穴位,按了足三里、血海、三阴交、脚底心涌泉,手劲排山倒海,深入骨髓,酸得我吱吱乱叫。待到穴位按好,淑芬摊开毛巾,帮我揩清爽,脚底温热,钻到被头筒里,方能困得熟,噩梦退散。淑芬有两套衣裳,款式一样,一件红、一件绿,每个礼拜换一趟。清明后,天气渐热,她脱了绒线衫,外套不变,经常汗津津的。淑芬不在家里汰浴,主仆之间分寸,她是拎得清,泾渭分明,绝不越界。每个礼拜,淑芬拣了空当,去曹家渡公共浴室,买票子汰浴,价钿

17、实惠,每趟回到家里,头发还没干透,湿漉漉披了肩胳,像一圈圈海藻,深海里发了幽光。五一劳动节,淑芬放了一日假,我妈妈亲自买菜烧饭,叫她出去兜兜转转,不要闷了家里。淑芬终归调了衣裳,的确良衬衫,白颜色,涤纶纺的,蛮挺刮,下头黑裤子,总好过红的绿的,脚上还是搭扣胶底鞋。在我贫乏的想象力下,淑芬到了南京路,多数是中百一店,买各色衣裳、鞋子,还有雪花膏。天黑前头,淑芬准时回来,两手空空,只背一只红书包,印了动画片花仙子主角小蓓。淑芬打开书包,有一只塑料铅笔盒子,画了米老鼠跟唐老鸭,还有两双回力牌运动鞋,一双红、一双白,都不是淑芬尺寸,她的脚跟男人一样大。两双跑鞋都蛮小巧,分明是我的脚码,白跑鞋是送给我的

18、,至于红跑鞋、花仙子书包、米老鼠铅笔盒子,统统是淑芬买给女儿的。淑芬的女儿叫小桃。二隔了三十年,戴珍珠耳环的淑芬,还有小桃的面孔,在我脑海的暗房里,慢慢交冲洗,黑白底片变成照片,一点点鲜明光艳起来。小桃不像她娘,恐怕随她爹,圆面孔,丹凤眼,眉毛清爽,鼻头细巧,皮肤苍白单薄,看得出青颜色毛细血管。她梳一根小辫子,跟她娘一样乌黑油亮,荡了胸口前头,如同麻雀飞散,扑入我的胸口。小姑娘发育比男小囡早,胸部已蛮明显,比我高半个头,还厚颜无耻地叫我阿哥。三伏天,小桃从镇江乡下来上海,淑芬陪女儿住了私人旅舍,就在曹家渡,长宁支路上一条小弄堂。我晒得热昏,脚上蹬了回力牌白跑鞋,穿进小弄堂,两旁搭满前后厢房,造

19、起三层阁,头顶一线天,二楼对面好握手,家家大门敞开,生煤球炉,小囡汰浴,兄弟分家产,婆媳吵相骂,看戏似的。弄堂蜿蜒幽深,深得像人的盲肠,行到山重水复,竟藏一座小教堂,四面被民房包围,竖了木头尖顶。新乐路襄阳路口,我妈妈单位对面,也有一座老教堂,白俄人的东正教堂,气派大得多,拜占庭式圆顶,天蓝色洋葱头,却没一个信徒来祷告,因为白俄人老早离开,教堂等于一具漂亮空壳。曹家渡天主堂,尽管寒酸相,缩了角落里,病恹恹像我外公,却还在心跳,呼吸喘气,门口坐了几个老太婆,满头霜雪,前脚做好弥撒,阖眼皮讀圣经,尚有阳寿未尽。隔壁私人旅舍,几乎是间危房,木头摇摇欲坠,蜘蛛吐丝结网,反倒衬得小教堂固若金汤起来。爬上

20、三层阁,淑芬看到我进来,也是一惊,抬起手臂膊,遮牢自家左边面孔,五根手指间,慢慢泄漏出光来,原来是一枚珍珠耳环。不是一对,只是一枚,单吊在淑芬左耳朵,滴溜溜圆,像一颗玻璃弹珠,但不透明,左边面孔跟头颈,倒映一层银白反光。珍珠背光一面,深沉暗郁,像我爸爸厂里生产的石油机械零部件,送去新疆塔克拉玛干沙漠,深入地下岩石几千米,挖出乌漆墨黑的液体黄金。我头一趟看到淑芬的珍珠耳环,旁边的小桃已失了颜色。小姑娘穿了短袖衬衫,回力牌红跑鞋,眼睛盯牢我不放,教人进退维谷。房间局促,没电风扇,热得像蒸笼,只有一卷蚊香,袅袅升了绿烟。还好有老虎天窗,浮了黛色屋顶上,正对天主堂十字架,吹入三两热风。淑芬摘脱珍珠耳环

21、,塞了裤子口袋,掏出一张五块纸币,正面炼钢工人,背面露天采矿,叫我带小桃出去兜兜。三十七度高温,到了曹家渡街心岛,我跟小桃进了邮局,兜了书店。我刚读好五年级,还是小朋友面孔,身坯像只猢狲,人人觉着是阿姐带了阿弟。我买两根娃娃雪糕,找回四张一块纸币,正面少数民族女人,背后万里长城。我们嘴唇皮舔了雪糕,糖水滴落到她的红跑鞋上、我的白跑鞋上,鞋舌头像人舌头舔了。我跑进向阳食品店,摸出两张钞票,买一包盐津枣、一包话梅,跟小桃分而食之,像两只小鸡啄米,吃得舌头发咸。我性情温暾,碰着人就低头,闷声不响,从小养成坏毛病,不敢看别人眼睛,我妈妈总骂我不上台面,但我别转头说,小桃,明早一道吃早饭好吧?小桃舔了盐

22、津枣说,好啊。小桃在上海小住半个月,我难得每日早起,闹钟调了六点,刷牙齿揩面,走到曹家渡,陪小桃一道吃早饭。晨光微熹,露水蒸腾,彻夜蛰伏的老饕们出洞了,搜肠刮肚,胃液翻腾,舌头发颤,馋吐水嗒嗒滴,依次扫荡糕团店、馄饨店,生煎馒头、鸡鸭血粉丝汤、锅贴、粢饭糕、油墩子,围了三角形街心岛,热气滚滚,氤氲蒸腾。肉馅的香味道、内脏的腥气味道、甜蜜酱的幸福味道、臭豆腐的腐败味道,水乳交融,吊了人的鼻头尖、舌头尖。小桃的话开始稠了,普通话咬字周正,只带一点点口音,比她娘讲得清爽多了,像我们班上女同学。太阳光开始旺了,曹家渡一点点闹忙,红绿灯跳起来,十三路电车小辫子翘起来,几千部脚踏车转起来,铃铛声甚嚣尘上,

23、赛过坦克车旁边,散开乌泱泱骑兵,静静的顿河,要么分道扬镳,要么胜利会师,浩浩汤汤。沪西曹家渡是三区交界,好像上海的金三角,撑市面是静安区,占了半壁江山,包括三角形街心岛,走万航渡路去静安寺;我家的六层楼工房,沪西电影院,属于普陀区,直通长寿路大自鸣钟,苏州河两岸工厂;隔一条万航渡后路,我家出门右转,钻过三官堂桥,便是长宁区地界,淑芬日日去农贸市场买菜,泊了苏北安徽来的船队,满载活鸡活鸭、虾兵蟹将、碧绿西瓜,随了苏州河的潮汐,浮沉起落。我陪了外公,再约了小桃,三个人穿过小菜场,沿了熏人迷醉的河岸小路,从沸热荡到温暾再到静谧,走到精神病院、华东政法学院、老早圣约翰大学,最后是中山公园后门。外公精神

24、头上来,买了三张门票,圆形塑料角子,掼进检票箱。公园万树葱茏,顿觉阴凉,老头帮聚拢,听一少年拉二胡,瞎子阿炳二泉映月,琴声像哭声,有板有眼,有腔有调。小桃听得呆了,流连忘返,盯牢拉二胡的少年,倜傥年纪,弹眼落睛。我是自惭形秽,拖了小桃说,有啥好听的,下趟我吹笛子给你听。小桃不语。转过石亭夕照,林苑耸秀,极司菲尔花园旧景,终到一株参天古木,树根赛过圆台面,分出五六根巨株,像五根手指头,往上海五个方向延伸,千树万叶,犹如栖了十万只黑鸦,垂了羽翼,遮天蔽日。风乍起,树已成海,浪涛声声,充盈双耳,又像撑开一面巨伞,地上生出无限大的树影子,地下也生出无限大的树根,须须蔓蔓,盘根错节,从头顶到脚底,盖了整

25、个中山公园。我想象其中一条树根,沿了苏州河床爬行,匍匐钻到曹家渡,钻到我家天井,跟夜来香根须纠缠,暗通款曲,节外生枝。大树底下有牌子介绍,学名悬铃木,上海人讲的法国梧桐,树龄一百二十年,意大利漂洋过海而来,一八六六年,一个英国大班手植,远东所有悬铃木的老祖宗。几个老太婆在树下烧香,据说这棵大树是老神仙,树大根深,法力无边,许愿灵验。我外公不信,笑笑走了。小桃膝盖骨一抖,跪了大悬铃木树下。我惊说,你做啥?小桃说,大树会保佑我的。我说,保佑啥?小桃说,保佑我长命百岁。小桃双手合十,一声不响,大悬铃木却一直在响,树欲静而风不止,几吨重的树叶子,像开了音乐会,盖过尘世嚣嚣。小桃离开上海这日,我请给她看

26、了场电影。沪西电影院蛮古老的,蒋介石搞“四一二”这年造的,最早叫奥飞姆大戏院,曹家渡五岔路口转角上,正对三角形街心岛,门脸气派,等于五六层楼高。今日海报是电影本命年,油画上满脸阴霾的男人,半天才看出来是姜文。我说,就看这个吧,我正好本命年。小桃说,我也是。进了电影院,冷气开放,外头撒哈拉,里头西伯利亚,我穿了短裤,冻得刮刮抖。我看不懂电影,却装作啥都懂,看到片尾,刑满释放的姜文被小流氓捅死,小桃问我,到底死了吗?我说,主角是不会死的,肯定救活了。电影散场,鱼贯走出太平门,总教我想起太平间,我外婆走后的第一站,也是冷气开放,人生散场。走到我家门口,小桃不肯进去,拖我上了三官堂桥。吹拂苏州河上野风

27、,晒了热滚滚太阳,我又问,小桃还会来上海吧?小桃不回答。稍顷,小桃扒了桥栏杆说,哥哥,你说这条河底下,有没有水怪?我说,苏州河要是有水怪,老早臭得熏死了。小桃说,我们乡下每条河浜里,都潜了一只水怪,要么乌鱼精,要么泥鳅精,要么黄鳝精,每年有人淹死,热天游泳的、冬天滑跤的、秋天跳河的。我说,小桃也会吓人了。小桃说,见过水怪的人,魂灵会被带走。我说,我妈妈跟我讲过,不要迷信,聊斋里的故事,不作数的。小桃笑笑说,我见过,我家门前小河浜里,有一只蚌壳精,夜里缠了水草,翻开两瓣壳子,吐出几十颗珠珠,月亮下一粒粒反光。我说,这就是珍珠吧,不对,是你的噩梦。小桃说,绝对不是梦,我从蚌壳精身上,捡回来一颗珍珠

28、,养在我的搪瓷碗盏里。我说,珍珠还能养?小桃说,我养了一个热天,珍珠变大了一圈,养到秋天快要过去,珍珠变得透明了。我说,这不是玻璃吗?小桃说,是啊,跟玻璃球一样,最后不见了。我说,你妈妈的珍珠耳环,也是蚌壳精吐出来的吗?小桃朝我白眼说,反正不是偷的。我急说,不是这意思。小桃说,我妈妈的珍珠耳环啊,我从小就看到过,但她不太戴出来。我说,就一只吗?不是一对?小桃说,只有一只,我妈妈不准我碰她的耳环,我偷偷翻她柜子,被我妈妈打过好几次。我说,淑芬阿姨也会打人?小桃摸摸肩胳说,最多几块乌青,三天就褪。我说,你爸爸不拦她?小桃长远不响,我也闷掉。小桃翻转身说,苏州河里的水怪,我猜是乌龟精,要么蝙蝠精。我

29、说,为啥?小桃说,乌龟寿命长啊,藏了淤泥里,闭气一个秋冬不死。我说,蝙蝠精呢,水里有蝙蝠吗?小桃说,你看。小桃翘起手指头,只往苏州河上一指,羊脂玉色的指甲上,泼溅起一片柔光,烈日凌空的水面上,凭空多了一只飞行物体,扇了两片小翅膀而来,竟然真是蝙蝠。这点黑魆魆的小东西,仅在太阳落山后现身,缘何此刻出动?我想起舞台上的魔术师,谈笑风生间,变出一只小白鸽、一缸小金鱼。小桃的手指头,好似擦了金粉、涂了咒语,光天化日下,变出一只活生生的蝙蝠,分明是一场大型幻术,美国大魔术师大卫科波菲尔也不过如此。小蝙蝠飞来方向,恰是我家隔壁,上海绢纺厂,堆积数以吨计蚕茧尸体,机器开动,轰隆隆,轰隆隆,飞絮漫天,如丝如缕

30、。工厂阴森的屋顶下,便是天然的蝙蝠巢穴,好像南美丛林溶洞,白天倒挂在洞顶,黑夜乌泱泱外出狩猎。苏州河上蝙蝠精,等于小桃白相玩伴,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转眼消失在桥洞下,可能就倒挂在我脚底下,或者潜入迷醉的河流深处,修炼成精,正宗水怪。我嗫嗫说,小桃。小桃眯起双眼说,看船。只见从武宁路桥方向,首尾相衔而来十几艘船,好像蝙蝠精开道,切开乌漆墨黑水面,船头浊浪翻涌,列队穿过三官堂桥,逆流而上,从吴淞江到大运河,再到镇江城外。下半天,小桃胆子蛮大,自己坐火车回镇江了。二十年后,小桃住过的小旅舍,连同四周围老房子都拆了,造起长宁 88 购物中心,玻璃幕墙,镜子怪兽。曹家渡天主堂,却从穷屋陋巷之中,凤凰涅槃

31、,搬场到“万箭穿心”正西方,新造一座哥特式教堂,官名圣弥额尔天神堂。大门坐西朝东,紫气东来,红砖外墙,彩色毛玻璃,画了圣经故事,尖顶直刺苍穹,十字架金光夺目,反倒成了曹家渡地标,好像静安寺之于静安区。三淑芬的过去是个谜。我只晓得,淑芬是读过书的。我家里藏书,多是我妈妈老早买的小说和文学期刊,还有华师大中文系自学考试教科书,还有我爸爸的养花指南,他当兵时光的防核武器跟生化武器手册,统统藏了壁橱底下,被我一本本翻出来,摊开来晒太阳,家里洋溢了反帝反修、批林批孔、儒法斗争、伤痕文学、先锋文学、寻根文学、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丰富且吊诡气味。曾经让我如痴如醉的三百本连环画,已被它们的小主人束之高阁。这是我

32、一生当中的青铜时代,等于古埃及在尼罗河、古巴比伦在两河流域、古印度在印度河、商朝人在殷墟的甲鱼壳上刻字的阶段。水浒传宋江招安后征辽国讨田虎平王庆擒方腊后三十回,我读了十遍;悲惨世界第二卷滑铁卢战役,我读了二十遍;姚雪垠李自成第一卷,我读了三十遍;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读了四十遍。我外公常常摊开文稿纸,捏了狼毫笔,抖抖豁豁抄写,不是佛经,不是唐诗宋词,而是蒲松龄聊斋志异,不是原著文言文,而是后人译的白话文,这样外公才看得懂。聊斋故事,三分之一美艳女鬼,三分之一仙侠狐妖,三分之一市井无赖。我欢喜看打打杀杀,比方田七郎,我外公抄过三遍。田七郎为好兄弟报仇,杀了御史阿弟,再自杀,再尸变,杀了县官,看得我汗

33、毛凛凛。暑假快要结束,我妈妈陪我外公出去跑亲眷,我爸爸在厂里上班,我去寻同学走四国大战,热得浑身湿透,回到家里,只见淑芬坐了客厅,拿了我外公的白话本聊斋,舌头舔了手指翻书,这是她的坏习惯。我凑到她背后一看,原来是罗刹海市一篇,我看过蛮多遍,既没女鬼,也没狐妖,却有海外异闻,倒是像镜花缘。淑芬的左耳朵上,多了一枚珍珠耳环,让我的瞳孔一缩。原来只要家里无人,耳环就会悄咪咪放光,这是淑芬的秘密,现在是我跟她两个人的秘密。淑芬被我一吓,合上书本,跑进天井做生活了。淑芬来不及摘脱珍珠耳环,拧开水龙头,放满满一铅桶水,拎起来平平稳稳,一滴都不溅出。淑芬手臂膊不粗,但是力道十足,晾晒衣裳被单,直接用手绞干,

34、清清爽爽,好像绞索挂上头颈,包准十秒钟毙命,绝不拖泥带水。我蹑蹑踏入天井,一对娇凤婉转啼鸣,我外公养的,披红挂彩,学名虎皮鹦鹉。地上一只长毛兔,我爸爸送给我的,蹭到我的脚馒头,热烘烘,有点焐酥。我说,淑芬阿姨,我好看看你的耳环吧?淑芬别转过头,蹙起眉头,甩掉手上水滴,揩布擦清爽,摘脱珍珠耳环。我的两只手掌心平摊,轻轻托了耳环,没啥分量,镶嵌一只银钩子,末端弯曲,细长如钉,用来穿透耳洞。珍珠本身冰凉,残留女人体温,吸收太阳光,困了我手心掌纹里,似要融化,速速物归原主。淑芬收起珍珠耳环,两只耳朵清清白白。我不知足,提了第二个要求,淑芬,我能捏捏你的耳朵吧?淑芬倒是没翻面孔,贴了我的耳朵说,骏骏外公

35、讲过,你从小欢喜摸外婆耳朵,是吧?我打一个寒噤,当我还是小小囡,欢喜困了外婆旁边,手指头捏了外婆耳垂,毫无皱纹,像一块捏不碎的水果软糖。我没看到外婆戴过耳环,但她确有一对耳洞,我能闻着洞内气味,催眠似的芬芳,既无美梦来缠,更无噩梦来惊。这一不上台面的嗜好,从我三岁开始,保持到小学三年级,直到再也摸不到外婆耳朵,因此滋生的悲伤,甚于痛失外祖母这桩事体。淑芬回到客厅,坐于矮凳,转过左边面孔说,骏骏,轻一点哦。我坐定下来,咽一口馋吐水,手已抖豁,我说,真的?淑芬说,不要耽误时光,我还要淘米烧饭。终归,我弹出右手,触到她的左耳朵,大拇指摸耳垂正面,食指摸了反面,两根手指像一对筷子,捏牢碗盏里的肉,淑芬

36、亲手炒的小牛肉,肉头顺滑,纹理细腻。淑芬凝固不动,像服装橱窗里的假人,呼吸也轻下来,扑簌到我头发里;她头发里的气味,扑簌到我鼻孔。太阳光刺进来,先被窗门玻璃切碎,又被头顶吊扇绞碎,天花乱坠下来。淑芬脖颈上有层薄汗,耳垂阴凉,大热天摸了舒意,吊扇都是赘物,叫人不再燥热,自然凉下来、静下来、稳下来、惬意下来。淑芬被我捏得发痒,咯咯笑了,闭上眼皮享受,反倒是我在服侍她,手指头分泌油脂,渐渐搓热耳垂,像一块碧玉,手心里焐了时光久,也会变得暖热。我盯了淑芬耳朵孔,正对草木葳蕤天井,所谓天堂,就在女子耳垂上,六岁小姑娘,三十岁淑芬,六十岁太太,皆有这一对天堂,永久保鲜不变质。淑芬眼睫毛抖了说,骏骏还想外婆

37、吧?我说,外婆刚走时光蛮想的,后来一直捏不到她的耳朵,才晓得外婆死了,再也不回来了。淑芬说,骏骏要是再想外婆,可以捏淑芬的耳朵,但有个条件,千万不好叫你爸爸妈妈晓得,也不好叫你外公晓得,懂了吧?我缩回手指头,舔舔自家舌头说,懂了。天上飘过一片云,家里又暗下来,彩色片化作黑白片,最后无声片。热天过去,我升上预备班,到五一中学读书,悄咪咪开始发育,显著标志是饭量倍增,淑芬每趟给我添饭,都要多看两眼,好像我怀了一个日长夜大的怪胎。外公身体一日日好转,不必一直要人伺候,淑芬一日日空下来,要么抱了绒线球,捏了两根棒针,给我结绒线手套,给小桃结绒线裤,要么开无线电,跟我外公一道听越剧杜十娘祥林嫂,王永生大

38、师唱金陵塔,但她只听得懂一半。老早在外婆家,老闸桥的弄堂,左邻右舍都认得,常常串门跑动。现在搬来曹家渡,住了六层楼工房,每层四户人家,几乎老死不相往来,鸡犬相闻不见,倒是麻将牌声音響亮,春夏秋冬梅兰竹菊,大珠小珠落玉盘。二楼阿哥是个例外,此人本是大学生,不知何故退学,变成待业青年,家里蹲,自学日文,天天阿伊屋哎奥,准备东渡扶桑读书。二楼阿哥有全套金庸、古龙、梁羽生、温瑞安、卧龙生,时常抱了书来我家里,跟我交换苏联小说和文学期刊,比如我看的第一本金庸叫碧血葬香魂,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跟乾隆皇帝还有香香公主的故事,至今记忆犹新,后来才晓得大名书剑恩仇录。二楼阿哥人是瘦长,像一根甜芦粟戴了眼镜,他每趟

39、来我家里,看到淑芬在灶头熬中药,自然搭讪几句,多是照顾老人话题。淑芬也不扭捏,大大方方,还能开两句玩笑。二楼阿哥生在贵州遵义,爹娘支援内地大三线,他是十岁才回上海读书,家里只有一个太奶奶,清朝宣统年间生人,已经老年痴呆,上个月掼倒骨折,困了眠床,动弹不得。二楼阿哥照顾太奶奶,单枪匹马,焦头烂额,自己吃饭都成问题。他问淑芬有空儿吧,每日上门一趟,每趟两个钟头,照顾老太吃流食,调尿布,热毛巾揩身,不要生褥疮就好。淑芬既没答应,也没拒绝,她讲此事不小,必要主人同意才好。送走二楼阿哥,我蛮紧张,便问淑芬,你真要走了?淑芬说,骏骏不要吓,淑芬不会离开你的。当夜,淑芬跟我妈妈商量,我妈妈当即同意,也不减少

40、薪水,淑芬还住了我家里,唯一要求是错开时光,不耽误买菜烧饭跟照顾我外公。半夜里,我爸爸埋怨我妈妈,做啥这样大方?我妈妈说,反正淑芬每日有半天空当,上二楼有事体做也好,住家保姆要是太闲,容易生出事端,不是钞票,就是男人。我妈妈讲到此地,我爸爸也就闷掉了。每日午后,淑芬到二楼阿哥家里,但比照顾我外公辛苦得多,老太几乎不能动,一口绍兴话,淑芬也听不懂,老年痴呆,大小便失禁,还要端屎把尿。淑芬吃力管吃力,但在我家里做生活,丝毫不曾懈怠,每趟从二楼下来,都会用肥皂汰手,免得带了老太污秽物。二楼阿哥每趟支付三块酬劳,淑芬在我家里吃住全包,每月可得一百块,等于净赚,加上二楼的外快,淑芬赚了不比我爸爸少了。但

41、我不再跟二楼阿哥热络,他看中我家的安娜卡列尼娜,尽管我看不懂,也不肯借他,哪怕全套楚留香也不换。二楼阿哥祭出法宝,一套雪米莉全集,封面不是香港艳星,就是欧美荡妇娇娃,让我缴械投降。我拿雪米莉藏了床单底下,家里没人时光,偷偷拿出来翻两页,其实没啥黄色,无非是香港皇家警察派遣美艳女警,卧底国际贩毒集团,却被毒枭做成人肉包子,故事横跨香港、东南亚、欧洲,惊动意大利黑手党,蛇蝎美人发射响尾蛇导弹,轰击克格勃特工。隔一个礼拜,淑芬调换床单,发觉我的秘密,她也翻了几页,真是不巧,翻着阿拉伯王子跟应召女郎的春宵一夜。淑芬说,骏骏,你怎么看这种乌七八糟的书?我是面红耳赤,百口莫辩。淑芬没收了雪米莉,还给二楼阿

42、哥,据说臭骂他一顿。我是一声不敢响,生怕淑芬告诉我妈妈。后来我再看到二楼阿哥,装作太平无事,他也不提雪米莉了。一九九一年,是个多事之秋,我每日守了电视机,看报纸上国际新闻。我妈妈不想让我天天看飞机导弹,刚放寒假,便给我请了画画老师。曹家渡三角形街心岛上,原本清一色国营商店,现在新开几爿极小的门面,承包给个体户,其中一家画像店,门口挂了三张肖像素描,一张林青霞、一张山口百惠、一张玛丽莲梦露,皆是举世无双的美人。门里有几张老头老太肖像,表情僵硬,阴气森森,我有点点戒惧。画像叔叔头发披到肩胳,马脸一张,两撇胡子翘起,竟像超现实主义的达利。他吃香烟有腔调,只吃万宝路,自来火点着烟头,不疾不徐甩灭,手指

43、间星火撩人,再吐一圈烟雾。画像叔叔给我一张画夹、一支铅笔,让我画一只陶瓷杯子。我从一年级开始学画,搬到曹家渡,只好中断荒废,我妈妈有点后悔。在长寿路第一小学,美术老师夸我会素描,懂透视法,还会调色彩,画班级黑板报。我憋了劲,捏了铅笔,手指头发抖,勉强画出一只陶瓷杯,笔触乱七八糟,明暗也是僵硬。画像叔叔帮我补了几笔,化腐朽为神奇。我妈妈说,赞的。画像叔叔说,小鬼画得不错,我收这徒弟了。画像叔叔健谈,嘴巴没停过,他跟我妈妈都是老三届,我妈妈运道好,没兄弟姊妹,免去上山下乡,顶替我外公进了单位,还上了工农兵大学。我爸爸运道更加好,根正苗红,通过政审,光荣参军,当兵三年回来,分配进厂做了工人。画像叔叔

44、就苦大仇深了,他是知青,去了黑龙江,冰天雪地北大荒,偷偷摸摸在农场里画画,先是生产工具静物,再是北国萧瑟风景,最后北地胭脂肖像,差点被诬为流氓罪,还好恢复高考,上了中央美术学院,专攻西洋油画,在北京办过画展,再到高校当老师。我妈妈不禁要问,先生才高八斗,为啥屈就在小小画像店里?画像叔叔说,不谈了,当今高校就是大观园,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我是闲云野鹤之人,遭到小人算计,不为五斗米折腰,挂冠而去,来到曹家渡,盘下这一小门面,自食其力,一时蛰伏,大隐隐朝市。谈到此地,我妈妈已不好意思还价了。寒假里,我每天十点钟去画画,上课到十二点钟,从圆锥体、苹果、水瓶,画到石膏像。我妈妈还要上班,就叫

45、淑芬陪我,顺便买点小菜。天寒地冻,人人穿大衣帽子,嘴巴哈了白汽,我戴了绒线手套,淑芬一针一线结的,露出四只手指,已冻得通红。淑芬面颊也红,但没老早明显,不再是两只红苹果。我妈妈送给淑芬一瓶油,每日早晚搽一点,皮肤不再皴裂,冻疮也好了,就是老茧褪不掉。画像店里有一扇小门,里厢颜料味道深重,淑芬說,让骏骏进去看看嘛。画像叔叔面孔一板说,这是我的画室,藏了宝贝,啥人都不准进去。淑芬冲他一句,臭美。画像叔叔坐了吃香烟,翻翻艺术杂志,淑芬当即提醒,上课时光金贵,主人用钞票买来的。淑芬骂起人来,元气丰沛,好像教训贼骨头,句句都像臭豆腐干,闻起来恶形恶状,画像叔叔吃到肚皮里,反而吊起胃口,甘之如饴。最后一课

46、,画像叔叔说,今日不画石膏,直接画人像。我说,模特呢?画像叔叔点一支万宝路,眼乌珠盯了淑芬。这一记,淑芬一跳三尺高,学了洋泾浜上海话说,瞎话三千,先生是要吃我豆腐,电视上模特都是小姑娘,穿了胸罩三角裤,走路扭屁股,羞煞人啊。画像叔叔笑说,我讲画像模特,不是时装模特,更不是泳装模特。淑芬面孔煞白,抬起手来,就要抽画像叔叔耳光。我说,淑芬,不要。淑芬的手落下来,指了画像叔叔的美术杂志说,这点书里女人,统统是光屁股光胸脯,你叫我脱光了让骏骏画画,想要带坏我的小囡,还是要对我耍流氓?画像叔叔笑得烟灰烧到自家身上,急忙扑灭火星,还是烧出一只洞眼。淑芬说,活该。画像叔叔说,淑芬,不要你脱衣裳,只要你坐定此

47、地,让骏骏画你的胸像就好了。淑芬面孔通红说,要死快了,画我的胸,我是养过女儿,奶过小孩的胸,不好看了,实在要看,去看黄花闺女。画像叔叔抱了肚皮大笑说,淑芬,你真是个有趣的人,胸像不是画你的胸,是画你胸部以上包括面孔。淑芬将信将疑说,真不用脱衣裳?画像叔叔说,真不用。我也说,淑芬,真不用。淑芬说,你们这些男人,保证不诓我?画像叔叔存心说,你这样想脱衣裳啊,来来来,今日不画人像,骏骏,我们画人体。淑芬说,滚蛋,你要我坐哪里?前一秒钟,画像叔叔还是嬉皮笑脸,倏而一本正经,掐灭手里烟头,观察画室光线,让淑芬在墙边坐定,头顶一扇天窗,冬天太阳光,像一泼浆白的淘米水,自斜上方倾囊而下,在她的头发跟面孔上,

48、涂出滴水成冰的反光。画像叔叔说,棉袄脱掉,没形了。淑芬说,你个骗子,不是讲好不脱衣裳吗?画像叔叔拎起一件袍子,外面颜色柠檬黄,内衬是珍珠白色,丝绵料作,挺刮反光,邪气金贵,要是油画就赞了,黑白素描是大材小用。淑芬无话可讲,脱了外头棉袄,露出红颜色绒线衫,换上袍子。画像叔叔再上来,两只手捏了淑芬,帮她调整姿势。淑芬拍他手背说,放老实一点,不要趁机出外快。画像叔叔说,你不摆好姿势,骏骏就画不好了。淑芬只得软下来,任人摆布,画像叔叔扳动她的肩胳,直冲画架方向,再别转她的头来,露出左半边面孔,回眸一望。画像叔叔后退观察,又觉得啥地方不对,他拉开抽斗,拿一条天蓝色丝巾,让淑芬包上头发,不许泄露一根,压牢

49、左边耳朵半截,只露出下面耳垂。丝绵袍子加天蓝丝巾,淑芬像被点穴,变成一尊雕塑,僵硬,屏一口气,眼神散了。画像叔叔说,淑芬啊,人要放松,自然一点,就当平常做好生活,坐了休息。淑芬说,我连眼皮都不敢眨,大气都不敢出,吓煞我了。画像叔叔说,你要是浪费时光,就是浪费骏骏的学费。淑芬说,对啊,骏骏抓紧了,快点画。画像叔叔抬起一只手,冲了淑芬说,眼睛看我的手。画像叔叔说罢,手放下来点香烟,淑芬的眼神跟了他的手,落到香烟上。画像叔叔说,眼神不要转啊,留在老地方,我刚才手的位置。淑芬才明白,眼神固定下来,慢慢澄明,好像沉淀后的井水。画像叔叔盯了淑芬说,赞,美人其秀在骨。淑芬浅笑,正襟危坐骂道,十三点。画像叔叔

50、贴了我耳边说,看到了吧,这神态最佳。我是闷声不响,比模特淑芬还紧张,摘脱手套,捏了炭笔,手臂膊发抖,生怕惊走了淑芬的神。我先给淑芬打形,勾出头发、面孔、头颈轮廓,再确定五官位置,稍有走样,画像叔叔便指点几句,然后刻画五官,铺调子,排线,笔触上来了,深入眉眼细节。淑芬跃然纸上,但缺一点装饰,她的左耳朵,好似空枝对晚风。我的道行浅,画到这个程度,已是如履薄冰,生怕多一笔太浓,画蛇添足;少一笔太淡,缺斤少两,淑芬左耳上耳洞,迟迟落不了笔。画架子对面,淑芬眨眨眼皮,浑身发痒,坐不定了。画像叔叔夺过我手中笔,轻描淡写,点出淑芬的耳洞。他再帮我补漏,密密疏疏排线,加强明暗光影,手指头涂抹淑芬面孔,一点点让

51、颜色变匀,指背关节让颜色散淡,磨砂纸一般打磨,血肉立体起来,好像一部黑白电影,女主角淑芬,借尸还魂,呼吸吐纳,要从白纸黑炭里跳出来。画像叔叔叼一支烟,自来火点上,慢慢甩手腕,烧成枯枝熄灭。淑芬还是不动,老老实实坐定,画像叔叔打一个响指说,起来吧。淑芬展开眉眼说,你不诓我?我说,淑芬,好动了。淑芬吐出舌头说,断命的脚都麻了,针扎似的,模特不好当呢。淑芬挪动双脚,短短几米距离,好似万水千山,一路痛骂画像叔叔戳磕,待看到自家肖像,眼乌珠云开雾散,却咬了嘴唇皮说,骏骏画得好,但这不是我。我说,为啥?淑芬叹气说,淑芬要是这样漂亮,哪有如今苦命?画像叔叔说,达芬奇画蒙娜丽莎,到底像不像她本人,啥人都不晓得

52、。淑芬说,只有眼睛像我。画像叔叔说,对了,这是点睛之笔,我去敦煌莫高窟、洛阳龙门山、大同云冈采风,画过几百个菩萨,你的眼睛、鼻梁、下巴,都有中国早期佛像特点。淑芬解开头上丝巾,脱了丝绵袍子说,不作兴,你说我像菩萨,我压不住的,不如当尼姑。画像叔叔打量淑芬身体,啧啧说,凡是学西洋美术,必先学解剖,淑芬,我看你的身体尺寸、器官比例,不太像中国人,更接近欧洲女人,古希腊身坯,特别适合油画,细细品来,你还是女生男相。淑芬翻翻白眼,穿上自家棉袄说,我们乡下有句讲法,男生女相,一生富贵;女生男相,一生劳累。十堂画画课学好,画像叔叔赞我花好稻好,赠我一本人体造型与解剖画范,封面是个光屁股女人,有句讲句,这幅

53、素描功夫是真好。淑芬说,要命了,这也能给小孩看?一回到家里,画像叔叔送我的教材,便被我妈妈没收,从此再没寻着过。淑芬的素描画像呢,也被我妈妈藏起来,叫我收收心。腊月廿八,淑芬要回乡下过年,我送她到曹家渡。我说,淑芬,小桃还会来上海吧?淑芬说,看小桃的命吧,要是运道不好,就要来上海。我说,为啥是运道不好?淑芬说,不讲了,走了。我说,淑芬,我等你回来。淑芬拎起上海牌手提包,化纤蛇皮袋,登上十三路电车,一对小辫子翘起,慢悠悠围绕街心岛,向新客站方向而去。天上好像落雪了。四过好年,刚一开学,小桃运道不好,果然来了上海,但她没住旅舍,而是住医院。我问淑芬,我好去医院望望小桃吧?淑芬说,过两日,小桃会来家

54、里做客。两日后,礼拜天,淑芬牵了女儿的手,来跟我妈妈见面。这半年,我长了十个厘米,我妈妈不再买童装了,淑芬买的回力牌跑鞋,我的脚已穿不落。但我还不及小桃高,她已蹿到淑芬的个头,样貌也有微妙变化,初看不大觉着,细看面孔长了一点点,非但没变漂亮,反而有点难看相,就像我们班上女同学们,都在这一阶段,传说再过两三年,方才变成美少女。我外公手忙脚乱,冲一杯乐口福,削一只苹果,拿出香瓜子、长生果等家里所有零食。小桃没啥胃口,只吃一粒大白兔奶糖,倒是嘴巴甜起来了。我是第一代独生子女,但我妈妈欢喜小姑娘,无奈计划生育严格,要是生养二胎,开除党籍公职。小桃打扮过了,气色蛮好,身上清爽,并没医院消毒水味道。我妈妈

55、拉了小桃的手,问了读书功课情况。小桃先背一遍王安石泊船瓜洲,京口瓜洲一水间,恰是镇江故乡风景,再背龚自珍己亥杂诗,皆一字不差。小桃说她欢喜看书,还看科幻小说,最近在看大西洋底来的人。我妈妈夸赞小姑娘聪明、乖巧,相比我懂事体多了。房间里热络起来,倒是我立了壁角,闷闷不乐。淑芬还要跟我妈妈讲话,我们转到天井。春光大好,我爸爸最宝贝的君子兰,姹紫嫣红地开了。长毛兔跳过来,我拎起它的长耳朵,送到小桃怀中,兔子肉头厚,热烘烘,雪白细毛飞扬,小桃打了个喷嚏,兔子跳到地上。小桃说,我妈妈住在哪里?我指了指天井里,一扇三夹板小门,搭扣上一把挂锁。我妈妈关照过我,淑芬的房间,不好进去的,天井里的这一角落,变成我

56、的禁区,犹如阿里巴巴的山洞。回到客厅,淑芬跟我妈妈还在讲话,窸窸窣窣,我听不清爽。我爸爸拉我们到卧室,打开新买的录像机,日本原装进口,挂了松下Panasonic、胜利 JVC 两只牌子。我爸爸挑了一盘录像带,阿诺德施瓦辛格终结者,我已看过两遍,就陪小桃看第三遍。小桃抱了乐口福,目不转睛,录像看到最后,身怀六甲的女主角,开车深入墨西哥荒野,小桃问我一句,你看懂了吗?我说,看懂啥?小桃说,这个女的肚子里,就是男主角的小孩。我说,你怎么知道?小桃说,你真笨,这都不懂。我搔搔头说,嗯,我只看杀来杀去的戏。小桃说,这个小孩长大以后,就是反抗机器人的英雄,所以呢,男主角回到过去保护的人,就是他自己的孩子。

57、我说,你说的有点绕脑子,我们打游戏吧。我翻出任天堂红白游戏机,我爸爸買给我的寒假礼物,但他用得比我多,人家是通宵打麻将,我爸爸是通宵打 1990 坦克大战。小桃说,男生的游戏,我不玩。我说,你想玩什么?小桃贴了我耳朵说,住医院闷死了,你能陪我出去玩吗?我一愣,点头。小桃说,下个礼拜天,早上七点,我在十三路终点站等你,不要告诉我妈妈。淑芬到门口说,小桃,该走了。淑芬眼眶发红,还捏了我妈妈的手。我妈妈摸摸小桃头发,叫她有空儿来坐坐。小桃只嗯一声,就被淑芬拖走。我说,我想送送。淑芬直摇头,小桃也叫我回去。我妈妈说,你送送吧。淑芬拖了小桃走前头,我像尾巴跟了后头。走到曹家渡,三角形街心岛,淑芬带女儿兜

58、商店,问她要买衣裳吧,要买鞋子吧,要买零食吧,小桃都是摇头。兜到战斗文化用品商店,小桃才开口买了一支圆规、一副三角尺,初中算术几何要用。路过画像店,门口一幅素描肖像,霹雳虎吴奇隆,必是照了磁带封面画的。小桃想进去看看,淑芬捉牢女儿说,呸呸呸,有啥好看,不许进。小桃挣脱妈妈,前脚跨过门槛,门上第二幅肖像素描,却是老太婆面孔,眼乌珠幽深,皱纹盘根错节,好像盯了我要讲啥。淑芬面色大变,从通红到煞白,一只手揪了小桃衣领,一只手甩出去,要打女儿耳光。我辨出苗头不对,抓牢淑芬的手腕,但她手劲粗重,小桃没啥事体,我已掼倒在地。我吓得要命,却虚张声势,硬劲拦了小桃面前说,淑芬,不许打小桃。还好画像叔叔出来,长

59、头发油腻打结,一看到淑芬,画像叔叔笑说,哎呀,贵客到了,进来坐啊。淑芬白他一眼说,坐你的大头鬼,晦气。画像叔叔说,不作兴,我是开门做生意的。淑芬一只手搂了小桃,一只手搂了我,身体越发暖热。画像叔叔看看小桃,点一支万宝路说,淑芬,小姑娘漂亮啊,是你女儿啊?淑芬说,关你屁事。画像叔叔弹弹烟灰,揩揩身上颜料说,淑芬,有啥事体不开心,尽管跟我讲嘛。淑芬说,下回再讲,走了。淑芬捋了捋头发,箍好发圈,牵牢小桃的手,往愚园路方向去了,我外公住过的同仁医院。淑芬做生活时光改了,每趟我家吃好夜饭,我妈妈自己洗碗,要么叫我洗碗,淑芬就去医院陪夜,早上才回来。上半天无事,淑芬也可去医院,陪小桃看医生、配药、打吊针。

60、隔一个礼拜,我一早出门到曹家渡,十三路终点站,小桃已等候多时。她穿一件红衣裳,灯芯绒裤子,面孔发皴,眼圈泛青。我说,没睡好?小桃说,隔壁床位病死了,早上家属哭哭啼啼,吵死了。我是心里一抖,好像小桃背后,跟了一个女人魂灵头。我说,你怕吗?小桃说,死是不怕的,就是怕烦,你也不要怕,这种毛病不会传人。我说,我懂的,你不是甲肝,也不是流感,今天想去哪里玩?小桃说,想走得远一点。我说,跟我上车。我们抢着最后两个空位,卖票员问,到啥地方?我说,终点站,提篮桥。十三路是巨龙电车,升起两根小辫子,前后两节车厢,三扇车门,当中绞盘转动,两排香蕉座位,丁零当啷,围绕三角形街心岛,好似一条巨龙出海,要去寻哪吒拼性命

61、。我打开书包,掏出一包牛肉干、一包烤扁橄榄、一包甘草杧果、两包可可豆奶,像小学生春游。电车朝太阳走,第一站,武宁路,我的中学;第二站,叶家宅路,我的小学;第三站,胶州路;第四站,西康路,赫赫有名的大自鸣钟,钟是老早拆掉,徒留地名,还有圆盘路口;第五站,江宁路;跨过苏州河,第六站,恒丰路;第七站,便是新客站。往后我记不清了,从闸北到虹口,经过老北站,电车翘过两趟辫子,抛锚马路当中,卖票员骂山门下来,重新撑起小辫子,电线上火花四溅,小桃扒了后挡风玻璃,看得扎劲。走走停停一个钟头,并不觉得漫长,我乘了几百趟十三路,从终点站到终点站,这是头一趟。提篮桥下车,迎面一座厚重门楼,层层嵌套往内,包了两扇铁门

62、,看来固若金汤,又像镶了木框里的油画。旁边挂了牌子:上海市提篮桥监狱。小桃说,你带我来探监吗?再换一部公交车,穿过外白渡桥的铁网格,小桃方才见着外滩,一长排古老大厦,老早只存在于淑芬的手提袋上。黄浦江飞了点点白鸥,一艘远洋巨轮切过江面,像手术刀切开病人腹腔,暴露出一只坚硬的肝脏。小桃哈出一团团白汽,病中蜡黄面色,染出两团晕红,一树桃李。我打开书包,取出画夹子跟铅笔。小桃说,你干吗?我说,上次路过画像店,你说想要看人画画,我画给你看啊。小桃说,你要画什么?我说,画你。小桃说,不要。我说,你站好,很快就画好了。小桃说,我生病,不好看,等我病好了再画。小桃别转屁股朝我,望了对岸浦东,尚是无垠旷野,东

63、方明珠还没造,唯有耸峙的码头行车,上海船厂的巨型船坞。小桃说,黄浦江里的水怪,一定是条乌青色的超级大鲶鱼,鱼头上的胡须有那么长。小桃张开双臂做手势,好像这两根鲶鱼须,沿了陆家嘴弯角延伸,从建造中的南浦大桥,一直到还没动工的杨浦大桥。离开外滩,经过和平饭店门口,便到南京东路。此地是人来疯,摩肩擦踵,我带小桃转弯,穿过北京东路,走到江西中路。迎面一栋西洋大楼,我指了三楼阳台,两边罗马柱围绕,望得到外滩的背面,是我老早爸爸妈妈家里,加上天潼路的外公外婆家里,我是轮番流浪度过童年。小桃说,我家只有我妈妈。我说,你爸爸呢?小桃说,我爸爸在很远的地方,路过镇江,住了医院,才认得我妈妈。我说,你妈妈也是病人

64、?小桃说,我妈妈是护士,我爸爸出院那天,留下一只珍珠耳环。我说,为啥只有一个?小桃说,我爸爸讲这是海水珍珠,贵重得不得了,只有这一个,我爸爸离开一个月后,我妈妈发觉怀孕了。我听了头晕,半懂不懂,小桃吊了我的胃口,荡到苏州河左转,翻过老闸桥,经过我读过的小学,便到天潼路七九九弄。我在五十九号过街楼下,望了二楼窗门,已是别人的家了。回到老闸桥,春风习习,夹带苏州河腥臭气,好像淑芬熬的中药味道,纷纷从河底淤泥里生出来,滋养两岸的男子妇女、老人小囡。我外婆还活着的时光,有一日,我外公坐于河边晒太阳,不知何故,失足落到苏州河里,还好没淹死,被河里的船民捞上来,再裹了棉被送回家里。要是小桃没瞎讲的话,我外

65、公的离奇坠河,大概是水怪作祟,不是乌龟精,就是蝙蝠精的复仇,讲不定肝硬化的毛病,还是当时光种下的。我不敢再看河面,倒是催了小桃,还想听淑芬的故事。小桃倚了桥栏杆说,我妈妈肚皮一天天大了,她是实习护士,还在卫校读书,急了要寻我爸爸,可惜,他留的单位地址,统统是不存在的,只剩下珍珠耳环。我妈妈没办法,只好偷偷吃药打胎,但我太想活下来了,就是打不落,摒到八个月,我妈妈被学校送去做手术,医生讲要出人命,只好让我生下来。我妈妈被卫校开除,她抱了我回乡下,等我长到五岁,我妈妈就嫁给我后爹了。我说,后爹对你好吧?小桃说,他还好,就是喜欢吃老酒,吃饱老酒发疯,还会打人,前两年我妈妈怀孕,被他踢了一脚,小孩落掉

66、了,等我后爹酒醒,就去广东打工,没再回来过。我流了清水鼻涕,讲不出话。小桃说,我的毛病加重了,打针、吃药、吊盐水,镇江的医院已经跑遍,南京的医院也去过两趟,看病要花钱,我妈妈听说在上海挣得多,她就到了你家。我说,到底什么病?小桃说,治不好会死,娘胎里带出来的,我妈妈吃过打胎的老偏方,种下了我的病根。我说,有这种事体?小桃说,医生说不是,但我妈妈觉得是她害了我,到处借钱治病,亲眷看到我们就像看到瘟神,我头一趟来上海的医院,我妈妈交了住院费,口袋已经空了,医生开了一个疗程,问是进口药,还是国产药,我妈妈要进口药。我说,钞票从啥地方来?小桃叹气说,你真笨,我妈妈带我来你家,就是来借钱的,我们看录像的

67、时候,我妈妈在跟你妈妈哭呢,最后借到了两千块。我惊说,我妈妈还有两千块?我以为买了录像机、买了游戏机,我家存折就见底了。小桃说,我说多了,我妈妈关照过我,不能让你晓得,你别说出去哦。我说,保证不出卖小桃。隔天,我就出卖了小桃。我拿出一只饼干盒头,分量不轻,动静不小,丁零哐啷,塞到淑芬手里。打开一看,数不清的硬币角子,各类面值纸币,淑芬惊说,骏骏想做啥?我说,小桃跟我讲了。淑芬眼乌珠一瞪说,这丫头,看我打不死她。我说,不要打小桃,要救她的命。我有一只储蓄罐,一年级开始藏角子,最开始一分,后来五分,再塞一角纸币,这两年塞一块,最大面值五块,一塌刮子倒出,一百零八块七角三分。今年压岁钿,我收到七只红

68、包,准备买游戏卡的,我也一道装进饼干盒头。淑芬眼眶一红,手臂膊勾了我头颈,拿我按到胸口里,好像掼进一团棉花糖,可以听到淑芬的心跳,洗衣机滚筒一般翻转,必定有一只气量庞大的心脏,当中又有一点坚硬,我长大后才晓得是内衣钢圈。小桃用了进口药,一半口服,一半吊针,一个疗程后,非但不见好转,还有恶化迹象。用药已经无效,医生建议开刀,还有机会保命。淑芬要凑手术费,再问我妈妈借钞票,我爸爸不响,我妈妈想了一夜天,去银行取出两千块,存折真正见底了。但是小桃的手术费、医生红包费,还是差一大块。淑芬决定卖掉珍珠耳环,应该能补上缺口。礼拜日,我陪淑芬到曹家渡街心岛,国营华森理发店,她来上海一年,做头发是头一趟,发卷

69、筒插了乓乓满,像五颜六色的狮子头,烫成波浪卷。淑芬身上衣裳,也是问我妈妈借的,戴了珍珠耳环,理发店的客人们,纷纷侧目。我们乘四十五路公交車,从万航渡路到静安寺,有一家国营旧货商店,我妈妈介绍的,专收古董字画、钟表珠宝,价钿公道,童叟无欺。淑芬走到柜台上,寻着一个老师傅,撩起刚做好的头发,露出珍珠耳环。本是闷屁的我,竟也学会帮腔撬边。我去学校图书馆借过书,寻着一本科普读物,有一篇专门讲珍珠,就是蚌壳里分泌的碳酸钙,又分淡水跟海水,天然跟养殖,淡水珍珠产量大,但质量低;海水珍珠正相反,波斯湾、大溪地所产,价值连城。淑芬耳朵上这一枚,应是广西合浦的“南珠”。淑芬摘下珍珠耳环,问值多少铜钿。老师傅问,

70、右边一只呢?淑芬也会编故事,她讲本是一对耳环,老祖宗传下来的,传着传着,只余下这一枚了。老师傅皮笑肉不笑,打开强光手电筒,十倍放大镜,细细看了耳环,似能鞭辟入里,透视到珍珠芯子,却是摇头叹气。淑芬面孔煞白,我也急了问,啥情况?老师傅说,不谈了。我再问,不是海水珍珠?是太湖的淡水珍珠?老师傅说,根本不是珍珠,是仿珍珠,就是玻璃,涂一层珍珠颜色,不值铜钿。我说,不可能,再看看吧。老师傅板了面孔不响,旁边客人窃笑。淑芬低了头,收起珍珠耳环,塞进裤子口袋。珠宝师傅又说,倒是耳环钩子,我看是 925 纯银,还值点铜钿,可以收的。淑芬眼里又放光,问多少?老师傅说,一口价,二十块。淑芬往地上吐口痰,呸。小桃

71、只好等死。我哭了一个月,淑芬叫我不哭,小桃后爹在广东打工,新近寄来汇款,可以做手术了。开刀前一日,淑芬去玉佛寺烧头香,我去同仁医院望小桃。早上,病房里又死一个,小桃缩了床上,人已小了一圈,住院前八十斤,现在只剩六十斤,面黄肌瘦,连胸都没了。小桃只吃流食,我也没拎水果补品,只带一本儒勒凡尔纳的神秘岛,给她解解厌气。小桃让我坐了床沿,我生怕靠她太近,嘴巴里呼出的浊气,会让她灰飞烟灭。小桃说,不要怕,我不会死的。我说,对,现在医学发达,连我外公都还活着。小桃说,记得终结者最后吗?我说,男主角死了,女的怀孕了,孩子长大是未来的英雄,对吧?小桃说,记性不错,我这几天在想,我爸爸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又突然消

72、失?我说,你有他消息了?小桃摇头说,因为啊,他也是一个时间旅行者。我说,你讲啥?小桃说,这个时代,我爸爸还没出生呢,五十年以后,我爸爸会穿过时间隧道,来到我出生前一年,他是来保护我妈妈的,他和我妈妈的孩子长大后,会是一个大英雄,就是我。我说,好像是个圆圈。小桃说,我妈妈的珍珠耳环,我爸爸只送一个,而不是一对,我也想通了。我说,为啥?小桃说,五十年后,人类被机器人统治,社会上就会流传,戴珍珠耳环的少女,而且只戴一只耳环,才是拯救世界的英雄。我说,对,戴珍珠耳环的小桃。但我不敢告诉小桃,她妈妈的耳环不是珍珠,而是玻璃。我说,五十年后,我们就六十多岁了。小桃说,如果你还活着,我会嫁给你。我说,要是那

73、时光,我已经死了呢?小桃说,我们是不会死的。小桃的眼里皆是光,好像立了苏州河上,弹指一挥间,变出一只小蝙蝠。第二日,小桃做了手术。连续三天,我没见淑芬。第四天,淑芬才回来,闷声不响,一进门就做生活,汰衣裳、拣菜、淘米。我看她面色暗淡,脖颈松弛,头发披散,眼门前几根乱发,银光闪闪。我妈妈一看山水,晓得情况不妙,便也不问了。次日,一个老医生到我家里。此人跟我外公同样年纪,样貌气色却有天渊之别,鹤发童颜,背脊骨挺直,走路虎虎生风,面色白里透红,双目有光,太阳穴鼓鼓,颇似电台评书里的世外高人。他是我妈妈托关系预约的退休医生,原本在一家不错的医院,现在发挥余热,上门社区服务。老医生给我外公量血压,用听诊

74、器,按压脏器,最后打针,手势煞煞清,行云流水,我外公舒舒意意。我妈妈泡好茶叶,老医生已经收工,坐了客厅沙发,开始忆苦思甜。我在写英文作业,偷听几句,这位老医生不简单,新中国成立前,国立上海医学院毕业,四十岁不到,已是医院院长,碰着十年浩劫,打倒成牛鬼蛇神、反动学术权威,发配乡下给农民打针,送瘟神,治疗血吸虫病,培训赤脚医生,造福一方,后来落实政策,让他回到上海的医院,继续悬壶济世,直到光荣退休。我妈妈听得扎劲,又做思想政治工作,讲起新中国成立以来若干历史问题,劝他不要纠结于老早事体,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一切要向前看,你是医学专家,讲讲养生之道吧。老医生跷起二郎腿,抱了茶杯说,我是学

75、西医的,但我家是祖传中医,世代在京城坐诊,专治妇科儿科,清朝贝勒福晋,生了疑难杂症,都来求我家方子我妈妈屏了不笑。老医生又说,前两年,有个小姑娘,生了一种怪毛病,西医哪能也治不好,三甲医院开了刀也没用,就等办后事了,托人送到我手里。我也是廉颇老矣,束手无策,死马当成活马医,从我爷爷留存老方子里,寻出来一帖,结果哪能啊,半个月内,起死回生,两个月后,已经痊愈。小姑娘重新上学,再没复发过,读书成绩是真嗲,今年还没中考,已经保送市西中学,否极泰来啊。老医生讲得扎劲,我一抬头,看到淑芬立了天井门口,也在偷听。淑芬本身要去二楼,照顾八十岁老太,但她迟迟没走,反而钻回小房间。等一歇,老医生吃好茶,便要告辞

76、出门。淑芬及时出来,换了的确良衬衫,头发重新篦过,面孔清爽,雪花膏气味,左耳朵挂了珍珠耳环,抱一叠子床单,山青水绿,娉娉婷婷,步入客厅。老医生双目一亮,我妈妈跟我外公,同时一惊。淑芬向老医生点头笑笑,便到灶披间,打开煤气,摆上砂锅,给我外公熬中药了。老医生放下茶杯,立了淑芬背后头,看她熬中药手势,砂锅上热气滚滚,淑芬出一层薄汗,头发沾了鬓角,的确良衬衫半透明了,背后洇出胸罩带子。老医生说,这位小姐,你的煎药手势,赛过中医院的护士。淑芬回头笑说,先生夸奖了,我哪里是小姐,我是家里用人。老医生说,哎呀,此地界藏龙卧虎。淑芬说,先生,今朝有缘分,我也读过卫校,做过护士,每趟看到医生,就像看到亲人。老

77、医生叹说,原来是同行,难怪老人护理得好,个个身体康健,何须我这老朽。淑芬忙了煎药,不再搭腔。老医生从背后端详淑芬的珍珠耳环,兴起而吟咏,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我说,什么诗?我妈妈说,李商隐锦瑟,写你的作业吧。等到中药煎好,一镬子浓汤端到我外公面前,老医生方才告辞。淑芬立了门口说,今日里,先生传授我煎药的窍槛,淑芬实在感激,请让学生子送送老师吧。我妈妈、我外公,还有我,一律不响了。老医生笑说,恭敬不如从命。便跟淑芬一前一后,出了我家大门。又一歇,不见淑芬回来,我放下作业,走到门口望望,我妈妈叫我回来,不要挤闹忙。二楼阿哥冲下来,面色不大好,浑身臭味道,问淑芬哪能还没来,太奶奶已在床上出

78、了三泡尿两泡污了。天黑了,淑芬还没回来,灶披间里,她留下腌好的带鱼,飘出腥味道,我妈妈等不及,自己开了油锅,给我烧干煎带鱼,但我只吃一块,饭也剩了半碗。我妈妈放下筷子说,不要想淑芬了,笃定是去医院陪夜了。当夜,我跟外公困了床上,听到苏州河里夜航船,马达声声翻滚,要么从苏州城外寒山寺,顺流而下来的;要么走大运河,穿越京口瓜洲,二十四桥明月夜,逆流而上淮河,八公山草木皆兵。暗潮入梦,我睁开眼乌珠,望了天井方向,今宵十五,月光皎皎,农历四月天,花草繁茂,好像一片沼泽森林,让人沉溺不可自拔,沉到上古淤泥里我看不清她面孔,只觉着她的舌头尖温热。我问她,小桃?她不响。我翻身,想摸她面孔,却摸着一只耳朵,吊

79、了珍珠耳环。我再问,淑芬?她还不响。我捏了她的耳环钩子,慢慢交用劲,一点点粗暴起来,好像从门锁里头,拔出一把钥匙,痛得她啾啾叫、呜呜哭,眼泪水淌淌滴。耳环拔出来,耳孔露出来。门开了。梦破了。天井一片宝蓝色,又像一幅水墨画,沾满墨点,一滴滴晕开涟漪。觉着身上黏、湿、滑、冰冰冷,我轻手轻脚爬起,不敢惊动外公。冲进卫生间,我换了一条裤子,坐上抽水马桶,两只脚发抖,额角头冒虚汗,仿佛浸了苏州河底,周遭一腔黑水茫茫,乌龟精从脚底爬过,蝙蝠精从头顶飞过,淤泥里埋了金澄澄的元宝,掐了人的喉咙口。我在卫生间坐到天亮,淑芬还没回来。妈妈帮我弄好早饭,我背了书包上学。上半日,体育课,我没啥精神,跑步落到最后一名,

80、胖子都比我跑得快,老师训我一顿。下半天,我在英文课上困着,又被老师揪起来,罚立壁角。放学回来,我走到家门口,正好碰着淑芬。她也刚回来,珍珠耳环不见,手上拎十几包中药,浑身味道,呛人鼻头。我问她,昨日夜里,你去了啥地方?淑芬不响,面孔一板,进了房门。淑芬天天在家里熬中药,味道比我外公的药还凶。我每趟吃夜饭,都覺着像吃药。我爸爸拼命吃香烟,尼古丁对抗中药,以毒攻毒。半个月后,小桃终归出院,淑芬叫一部残疾车,突突突,屁股冒了烟,先到我家里。小桃气色尚佳,不像开过刀样子,最近吃中药调理,正在恢复元气。淑芬拿一把牛角梳,先帮小桃梳头,统统梳到右边。淑芬再拿一瓶酒精,蘸了棉花,擦拭小桃左耳朵,正反两面,内

81、外耳郭,擦得金光似亮,酒精气味重,好似吃饱二两白酒。我惊问,你们要做啥?淑芬说,骏骏不要管。小桃说,哥哥安心。小桃讲话还是吃力,有点气喘,我只好缝上嘴巴。淑芬拿出一根大头针,开打火机,火舌头像人舌头,一点点舔了针尖,颜色从银转黑,金属哑光亮色。淑芬说,小桃,我跟你讲啊话音未落,大头针已送出,穿透小桃耳垂。我是吓得一叫,小桃肩胳一抖,咬紧嘴唇皮,大头针已退出左耳,几乎没沾血,露出一只耳洞。淑芬手势极快,像护士打针,抬起酒精棉花,塞到小桃耳朵上,再涂金霉素眼药膏消炎,看得我自家耳朵生痛,我外公都别转头去。小桃眼泪水满出眼眶,顺了面颊下来,耳洞里一点点渗出血丝,好像人生了毛病,血的颜色都变深了。我想

82、,要是我妈妈在家里,必定不会允许淑芬这样做。待到小桃止了血,淑芬说,再忍一忍。淑芬掏出珍珠耳环,钩子如同银针,又像一把细细的钥匙,再用酒精棉花擦拭,轻轻插入小桃耳洞。我抓牢小桃的手,但她抽出手来,反压在我手上,指甲掐了我的手背,痛煞我了。淑芬的珍珠耳环,已荡在了小姑娘耳朵上。小桃方才松开手,我用舌头尖舔了手背,几道血印子翻开。我外公说,淑芬,小姑娘打好耳洞,还要养几天的。我外公哪能懂这道理,必是我外婆活着时光讲的。淑芬说,没关系,我的耳环钩子是纯银的,没落过色,没生过锈,不会发炎。我爸爸从里屋出来,抱了照相机说,小桃,现在光线正好,啥地方拍照片?小桃说,曹家渡。淑芬拿小桃背上肩胳,好像没啥分量

83、。我爸爸帮忙拎一只上海牌手提袋,我帮忙拎一只蛇皮袋,分量不轻,味道浓烈,老医生开的中药。我外公都要出来送,淑芬关照他不要折腾。我外公最听淑芬的话,正襟危坐不动。小桃出医院前,提过一个要求,想在上海拍张照片,黑白照就可以,彩色胶卷太贵了。淑芬答应女儿,小桃又提第二个要求,戴了珍珠耳环拍照片,淑芬也同意了。小桃得寸进尺,第三个要求,先要打出耳洞,才能戴上珍珠耳环,淑芬却不同意,怕她吃不消。小桃犟头倔脑,要是不打耳洞,不戴珍珠耳环,不拍照片,她便不吃药、不吊针、不进食,坐以待毙。淑芬只好答应,拜托我爸爸帮忙拍照片。我爸爸除掉花花草草,最欢喜摄影,从竖了拍的海鸥 4A,再到海鸥 DF-1,还有冲洗黑白

84、胶卷的全套行头,宝贝得不得了,不让我碰一记的。走上万航渡后路,最前头是我爸爸,淑芬背了小桃在当中,我拎一蛇皮袋中药在最后。太阳既不稀薄,也不毒辣,真正的温良,如同一镬子汤水,浇出四个人的影子,越拉越长远,淑芬跟小桃的影子,完全叠了一道。到了沪西电影院门口,小桃说,就在这里吧。淑芬放下小桃,我爸爸举起海鸥 DF-1 照相机,摘下镜头盖,取景框里望了小桃。小姑娘戴了耳环,尽管只是玻璃,也在太阳下一闪一闪。背景是古今大战秦俑情电影海报,冬儿葬身火海前,口含徐福长生不老之药,嘴巴对嘴巴喂给蒙天放,保他千年不死。我爸爸连拍三张照片,确保万无一失。小桃连笑三趟,笑到没力道了。淑芬从女儿耳朵上拔出耳环,酒精

85、棉花止血,再贴一张护创膏。淑芬背起小桃,我跟爸爸帮她拎了包,一道乘十三路电车,七站路,坐到新客站。下车穿过广场,耳旁南腔北调,不是四面楚歌,便是燕赵悲歌。气味迷宫里,山东大蒜、四川腊肠、武汉鸭头颈、高邮咸蛋,一路纠缠到检票口。淑芬背了小桃,像背一只双肩包,左手拎手提袋,右手拎中药蛇皮袋,深一脚,浅一脚,穿过检票口。小桃匍了她娘背上,回头望我道别。四周围人潮翻涌,各色蛇皮袋、黄麻袋、塑料铅桶、长短扁担,十八般兵器,依次将她们吞没。当夜,我问爸爸要小桃照片。我爸爸说,瞎胡搞,135 黑白胶卷,总共三十六张,今朝只拍三张,全部拍好才能冲。等一个礼拜,我爸爸单位工会活动,嘉定南翔一日游,照相机里胶卷才

86、拍光。我爸爸在家里搭了暗房,显影水、显影罐、量杯,流程繁复,如履薄冰,克格勃间谍腔调,冲出三十六张底片,夹上一根绳子晾成照片。等到天亮,小桃面孔方才清晰,我跑到曹家渡邮电支局,买了信封邮票,塞进小桃三张照片,寄到镇江乡下去了,后来我蛮后悔,当时没留一张下来。三十年后,我爸爸已是真正的老头子,装备也升级到了佳能数码单反,我问他,还能寻到底片吧?我爸爸问,啥底片?我说,三十年前,沪西电影院门口,你给小桃拍的照片。我爸爸说,小桃是啥人?我说,淑芬的女儿。我爸爸弹了弹烟灰说,做梦。一九九一年,小桃离开上海一个月后,我真的梦到她了。小桃变成新娘子,我来吃她喜酒,新郎官是个肥头大耳的男人,简直暴殄天物。淑

87、芬嫁女儿哭哭啼啼,抱了白婚纱的小桃不放。婚礼照片竟是黑白的,只有新娘子一个人,还是小姑娘,耳朵上单吊一枚珍珠耳环,新鲜打穿的耳洞,渗出一滴滴殷红的血,背景还是沪西电影院跟古今大战秦俑情。梦醒,天井阶前落了梅雨,房间里潮唧唧,竟能挤出水来。我从床上跳起,我外公被惊醒,问我啥事体?我手脚冰凉,扑到爸爸妈妈房间,只问一句,淑芬有消息吧?我妈妈说,淑芬打电话到我办公室,小桃前几天没了,在乡下办了丧事,遗像用了你爸爸拍的照片。五这年热天,马路上最吃香的,是叶倩文的“天地悠悠过客匆匆潮起又潮落,恩恩怨怨生死白頭几人能看透”。我妈妈出差了好几趟;我爸爸倒是空了,蹲了家里熬中药,结果炸掉两只砂锅,给我煎荷包蛋

88、,又烧焦两只铁镬子;我外公夜里自己泡脚,脚馒头越来越肿,像两只热水瓶,他还吃错过两趟药,半夜送去医院,一家门忙了通宵。我的长毛兔发情了,脾气暴躁,食欲旺盛,跟这一阶段的我一样。我的暑假特别漫长,上半天看太空堡垒,下半天看同一屋檐下,夜里看成长的烦恼,每隔几日,我就问一趟,淑芬会回来吗?我妈妈每趟说,不晓得。我妈妈又关照我,淑芬的房间,还是不好动的。但我摒不牢,最热的一日,爸爸妈妈不上班,外公在困午觉,我偷了一把钥匙,打开淑芬房间的挂锁。灰尘翻腾起来,小房间是真小,促狭得不好转身,只好摆一张木床。水门汀潮湿,墙角爬了青苔,经过一季梅雨,皮癣一样蔓延。头顶一根细绳子,挂了一只胸罩、一只内裤,一只像

89、蝴蝶、一只像桃子,都是白棉布的。我摸了摸,淑芬尺寸蛮大,胸怀广阔,老早阴干了,硬邦邦,必是走得太急,没来得及收作。枕头边,有一面椭圆形小镜子,背面是个古代美人,怕是林黛玉。我抓起小镜子,照出一张愁眉苦脸。我穿了背心短裤,爬上小床,靠了淑芬的枕头,阖了眼皮,深呼吸。床单已经发酸,但不熏人,好像栀子花腐烂,混了头发油气味。我不敢困着,一翻身,面孔贴了枕头,觉着隔了床单,有硬物顶我胸口。我掀开床单,藏了一本聊斋,白话文本,我外公抄写过的。聊斋下头,还藏了好几本书,再一看封面,心旌摇荡,竟是雪米莉全集,一年前藏了我的床单底下,淑芬没收还给二楼阿哥,哪能还在此地?我翻起一本女娇娃,印刷质量差劲,错别字连

90、篇,铅字还会排错行,页角上有折痕,沾了油墨的手印子,舌头舔了手指翻书,方才留下这样痕迹。我困了淑芬床上,看她留在书上的指纹螺旋,又学她的坏习惯翻书,舌尖一片油墨味,竟像我外公吃的中药,传递到大小周天,奇经八脉,直达脚底心涌泉穴。倏忽间,朗朗乾坤,炎炎夏日,天井小房间里,却似堕入后半夜,数九寒天,塞外飘雪。我跟淑芬困同一张床,裹同一条棉被,呼吸同一团霉烂空气,打开同一本禁书,一灯如豆,擦亮蝇头小字二十年后,我在四川成都开会,认得一位前辈作家,方知所谓“雪米莉”,种种绮情故事,大半出自他的手笔,纯属当年书商包装。觥筹交错间,脑子里跳出一盏探照灯,光如闪电,劈开一九九一年的曹家渡,天井小房间里,床单

91、下的雪米莉,像一卷录像带,字里行间,一笔一画,纤毫毕现地拷贝、存储、重播,再拷贝,纸页里霉烂味道,也跳到我的鼻头孔里,按下播放键、慢进键、暂停键,按下我的指纹,油墨晕染,竟跟淑芬的手印子,合二为一。热天还没过去,淑芬倒是回来了。她拎了上海牌手提包,穿了的确良衬衫,脖颈几道横纹,本来饱满壮阔的身体,像轮胎被人扎了洞,一点点漏气干瘪。我外公最开心,我爸爸也觉着解放了,我妈妈不敢再提小桃。每日午后,淑芬还去二楼阿哥家里,照顾老太。我渐渐明白事理,淑芬这趟回上海,是来赚钞票还债的。秋天开学,我升上初一,面孔爆了青春痘,一粒粒红的紫的,被我挤压爆浆,纷纷开到荼蘼,就像我外公肝脏,一日不如一日,一夜比一夜

92、坚硬,淑芬这粒灵丹妙药,已经过期失效。淑芬烧的菜色,一蟹不如一蟹,我妈妈有几趟吃了放下筷子,只好自己拿锅铲上阵。到夜里,淑芬烧了热水,给我外公泡脚。淑芬又端洗脚水过来,让我两只脚放下去,她坐了小矮凳上,要给我按摩汰脚,我却说,淑芬阿姨,妈妈关照我,要自己汰脚了。淑芬看看我,也没动气,立起来便走。我抬起两只脚,自己用毛巾揩干,钻到床上困觉。又一日,我爸爸在天井浇花,觉着味道不大对,露天虽然穿风,但花草叶子留味道。我爸爸是老烟枪,只吃牡丹跟红双喜,难板出客吃一根中华,都是上海卷烟厂的,今朝味道特别,上海隔壁来的。我爸爸鼻头嗅来嗅去,好似电影虎口脱险中的德国狼犬,嗅到淑芬小房间门口,至此案破。淑芬承

93、认在天井偷吃香烟,她从镇江带来一包烟。我妈妈跟淑芬长谈蛮久,具体谈了啥,我不清爽,反正我妈妈面色不大好。我跟淑芬有了生分,真拿她当成一个保姆,细想想,好像也没错。一日,我外公出门去晒太阳。家里没别人,淑芬存心靠近我,我低头躲开,淑芬笑笑说,骏骏长大了,会得害羞了。我说,淑芬阿姨,我要专心看书。我打开一本海明威的丧钟为谁而鸣,其实看不懂。淑芬说,好啊,骏骏专心看书,现在每到夜里,淑芬也在看书。我心里一惊,难道我翻过她床铺,偷看雪米莉的秘密,已经穿帮?听说有人在书里夹头发丝,外人一经翻动,必定生出异样。还是我留下油墨手印子,淑芬比对指纹,发现不是她自己的?淑芬说,我在看你外公的聊斋。我松口气说,淑

94、芬阿姨欢喜哪一篇?淑芬说,聂小倩。我说,看过。淑芬说,聂小倩运道好,宁采臣把她从棺材里挖出来,起死回生,宁采臣家里还有老婆,等到大老婆死了,宁采臣便跟小倩做了夫妻,生了儿子,小倩还让宁采臣纳妾,又生两个儿子,长大统统当官,有福气。我说,这段恶形恶状。淑芬说,骏骏,不好瞎讲,老祖宗写的书,终归是好的。我说,不讲鬼了,讲讲活人吧。淑芬说,活人不及死人,没啥讲头。我撑起胆子说,小桃呢?淑芬说,乡下不方便火化,小桃是土葬,请人打了一副桃木棺材,埋进我家自留地里。我说,你是想让小桃变成小倩?淑芬说,万一有这可能呢?我想起小桃讲过,五十年后来的爸爸,又想起她的蚌壳精,后背心一凛。我不敢看淑芬的眼睛,以为会

95、发红,眼角浸湿,慢慢交流溢,扑扑满出来,可惜一样都没变。淑芬说,骏骏,坐到淑芬旁边来。我说,做啥?淑芬说,捏捏淑芬耳朵。淑芬撩起鬓边头发,露出一只左耳朵,不管面孔身体哪能走样,这只耳朵坐定不变。但我想起小桃的耳朵,也跟淑芬左耳朵一样,便恓惶说,不捏了,我又不是小囡。淑芬说,骏骏是嫌弃淑芬了?我说,不嫌弃。淑芬说,瞎讲,骏骏也会骗人了。我说,淑芬阿姨,珍珠耳环还在吧?淑芬说,还在,你要看吧?我说,不看。淑芬一脸愠怒,想要发火,却也强压下去了。秋风起,冷暖无定,时晴时雨,总体来讲,一日日冷下去,老人最是难熬。我外公终归进了医院,还是肝硬化顽疾,住了同仁医院一个月,我爸爸媽妈加上淑芬,三人轮流陪夜。

96、我去望过两趟外公,看他奄奄一息,我没心思讲话,生怕让他吃力。秋天快过去,天尚未亮,我梦到一只蝙蝠,从隔壁上海绢纺厂屋檐下出来,贴了苏州河水面擦过,又飞进我家天井。我被一阵阵哭声惊醒,分明是我妈妈在哭,蛮伤心的,淑芬在旁安慰,皆是陈词滥调。我一翻身,钻了被头筒里,枕头蒙了面孔,遽然浸湿了。外公并不算太老,只有六十六岁,老话里讲,这是一道坎,外公运道不好,没跨过去,便进了太平间,再送殡仪馆,穿上我妈妈买的寿衣,暂住冰柜之中。家里开始闹忙,轮番有人上门吊唁,送白纸挽联,毛笔写了“千古”“驾鹤”等等,通常配了皮绵子,就是丝绸被单,绳子吊起来,好像绸缎庄,又是书法家协会。我爸爸连夜搭了暗房,从老早留下的

97、底片里,放大出一张黑白照片,是我外公正面照。我妈妈抱了照片,去曹家渡画像店,请画像叔叔画一幅遗像。隔了两日,我妈妈拿回画像,不是素描肖像,而是正宗油画,黑边木头画框包了,又像炭笔画,因为是黑白油画,要么纯黑,要么灰白,要么明光,要么暗黑。外公坐了画框里头,跟照片一式似样,面孔却更立体,似笑非笑。大殓之日,也是我外公头七,我妈妈租了龙华殡仪馆大厅,油画遗像挂了帷幔正中。我外公是个小人物,平生唯唯诺诺,与世无争,却因这幅遗像,死后哀荣,亲友们印象深刻,经久难忘。我才明白,画像店里的老人肖像,统统是人死以后,已经困了太平间,或者殡仪馆里化妆,家属子女拿照片来,请画像叔叔要么素描,要么油画,完工之日,

98、挂起遗像,哭天抢地大殓,塞进焚尸炉,烈火烹油,化为灰烬。追悼会上,淑芬戴了黑袖章,头插白花。她不是亲眷朋友,保姆身份尴尬,单吊立了最后。旁边是二楼阿哥,送了一只花圈,顺便也来道别,日本签证下来了,过两天乘船东渡,既不是东京,也不是大阪,而是金泽。我说,你去了日本,太奶奶哪能办?二楼阿哥说,我爸爸妈妈已办好退休,回上海来住了,可以照顾老人,不必劳烦淑芬了。等我外公火化,我妈妈捧了骨灰盒,我爸爸捧了遗像,又租两部大巴,载了大半宾客,回来吃豆腐羹饭。酒席订了沪西状元楼,宁波甬帮菜,曹家渡最高档馆子,我还是头一趟吃,有名的是糟卤,也接红白喜事,上了全鸡、全鸭、全鱼、全蹄髈。酒席散尽,我妈妈结了账单,送

99、走镇江来的叔公,已没力道走路,还是淑芬搀了我妈妈回家。后半夜,我一个人困在大床上。外公已在骨灰盒里,好像洞穴里的两匹狼,一匹死了,另一匹便独占地盘。秋冬之交,夜里最难将息,我穿了棉毛裤,裹了厚棉被,缩了靠墙一边,不敢困到眠床当中,好像外公还在旁边,跟我一个床头,一个床尾,他喉咙里的浓痰、僵硬的肝脏、水肿的双脚、淑芬煎熬的中药,纷纷散逸气味,萦绕在我鼻孔。我睁开眼,望了天井方向,月光像老鼠足迹,笃笃笃,爬进玻璃窗,爬进客厅地板,爬到我的棕绷床上,钻进被头筒,跟我捉迷藏。我想捉着这只老鼠,轻轻一扑,便滚落到地板。我还是棉毛衫、棉毛裤,穿上拖鞋,蹑手蹑脚,扑入天井。夜凉如水,鸟笼子里,我外公的虎皮鹦

100、鹉单足独立;地上草窟里,我的长毛兔温热地发梦;我爸爸养的植物在吞入氧气,吐出二氧化碳;淑芬的小房间门缝里,泄露一点点亮光,好像收集了月光的边角落。我推开三夹板房门,看到淑芬坐了小床上,日光灯照了她的后背,肉色棉毛衫,右手一把牛角梳,梳齿插入头发,一粒粒篦出尘埃、油脂、皮屑。淑芬左手端了小镜子,小到照不出面孔全貌,只有两只眼乌珠、一只鼻梁、两片嘴唇皮,本身丰润,现在裂了几道口子,像伤疤。小镜子稍稍一转,我看到淑芬左耳朵,戴了一枚耳环,哪怕是玻璃,依旧发出深海生物的光,又像滚烫的蜡烛油,扑簌扑簌落到脖颈、肩胳,顺了后背起伏,坠入腰眼的深潭,方才凝固熄灭。小镜子再一转向,照出一双陌生眼睛,既不是小囡

101、,也不是大人,我一时间认不出。但我眨眼皮,镜子里也眨眼皮,好像我的魂灵头,已被收入这面椭圆形镜子,红楼梦的风月宝鉴,还会照出小桃,也许是具白骨,但我不会害怕。淑芬放下小镜子,别转头来,竟没丝毫表情,两只眼乌珠盯了我,犹如下水道地漏。我的心内一绞,落荒而逃,关上三夹板门,再关天井铁门,跳回床上,头蒙了被头筒里,海水便淹没头顶。醒转天亮,穿好衣裳起来,我妈妈给我做了早饭。我说,淑芬呢?我妈妈说,你外公没了,二楼老太也有人照顾,淑芬没生活做,已经回乡下了。我说,啥时光走的?我妈妈说,早上六点,跟你叔公同路。我说,哪能不告诉我?我妈妈说,快吃饭,上学要迟到了。当日,我爸爸清理了天井里的小房间,一套雪米

102、莉已经不见。没几日,家里来了不速之客,画像叔叔来敲门。我妈妈蛮意外,问他有何贵干。画像叔叔说,淑芬去啥地方了?我妈妈说,回乡下了,不会再回来了。画像叔叔说,真的走了?画像叔叔往门里瞟两眼,我爸爸出来说,真的走了,你想做啥?画像叔叔后退一步说,有乡下地址吧?我爸爸说,不晓得。画像叔叔说,你们不晓得吧,淑芬欠了我三千块。我爸爸一惊说,哪能这样多?画像叔叔递给我爸爸一支烟,我爸爸一看是万宝路,摆摆手说,我只吃国烟,不吃外烟。画像叔叔点上烟,慢慢甩灭自来火说,不谈了。我妈妈说,我给乡下写信,看看能不能寻着淑芬。画像叔叔说,算了,不必再浪费一张邮票了。画像叔叔隔了门缝,看到我立了我妈妈背后,笑笑说,骏骏

103、长高了嘛,记得有空儿多画画,再会。我嗫嚅说,再会。画像叔叔拍拍屁股走了,门口残留万宝路香烟味,我爸爸说,外烟就是臭。我妈妈说,淑芬没讲实话,她老公的救命汇款,怕是不存在的。我说,要给淑芬写信吧?我妈妈摇头说,就算淑芬收到信,也没钞票还啊,要她卖血卖腰子?我爸爸点上一支牡丹,烟头都在抖豁说,淑芬还欠我们钞票呢。圣诞节,恰是外公断七,我妈妈早上烧了遗物,我外公穿过的中山装、戴过的干部帽、冬天的保暖鞋,还有毛笔抄的聊斋。下半天放学,我走到曹家渡,遍地枯黄落叶,沪西电影院隔壁,清仓甩卖冬装,挂了横幅“大出血”,尚无任何圣诞味道。三角形街心岛上,画像店挂一把铁锁,两幅素描遗像迎风招展。唯独长宁支路弄堂里

104、,曹家渡天主堂,老头老太们排队去做圣诞弥撒。我不想太早回去,趁了天没黑,一个人立了马路边,看看读报橱窗。旁边还有一个老头,披了灰呢大衣,雪白头发,面色红润,也在看国际新闻,嘴巴里念念有词。我盯了他的面孔看,老头说,小弟弟,你认得我啊?我说,你是医生吧?老头点头说,从医四十年。我说,今年春天,你上门给我外公检查身体,对吧?老医生说,我去过的人家多了,你是哪一家啊?我说,万航渡后路,三官堂桥边上,六层楼工房,底楼有天井一家。老医生笑眯眯说,想起来了,你外公还健吧?我说,上个月没了。老医生叹气说,生老病死,节哀顺变。我不响。老医生尴尬说,小弟弟,你也欢喜看报纸啊?我还是不响,橱窗玻璃上,映出一老一少

105、对峙。老医生说,小弟弟,你到底有啥事体啊?我像一幅素描画像,黑白分明,直角挺硬地盯了老医生,盯了他耷拉的眼皮、浑浊的眼乌珠,甚至看到自家倒影。老医生惊说,小弟弟,你家的保姆,她叫叫叫啥?我说,淑芬。老医生嘴角上翘说,对,淑芬,她还好吧?我说,淑芬回乡下了。老医生说,代我望望她,我走了。老头刚要转身,我说,等一等。老医生说,小弟弟,又哪能了?我看不到自己眼睛,但我晓得蛮吓人的,像一把刀子。我说,这辈子不许你再到曹家渡来。老医生一怔,面色仓皇,后退半步说,晓得了。老医生别转屁股就走,三步并作两步,恨不得插上翅膀,地上结了几块冰,他一脚踏上去,结果打滑,仰天掼倒在地。还好旁边有人路过,赶紧搀他起来,

106、年纪大摔跤最易骨折,老医生不慌不乱,还能自己立定,动动脚骨,转转腰腹,好像无啥大碍,拍拍裤子上污垢,继续往中山公园走,也没回头,消逝不见。圣诞节的太阳坠落,天终归漆黑,我的眼神终归柔软。六我家又要搬场,就像外婆没了以后,我家搬来曹家渡,“万箭穿心”的三区交界地带,一艘生老病死的摆渡船,让我外公熬过最后阶段,现在我外公已经上岸,这艘船便要顺流而下,带我去下一阶段了。我妈妈单位又分了新房子,这趟要搬到静安区昌平路。我在曹家渡的最后一冬,此地多了一帮子野猫,据说是曹杨新村流窜来的,凛凛寒风里,昼伏夜出,打家劫舍,从来不捉老鼠,倒是偷走了我妈妈吊在天井里的一整条鳗鲞,无法无天。上海落了罕见的大雪,零下

107、三四度,淑芬给我织的绒线手套,我的手指已穿不落,我妈妈给我买了一副皮手套。这日,我从信箱里开出一封信,邮票上印了男人头像,左边四个小篆“日本邮便”;右边写了“夏目漱石”,寄信地址是日本国石川县金泽市二楼阿哥来信,金泽是江户时代名城,加贺百万石之地,面临日本海,冬天会积下厚厚的雪。我望了白茫茫天井,雪花从云端跳伞,降落到曹家渡,冷酷地处决植物,玻璃窗积一层霜花。二楼阿哥在语言学校读书,夜里到居酒屋打工,辛苦是辛苦,钞票赚得也是多。二楼阿哥拜托我打听淑芬的下落,因为淑芬欠他五百块。我没告诉爸爸妈妈,藏起这封信,剪下盖销过的日本邮票,夹了我的集邮簿里。过了年,雪融化,等到开学,我爸爸忙着装修新房子。

108、曹家渡的老房子,一日日了无生气。等到清明,按照常规套路,天上落了雨,宜上坟,宜入土。良辰吉日,我妈妈请出我外公骨灰盒,赶去乡下入葬,我爸爸自然同行。我说我也要去,我妈妈本不同意,后来拗不过我,只得补买一张火车票。春风又绿江南岸,镇江火车站下车,小店里吃了肴肉、小刀面。此处离长江不远,还有金山寺,法海压了白素贞,我倒想去北固山,刘备招亲的甘露寺。但我们抱了骨灰盒,实在不便当,只好乘长途车去丹徒乡下。出城往东,道阻且长,如海上行舟,颠得人胃里不舒意。到了我外婆出生的村庄,穿过几道田垄,金灿灿油菜花田里,孤零零一座坟冢,浸在淅淅沥沥雨中,已长出一层青青的春草。舅公来了,跟我爸爸一道,掘开坟墓,葬入我

109、外公的骨灰盒,终归跟我外婆同穴,长眠于故乡风景,三尺黄土下。新的墓碑刻好,我妈妈备好供品,葱烤河鲫鱼、百叶结烧肉、王家沙青团、绍兴花雕酒。磕好头,烧好香,我妈妈叫我吃了青团。舅公留我们过夜,但我妈妈婉拒,反而留给舅公两百块,嘱托照顾坟墓。我以为要回镇江城里,我妈妈说,去寻淑芬。倒是离此地不远,但不通车,只得步行。我爸爸顶了伞,背了照相机,一路咔嚓咔嚓,拍油菜花田。我跟妈妈合一把伞,越陌度阡,裤脚管尽是泥泞,雨雾蒙蒙入眼。终到一座静阒的村庄,家家户户都造二层小楼,唯独一栋破败农舍,好像得了瘟疫,离群索居,四周小河浜围绕。门口一株桃树,枝干扭曲枯瘦,像个驼背老人,勉强生出几簇绿叶,爬了碧绿的洋剌子

110、。不过,桃花开得正艳,春风春雨零落,一簇簇粉白花瓣,大团云彩,从天上降落枝头,再向房前屋后蔓延,篱笆墙般保护主人。我一低头,遍地花瓣葬身,一抔淤泥浸成血色,让人无从落脚。我说,好像小桃。再看旁边小河浜,墨绿颜色,雨点落了圈圈涟漪,浮了几片桃叶。我想这池水底,必有一只蚌壳精,悄咪咪吐出珍珠,或者玻璃。淑芬家里没人,门口挂了大锁,隔了窗门,可以看到灶头,结了硕大的蜘蛛网,几个月没人住过了。我绕到屋后,想寻小桃的坟墩墩,一无所获,白雾茫茫,只有河浜、稻田、蒿草丛生的林子。我妈妈摸了我的头说,去寻你叔公。没几步路,便到叔公家里,毕竟是老船长,房子气派,门口两部摩托车。叔公备好夜饭,底楼摆开圆台面,烧了

111、七八样农家菜,专为招待我们一家。我叔公说,淑芬刚回乡下,她男人就来了,带她去了广东。我妈妈说,广东啥地方?叔公说,这就不晓得了,怕是不再回来。我爸爸两手一摊说,奈么好哉,死蟹一只。我妈妈说,淑芬跟我诉过苦,小桃又不是她男人亲生的。我叔公说,小桃怎的不是她男人亲生的?我妈妈惊说,小桃不是私生女吗?我叔公吃一口老酒说,瞎讲了,淑芬只有一个男人,十八岁出嫁,第二年小桃出世,这丫头不像娘,倒是随她爹。我妈妈说,淑芬没读过卫校吗?我叔公说,淑芬只念过初中,几时上过卫校啊?那个是中专,要托关系的。我爸爸敬给叔公一支中华,正要搭腔,我妈妈瞪他一眼,叫他熄角。妈妈说,淑芬的珍珠耳环,又是啥来历?我叔公吐出一只

112、烟圈说,淑芬娘留下的一只梳妆箱,等交到淑芬手里的时候,箱子已经空了,只剩这一只耳环。当夜,叔公在楼上腾出一间客房,农村房子宽舒,我们三人挤了一张大床上。我问我妈妈,小桃也会骗人吗?我妈妈说,小桃不是骗人,小桃是想活下去。我说,想活下去,就可以骗人吗?我妈妈蛮长时光没声音,但我晓得她没困着,我用手指头捅了捅她,我妈妈翻了个身说,不要烦我,快点困,明早去镇江城里,带你看看金山寺、北固山,望长江。我爸爸翻身钻出蚊帐,烟头星火明灭,窗门开一道缝,春风春雨愁人,跟尼古丁一道挤进来,蚊帐摇曳得影影绰绰,水怪一般妖冶。镇江回来没几日,我家就要搬场。天井里的花花草草,我爸爸不会舍弃。我外公留下的虎皮鹦鹉,还是

113、要一道搬走的。但是新家在三楼,仅有一个阳台,实在养不了长毛兔,只好被我爸爸宰了,烧一镬子兔子肉,我一口都没吃过。在曹家渡的最后一夜,吃好夜饭,我一个人溜出去了。荡到沪西电影院门口,油画海报是大红灯笼高高挂,巩俐坐在两只红灯笼当中,可怜兮兮,但我还是欢喜古今大战秦俑情的冬儿。马路斜对面,三角形街心岛上,除掉沪西状元楼,各家店面都已打烊,灯火一盏盏灭了,月亮吊上头顶,像莲蓬头洒了清辉。画像店里没人,门板紧闭,挂锁套了搭扣上,我带了我爸爸的电工刀,慢慢拧开螺丝钉。挂锁依旧完好,门已经开了。摸进画像店,开灯照出十几张素描,也有彩色油画,有的已裱好画框,涂了黑油漆,为追悼会准备的。还有一扇小门,飘出颜料

114、油彩气味,画像叔叔的画室,他不准我碰的禁区。我偏偏要进去,打开两盏大灯,迎面看到淑芬,不是正面,她侧了头,下巴跟肩胳平行,穿了柠檬黄的丝绵袍子,内衬是白颜色,每道褶皱都有颜色,低落是灰褐,弹出是金黄。她的两只眼睛都睁大,眉毛稀薄,鼻梁蛮高,嘴唇皮丰润,头上绑了天蓝色丝巾,好像青花瓷的釉彩,收藏起所有头发,只露半截左耳朵,像一扇撬开的蚌壳,吐出一枚珍珠,吊了耳垂下方,圆心深邃,上下耀目,照亮脖颈后一片。淑芬坐了油画里,不是黑白素描,而是威尼斯红、孔雀绿、绿松石蓝、天青、赭石、绿褐,高高低低涂了画布上,侧面看有浮雕般阴影。背景乌漆墨黑,衬得淑芬的面孔透亮,像涂了奶油,颊上化开红晕。最亮的是珍珠耳环

115、,再是一对眼乌珠,凝神盯了我,涂上丰艳的嘴唇皮,画中人从腐烂中复生,在我心里敲上钢印,牵走魂灵头,她不再是淑芬,而是戴珍珠耳环的淑芬。这幅油画边上,挂了一领柠檬黄色丝绵袍子、一条天蓝色丝巾。我慢慢拎起它们,仿佛拎起一身皮囊,鼻头嗅了,喉咙发抖起来。我方才发觉,丝绵袍子背后,还藏了第二幅油画,模特还是淑芬,角度大差不差,也是侧了肩胳,别转面孔望我,露出一只左耳朵,吊一枚珍珠耳环。但在这幅画里,我头一趟看到淑芬的身体,她脱了丝绵袍子,不着一丝一缕,从脖颈到脚指头,一身白光荡漾,落到我的眼乌珠里,让我的喉结弹出来,像一颗小核桃,上下吞咽翻滚。淑芬用后背朝了我,我的目光好像手指头,触摸她的三角形肩胛骨

116、,像一只猫的后背,左边手臂膊垂下,露出半只乳房,乳头是赭石颜色,一颗樱桃般大小,笔触在此地停留,不再是二维平面,堆砌交关多颜料,画布上突出几公分,立体三维世界,喂养过小桃长大。白如月光的颜料,顺了淑芬的背脊骨线条,堆积到后腰,胯骨扭曲扩张,暴露两瓣臀部,像两片擦亮了的扇貝,从深海捕捞上来,尚在一张一合呼吸。至此,画幅开始辽阔,像铺一幅地图,无边无际地丰饶,年复一年,夜以继日,生养她的子民,不必掩盖装饰,甚至不加遮羞,颜料中叠加,光线中流溢,明暗中交错,笔触里发酵裸体的戴珍珠耳环的淑芬油画下有落款,画像叔叔的完成日期,恰是去年春天,小桃在上海住医院时光。画架子上有包香烟,万宝路只剩一半,加上一盒

117、自来火。我掏出一根火柴棒,对准火柴盒的黑磷面,轻轻一擦,火苗哧啦哧啦来了。我的手抖得太凶,两秒钟便熄灭。我擦亮第二根自来火,这记手指头平稳了,火苗在我瞳孔里跳慢三,照亮淑芬的眼睛,目光更加通透,耳环也不再是玻璃,而是正宗的合浦“南珠”。倏而,火头吻上了淑芬嘴唇皮,先亲出一簇簇金黄,再烫出一只焦黑洞眼。我學了画像叔叔腔调,慢慢甩灭火头,最后一点点,烧到手指甲上,已经不觉着痛。火苗是一张嘴巴,饥肠辘辘了几百年,碰到淑芬的面孔,就拼命啃啊咬啊,削尖了牙齿撕了嘴唇皮,带倒刺的舌尖舔过鼻头,连汗毛带骨头吃下去,两只眼乌珠是人间佳肴,蓝颜色头巾是主食,左耳朵是一道硬菜,饭后甜点是珍珠耳环我睁开眼皮,没被火

118、燎着,但是快要被呛死了。画室里有个自来水龙头,画像叔叔调颜料汰画笔用的。我闷了口鼻,跌跌撞撞,水龙头开到最大,接了满满一面盆水,拼命泼洒到着火的油画上。火头只灭了小半,赶快接满第二盆水,这样反复泼了三四遍,终归浇灭火头,再用鞋底踏灭。画室内烟雾腾腾,我的眼泪水横流,两幅戴珍珠耳环的淑芬,已经烧成焦炭,世上再没人能见识淑芬的身体。我摸瞎冲出画像店,曹家渡街心岛,我一路狂奔,脱头落佩,幸好天黑人少,没人注意到我。回到家里,我妈妈吓煞,以为非洲外宾来访。我的面孔是黑的,头发烧得卷曲,衣裳成了汰脚布,全身烟熏火燎。我妈妈烧了热水,剥光我衣裳推进马赛克浴缸。我浸了一个钟头,潜入水下憋气,好像一艘德国 U

119、 形潜艇,从海底出击,才能免于烧死。当夜,我妈妈审问了我蛮久,问我到啥地方闯祸了,但我摒牢牙关不松,这是我跟淑芬的秘密。等到天亮,搬场车来了。我妈妈请了搬家公司,不用我爸爸踏黄鱼车了。几个身材矮小的搬运工,操了江西话冲进来,没承想个个力拔千钧,抱起电冰箱、电视机、洗衣机、五斗橱就往外冲。我坐到后车厢里,举手挡了大橱,免得镜子碰撞碎裂。我还负责拎鸟笼子,我外公的虎皮鹦鹉,他留给外孙的唯一遗产。车子一路颠簸,搬运工打开后车厢门,我手搭凉棚跳下来,曹家渡已在几公里外,此地是静安区昌平路,同样靠近苏州河。新家的房型蛮好,南北通透,热天有穿堂风,我自己困一间房,还有一台黑白电视机。偶尔夜半,我也能听到苏

120、州河上,垃圾码头的汽笛声声。搬来此地以后,我有好几年没回过曹家渡,生怕碰着画像叔叔。三十年后,我的两颊胡须繁盛,曹家渡同样面目全非,甚至无人再加“沪西”两个字,上海市区范围翻了几倍,轨道交通图上看像一只八爪鱼,原本的“沪西”成了市中心,“沪北”“沪东”“沪南”讲法相继消失。曹家渡五岔路口,消失了一条小马路,“万箭穿心”之势不再。四周房子拆光,造了开开商厦、悦达 889 广场、长宁 88 中心、芳汇广场等等,纷纷往天上发展。沪西电影院位置,拔起一栋烂尾楼,已烂了十几年,不知何时完工。沪西电影院本尊,搬到后头一栋裙楼,屈居于香辣蟹楼上,苟延残喘十多年,我去看过两趟电影,全无小时光样子,前几年寿终正

121、寝,呜呼哀哉。曹家渡的心脏,三角形街心岛,已成一块三角形绿地,种下几十棵大树,早已亭亭如盖,人何以堪。唯一幸存下来的,竟是万航渡后路,三官堂桥下头,我住过的六层楼工房。苏州河倒是不臭了,清汤寡水,平淡无奇东流去,再不见苏北安徽来的船队。我历经过很多次搬家,如今搬回到曹家渡附近,时常开车经过老早的家,沿苏州河畔捷径,往中山公园方向,可以少吃好几只红灯。前两日,我妈妈来我家里,辅导我儿子语文作业。我妈妈说,淑芬回上海了。我说,淑芬在啥地方?我妈妈说,浦东三林塘,跟她男人住一道,保姆是做不动了,现在医院做护工。我问,淑芬还戴珍珠耳环吧?我妈妈说,天晓得,问这做啥?我说,没啥。原载人民文学2020 年第 5 期原刊责编赵依本刊责编黑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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