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大西洋上1.舷窗外登上乘客逾二千、员工一千的“挪威之珠”邮轮,入住第四层的预定房间。邮轮准时开动,推开舷窗,离海面不到两米,浪花拍打着它雪白的钢铁躯体,白沫喷溅。排浪如巨兽的脊部,极尽翻卷之能事。远处,灯塔,星辰。别以为坐船看海乃是天经地义,“清风明月不消一钱买”在此成冷幽默。邮轮内的客房,面积与设施近似,区别只在带窗和不带窗,价格相差上千美元。预订时,图省钱的旅客只出基本价,拿到的是“无窗房”。结果大部分“带窗房”卖不出去,邮轮公司便举行网上招标。在知道窍门的团友指导下,我们出价 350 加元就中标了。中标者中还细分,舷窗有大小之分,大的有一米见方,小的只是直径不足 40 公分的轩窗。好在风
2、景不为窗子所左右。买来的风景,不看白不看。尤其是刚入住那几天,伏在窗前小小平台,手肘发麻还不愿离开。带着嘲弄想起美国餐馆业一个类型“随你吃”的自助餐,价钱是固定的,食客尽管放开肚皮塞。见惯“不吃白不吃”的饕餮之徒把碟子堆成小山,断言,美国腹部如山的胖子多,至少三分之一的根由在自助餐厅,怪不得某中国散文家将 Buffet 音译为“布肥”。如此类推,从邮轮上带窗的房间踱出的旅客,如果抚着小臂嘘嘘呼痛,那就得怪罪投标。我以圆形舷窗为瞳孔,看邮轮缓缓驶离母港修咸顿的伊丽莎白码头,看陆地消隐,看航标闪烁。巨轮进入公海,视野只剩海水,无穷无尽的浅绿,浪花,白沫。此生尚无一连几个昼夜所见尽是海水的经验。搭机
3、飞越太平洋,与白云相伴也只十多个小时。好的,那就调动全部想象力,穷大海的奥秘吧!佛祖得道前,所面对的“壁”不更单一吗?可惜搜索枯肠,只得一个蹩脚的譬喻:大海如人間。一朵浪花是一颗头颅、一张脸、一颗心、一个灵魂,在各自生命力的驱动下,奔腾,激荡。激情形成浪之顶,理性铺起浪之谷。撞击礁石的轰响,是孤独者的呐喊。排浪是群体的呼啸。滔天巨浪是集体的疯狂,如集会,如战争。海啸是世界大战,是革命。潜规则的暗流,阴谋与阳谋的漩涡。人类浸泡血泪的漫长历史,千汇万状,悲剧上演千遍,粗看无一雷同,对之审视却与眼前的海面无异。大海的潮汐缘于月亮的吸引。人类受生生不息的欲望驱使。一只雪白的海鸥掠过,我惊醒了。我很快发
4、现,同来的团友中不乏同道。自己看不过瘾,还拉上老伴儿,一人趴一边,指指点点。老太太说:“多像两小无猜的年代啊!”我听了,连连点头,不是吗?一个窗口,给好奇的童年多少欢欣!到如今,即使所有岁月都成过眼云烟,总不会忘记哈在窗玻璃上的水汽,和小伙伴在水汽上画的图画。老先生说:“升级了,到两老无猜了。”不过,我趴窗口的意兴渐次减退。原来,数度教我激动不已的辽阔,并无永恒的魅力。同样的情绪产生于去秋在青海游大戈壁,饶你目力再好,管你上多少层高楼,远方只有一道笔直的地平线。它是破折号,左边是天地,右边是虚无。我从向往自由变为渴望界限。此刻也是,望不见长长的海岸线,等而下是岛屿,礁石。自由须以边界规限,飞鸟
5、不能缺栖息地。邮轮开抵挪威的帕根市,我和团员们雀跃着上岸,从青石板铺的街道上逛到市场,摊档上的小盒蓝莓或桑葚,卖 5 英镑(6 美元),相当于美国超市的两三倍。小虾一公斤要100 美元(比美国贵上五倍)。不舍地回到船上。船开行时,再一次回望刚才涉足的烟火之地。朱红色屋顶,来来往往的车子和人。围绕“无限”与“有限”的思考又泛上脑际。我们在名叫“美人鱼”的大排档,举行“有限”的飨宴,每对夫妇花 65 美元,尝了三分之一碗正宗“海鲜汤”,两只帝王蟹的爪子,两枚帝子,两只小虾,两块面包片。饱肚当然谈不上,但味道之美无与伦比,而享受,恰恰来自“限度”。不管怎么说,小小窗子会被我长久纪念。2.日出和日落傍
6、晚,和好友 L 走进邮轮自助餐厅尾部,那是露天的甲板,选靠近栏杆的桌子落座。风有点冷,乘客多半挤在室内。我们为了看日落,强装血气方刚。大西洋上,乌青色浪徐徐卷舒,极目处是苏格兰的山、树、海港和村镇。几艘货船散在远近。比起三天前,邮轮驶近北冰洋之际,视线所及,尽是渺渺茫茫的海水,无礁,无岸,无船,连海鸟也寥寥,这一程和海岸线若即若离,看着心里踏实。人毕竟属于陆地,日头西斜,但躲在云层里。L 手拿高像素的最新苹果手机,聚精会神地捕捉光影的微妙嬗变。这样的捕捉,今天大早已有一次。六时,我和他对座,也是邮轮的尾部,面对的却是东方,可见航向与昨天迥异。他淡然道:“日头要出了。”我跟着他跑到户外,靠着栏杆
7、咔嚓咔嚓地拍。大西洋的海平线并没有导演的神奇功力,太阳说出来就出来,没化妆,没仪仗队,没有海鸟鼓噪。巨舰般的云团,比爱丁堡公园扫落叶的大妈的头巾还要素朴,在它上方,似是牵引,又像是压迫。初阳如中秋月饼里头的蛋黄,不动声色。海水裂开一条缝,蛋黄先如线,再如直尺,缓缓发力,撑大,上下两道横线再反弹,几度角力之后,浑圆的一轮跃出。这些,都被 L 留入照片。甲板上冷得过分,无法久待,便运用想象。太阳没顶的一刻,会不会像铁匠把一勺暗红的铁水小心地放进水里,火花与水花迸溅成赤色流萤,淬过火的海水突突沸腾?L 从手机的图片库调出一张前几天拍的落日照,得意于固定了最辉煌的瞬息浑圆一轮,比旭日大好几倍,端坐海平
8、线上,水中布下金字塔形倒影。倒影被波浪切成好几道,颤动着,迷幻着。而天空,云被融化,变成金子做的海鸥,肆意翩跹。和简淡的日出比,日落的色彩、气势、层次感都强多了。唯无与伦比的繁华,才使得屈原离骚中的“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的千古咏叹张力无限。据说,一些抄捷径的摄影家拿后者冒充前者,以垂死替换方生,实在是教人哭笑不得的反讽。于是,我向担任记者多年,壮年奔赴阿富汗、科索沃战场,拍出无数出色新闻照片的L 求教,照片上,日出与日落到底有没有差别?他出示他手机里的一排图片,让我就两者自行对比。我问:“可否这样说,日落有灿烂的庞大倒影,日出则无。”他说,常常如此,但不能绝对,角度不同,拍出的效果不
9、一样。我以为,至少,在大西洋上,我这一并无多少科学性的“划分”暂时成立。七点已到,西天的日头离海面尚远,铅色云块聚拢,日头被遮蔽得更严实。我暗想,日头沉没这出压轴戏,很可能将在浅灰色厚帷后演出了。海面暗下来,水似墨色玉。一对白人老夫妻缓缓走近,斜倚栏杆,风吹着他和她的银发,雪一般的火焰。我扶栏而立,远远近近,海浪蛰伏,风声也停了,宇宙似有所待。身边久久无言的 L,冷不防举起手机,咔嚓一下暗黑云层,辐射出十多道光柱。光源隐在深处,但探照灯一般的光柱,不但射穿天空,直入海底,而且把层层云块撑成一座巍峨宫殿。3.图书馆里乘邮轮的第五天,不靠岸,我走进位于第十二楼的图书馆。里面坐满了,只好去自助餐厅。
10、餐厅里熙熙攘攘,和友人好不容易找到一张空圆桌,各拿一杯咖啡落座。聊得正在兴头上,一位年过六旬的同胞大义凛然地在身边坐下,随即,他更大义凛然的太太加入。我看看他们,皱了皱皱纹已太多的眉头。按通常的礼仪,欲坐已被人占了的桌子,应先套近乎:“我们可以坐这里吗?”获允许后方落座。我和友人只好离开。图书馆旁边是人满为患的麻将室。今天没有登陆游览节目,同胞们占定桌子鏖战。被廣东人称为“闻衫领”的观战者挤满桌子旁边的过道。我和友人分手,独自走进依然没有空座位的图书室。此来有预谋留一幅“文字写生”,一如古人面对形胜“赋得”多少韵。我站在书架旁边,浏览玻璃柜门内的书籍,绝大部分是英文书,其他语种极少,是“过繁不
11、及备载”还是非英语乘客缺乏读书欲?不得而知。但麻将的吸引力大于书籍这一点,自有不绝如缕的麻将声全程宣示。书架上有一本书,是旧金山主流文坛排名第一的华裔作家 Emy Tan(谭恩美)写的男人 100 秘密,昨天大早我进来看到,书名上的“秘密”激起好奇心,但书架上了锁,此刻找不到了。18 张带扶手的沙发上,白人占多,一老太太在填报纸上的“数独”,一绅士在研究行程图,其余的都在读从书架拔出的书。一位东欧人模样的大叔,手里的书,封面有“斯大林”三字。一位同胞神情怡然,小圆桌上放一本中文的民国人物,埋头写分行的汉字,硬笔繁体功力非凡。不敢凑得太近,凭瞎猜,他该在填词。如果我有刚才在餐厅径自坐到我身边的老
12、先生的勇气,便和他打招呼,从天气聊到桌上书,万分谦恭地说:“先生,字好漂亮!能不能让我欣赏您的新作?”往下,他欣然让我拜读大西洋吟草,进而邀我去餐厅喝不必掏钱的咖啡,谈两三个小时李杜元白、温八叉、李清照,该有六成把握。座中最年轻的,是亚洲女孩,清秀,文静,她忙于用手机拍书上的内容。窗外,茫茫大海清波款款。五张电脑桌并没人使用,原因可能是上网收费昂贵,若按分钟算,一个小时网上“冲浪”要花五六十美元。除非整付近 400 美元,全程不限时间。花枝招展的老太太,戴老花镜读哈里波特出了神。老白人在啃既非雨亦非雪美国邮政简史。读性战争的中年女士,翻大部头布什王朝内黑白照片的大胡子,端坐轮椅读深海的绅士日本
13、老婆婆斜靠书架读浅田次郎的凭神,我扫了一眼她身边,柜子里有一排中文和日文书。往下,是万万想不到的偶遇看到一本装帧俭朴的书李我讲古我的患难与璀璨。李我 1922 年出生于香港,于我,他是最初的文学启蒙者。上世纪五十年代,我上小学前后,我家在小镇开文具店,铺子二楼是住处。二楼靠近天井处一个五斗柜,下层堆着几百本书,字帖之外,多半是经商的父亲和上岭南大学新闻系的叔父解放前后购置的闲书,其中有李我的欲焰,它和碧侣的海角红楼一类(曾被划为“黄色”小说,其实是张恨水式言情说部)寄寓我懵懂童年秘密的向往。这位港粤广播界最早的天皇巨星,一个甲子之后与我结缘于大西洋的碧波上!从书中知道,欲焰共五集,当年总销量达 600 万册,港粤一带的读书人家,差不多人手一册。一口气把它读完,抬头,周遭静悄悄的,隔壁的麻将声已沉寂,图书室只我一人,灯光蔼然。(刘荒田,广东省台山人,现居美国。已出版散文随笔集 36 种。2009 年以刘荒田美国笔记一书获首届“中山杯”全球华侨文学奖散文类“最佳作品奖”。)编辑:刘亚荣